“明德,明德!”华清夷死死抓着华明德的手腕,“姐姐从未求过你,唯有这件事,你要听从姐姐的!”
华明德跪在华清夷面前:“姐姐,你忘了,我早就说过,无论你作何决定,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华清夷看向门外,提高了声量,声音出奇的冷静:“福禄,将张全忠带来。”
门外内侍应道:“是,太后。”
被紧急召入宫中的三位大臣一同在殿外等候,天还未大亮。
虽然没有明确告知他们发生了什么,见到彼此那一刻,三人心中都有了答案。
太后一身素衣,头簪白花,脂粉遮盖不住略红肿的双眼。
她声音疲惫,对三位举足轻重的大臣说道:“今晨,陛下突发急症,圣人遗弓。我召三位前来,共议大事,在此拜谢各位了。”
说着,华清夷弯曲双膝就要跪下,三位大臣还未从设想成真的震撼中回神,忙不迭跪下,请求太后起身。
行了大礼,三位即将决定这个国家将来的人物入座,面色凝重地将目光聚集到太后脸上。
华清夷:“我未将死讯大肆宣扬,而是请三位入宫,实在是事发突然。能有三位支持,在此做个见证,我这深宫妇人才好公布陛下遗诏。”
定国公华明辉率先开口:“您贵为太后,更是有遗诏在手,名正言顺,天公地道,不必有任何担忧。臣定然鼎力支持。”
宁王目光微动,笑着道:“定国公说的是,无论遗诏写了什么,都是皇命,哪里有旁人不从的道理。”
平江侯娄冠目不斜视:“太后公布遗诏,其实臣不必到此,承蒙太后抬举。臣手下禁军守卫皇城,不会有半分松懈。”
太后感激地看着他们,将遗诏取出,徐徐展开。
三位大臣看过,面色各异,彼此望了眼,默认下来。
遗诏上写着,继位新君,是裕王赵青炜。
定国公率先跪下,另外两位也相继下跪,异口同声:“臣,遵旨。”
延光八年八月廿五,于奉先殿宣告大行皇帝宾天。
由宁王颁遗诏于天下,裕王赵青炜继位,随后报讣音于宗室诸王。
新帝登基大典要在皇帝入葬后择吉日举行,在此期间,不鸣钟鼓,不饮酒食肉,节日庆典也不大办,一切从简。
清晨,京城内外百余寺庙丧钟鸣响,将这一悲报传遍京城每一个角落。
守卫森严数倍于往日,再不闻嬉笑乐声,远处传来低沉回荡的钟声,让整座城池陷入一派沉寂肃杀。
班贺换了一身素服,头戴乌纱帽,腰系黑角带,脚穿麻鞋,望着八月暑中盛极的日头,在京中逐渐有些威严的身影陡然透出多年前的萧条来。
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闻丧当日,皇帝小殓。宫人为皇帝沐浴梳头,更换九层寿衣,于第二日大殓,白虎殿停灵。
楠木梓宫是早已备好的,由工部营缮清吏司取用,班贺亲自监督,送进宫内,确保不出差错。
随后,他与一众官员一同听从礼部宣讲丧礼事宜。满朝文武暂时放下手头事务,一切以大行皇帝丧礼为重。
宫内哭声不断,班贺心中不乏悲意,却有些哭不出来。
皇帝——不,现在应当称其为先帝了。
先帝留下遗诏,让裕王继位,是班贺怎么都无法信服的。但宁王宣告的遗诏,说明他是认可的,朝臣与太后都认可的事便已成定局,不接受异议。
赵青炜一早被接入皇宫,泽佑茫然无措地回到家里。恐怕到现在都还没接受,一同念书受罚的伙伴,一夜之间成了当今天子。
班贺无法不去想正在赶回京城的淳王,一夕巨变,江山易主,淳王会作何反应?
从宫里回来,班贺忧心忡忡,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对于他的操心,陆旋觉得毫无必要,抬手按他的眉心:“要长皱纹了。”
“长就长了,你还嫌弃不成?”班贺捏着他的下巴,“这你也要管?”
陆旋作势低头去舔他的手,班贺捏下巴的手快速收了回来,背在身后,嗔怪的瞥了他一眼:泽佑还在家呢。
陆旋说:“怎么会嫌弃,只是不想见你发愁。你的事,我不管谁管?”
“我只是担心,淳王回来该怎么办。”班贺忍不住想叹气。
陆旋说道:“发生什么,都不是我们能拦住的。”
班贺不得不认同,他说得对。
延光九月初二,来自肃州的快马孤身疾驰,一路逼近皇城。
城门守卫目测比往日多了三倍的兵力,远远看见戒严的京城,赵靖珩心下一沉,抿紧唇,狠抽马臀,将扬尘远远抛在身后。
第244章 最后一面
接到皇帝病重的消息,赵靖珩当日即刻动身快马加鞭赶回京,日行六百里,跑死两匹良驹,才得以今日抵达。
入京后胯下坐骑并未朝王府的方向去,而是径直前往皇宫。
无论是世宗皇帝,还是当今皇帝,都给予赵靖珩特权,可自由出入宫廷,特许不除武器,可佩刀入宫,二十余年来皆是如此。
因此赵靖珩如以往那样,在宫门外下马,出示牙牌亮明身份,戒严的守卫却将他拦在宫门外,震惊之下竟一时怔愣在原地,尚不能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眼前守卫,就算这些被调来的守卫不认得他的脸,也该认得牙牌上的身份!
就在赵靖珩焦急之下几乎要发怒,匆匆前来的皇门官卑躬屈膝,顶着怒意道明原委。
“太后下了懿旨,皇城内外戒严,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淳王殿下切莫怪罪,奴婢们也是听命行事,并非对殿下不敬啊!”
赵靖珩无奈闭眼,掩去所有情绪。
入城后沿街场景历历在目,沿街无叫卖,更无一丝亮色,皆白布覆之,行人妇女皆素服,远处传来的钟声,无一不在向他昭示着大事发生,他心中早有准备。
再度睁眼,赵靖珩有了动作。他默默将身上携带的武器一件件除下,连一对铁甲护腕也解开来。一旁有眼力见的皇门官立马上前接过,妥善保管,直至淳王离宫。
卸去尖锐武器与坚硬护甲的衣袂在微风中轻摆,赵靖珩面容沉静,藏不住休息不足的憔悴,笼在衣袍中的身姿显出几分摇摇欲坠的错觉来。
他昂首而立,对皇门官道:“你去向太后通报,臣赵靖珩,求见太后。”
这次,他没有被阻拦。
见到了身着丧服的华清夷,那双眼中盈满的泪水,让赵靖珩抛却被拦在宫门外的质问,只有一声极尽克制的:“太后。”
拜见过太后,叔嫂二人坐下。亲耳听太后说出皇帝死讯,赵靖珩眼眸逐渐黯淡,发颤的指尖收拢在掌心,没有去碰内侍奉上的茶。
每提起一回,华清夷便五脏六腑齐齐被利刃搅乱,痛不欲生。
她低声呜咽,又似倾诉又似埋怨:“怀熠怎么能这样狠心!就这样抛下所有人,他怎么能这样狠心!”
赵靖珩与华清夷间素来没有隔阂,甚至太后时常因赵怀熠的事要找他商讨,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谁不知道皇帝自小就仰慕淳王,他最听你这个叔叔的,你说的话,比先帝还有用。”
但赵靖珩从不认为他与华清夷有任何更亲密的情分。
这番无上信任的根基,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同时也是他身为皇帝的哥哥,与身为皇帝的子侄。
而现在这一层关系断开,他与华清夷不过是身居高位的太后,与手握兵权的臣子。
在被守卫阻拦的那一刻,便明晰又深刻地划开那条界限。
赵靖珩只是平静说道:“太后保重凤体。圣驾上宾,臣民俱哀,万不可再添不幸。”
“怀熠留下遗诏,命裕王继位,新帝在宫中有些不适应,暂时不能接手朝政。我不过是个丧夫又丧子的妇人,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在有宁王与诸位大臣协助,方才没有乱了阵脚。如今你也回京,多了份助力,还得仰仗各位国柱稳镇四海江山。”华清夷柔柔注视眼前的亲王,眼眸深处的探究解析着他每一丝情绪变化。
赵靖珩对新帝毫无反应,只是平静说道:“陛下定有他的考量,只是需要些时候转变,臣与其他大臣自当倾力相助,太后不必担忧。”
华清夷拭去泪水,说道:“淳王这样说,我也就安心了。怀熠召你回来,定是想再见你一面。却没想到,这样急,这样快……”
赵靖珩忽然不声不响跪下,说道:“太后,臣有不情之请,请太后恩准。请让臣,去见陛下一面。”
华清夷怔怔望着他,良久,点了点头:“淳王向来疼爱皇帝,却不想,皇帝未能等到你回京,便……叫他心中如何能甘愿?淳王如此有心,那便去见他一面吧。”
得到太后应允,内侍带领赵靖珩前去沐浴更衣,然后再带他去往停放皇帝梓宫的白虎殿。
洗去一身风尘,换上工部备好的丧服,对镜整理仪表,赵靖珩转身正准备出门,余光一瞥,忽然止住脚步。
凝视片刻,他对门外说道:“拿一把小刀来。”
不多时,内侍呈上他所要的东西,退了出去。
赵靖珩指腹试了试刀锋,缓缓举起,向面颊划去。
紧闭的门打开,身着素服的赵靖珩走了出来,门外等候的内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很快低下头不敢冒犯。
威严的身影走在前方,蓄了多年的胡须尽数剐去,露出那副皎如月华,风仪秀整的容貌,一如当年。
来到白虎殿,赵靖珩进入门内,一股彻骨的寒气迅速包裹全身。大量冰块堆砌在这里,使得殿内如同数九隆冬,只站了片刻,他的指尖逐渐失了热度。
“你们都退下,守在门外,没有叫你们不许进来。”赵靖珩说道。
那名太后派来的内侍向两边使了眼色,在场人都悄声退了出去,关闭了殿门。
注视着不远处的梓宫,赵靖珩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向前一步。
他有些不敢上前,从未有过惧意让他心脏紧缩,他害怕看到赵怀熠失去生气的面孔。
在原地站得足够久,久到腿脚冰凉,才终于缓慢僵硬迈出脚步。
站定在梓宫前,却没有看到他所恐惧的那一幕。
梓宫外层的椁虽尚未封闭,内棺盖得严严实实,将尸身包裹其中。
赵靖珩微微俯身,冰冷指尖碰触金丝楠木制成的内棺,眼眸内的雾气在寒冷中渐渐凝结。
他伸出双手,用力去推棺盖,发抖的双手第一下竟没有推动,第二下才将棺盖推开。
足够低的温度最大限度保持尸身不坏,身着朝服的赵怀熠躺在棺木中,身盖锦被,呈现入睡的姿势,露出的脸颊因生前病重而瘦削。
并未变化太多的面孔让无端生出的惧意消退了些,赵靖珩端详他,起初只觉得心疼。
怀熠在胎里就弱,太后吃了不少苦头才平安生下他。生下来后身体也不好,总生病,他对此十分有自知之明,甚至知晓旁人有所顾忌,以前就拿这作借口来找自己撒娇。
思及此处,赵靖珩忽觉好笑,只是到底笑不出来。眼下他瘦成这样,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病痛折磨。
哪怕上回离京时两人怄气,吵了几句,在气头上说了些狠话,赵靖珩又怎么可能不疼他?这回接到病重的信,不管是玩过多少次的老把戏,他也不敢耽搁地往京城赶,却还是没能见到生前最后一面。
赵靖珩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凝望那张面孔的眼眸一阵恍惚。
棺木里的赵怀熠似乎嘴角动了动,随即,憋不住笑似的咧开嘴,盛满笑意的双眼睁开,向他看来。对他说道:“五叔,是不是吓到你了?我装的,骗你呢。”
赵靖珩眨眼,棺内那张面孔平静如初。
探出手背抚上没有温度的脸颊,大颗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赵靖珩仓皇闭眼,俯首靠在棺椁边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