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薛太后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这不是十分识时务么?寡言少语,不多管闲事,方能安稳度日,平步青云。
俞贵妃就没这番觉悟了。明明只需装作不知情,不仅不会有事,事后还会获得大量补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华明德望向长春宫所在的方向,他的目光似乎透过重重宫墙,窥伺隐秘禁忌的深宫。
华太后乘坐步辇赶到长春宫,长春宫内一众宫人见到太后跪倒一片,口呼太后千岁。还未进入,便听得殿内传出哭喊,正是俞贵妃的声音。
华太后步履匆匆,忽然在门外止步。像是想到什么,吩咐福禄守在门外,所有宫人都在外等候,除了太医,其他任何人不得随意闯入。
张吉一路跟来气喘吁吁,此时忽然冲上前来,跪伏在太后跟前,面上焦急但坚决,似乎全心为太后着想,不惧责罚:“太后,俞贵妃已神志不清,说了不少胡话,行为不可预测。太后是支撑天下的国柱,万万不可孤身犯险。”
华太后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不再多言,将众人留在门外推门而入。
带血的衣物丢弃在地上,华太后触目惊心不忍多看,随后便见到缩在床边的俞泠音。她蓬头散发,衣衫不整,面色惊惶恐惧,哭得没有半分贵妃仪态。
“泠音。”华太后心疼地唤着俞贵妃的闺名,将张吉的话听进去了几分,没有贸然接近。
俞泠音循声看来,哭喊一声,踉跄着扑到她腿边:“太后!”
华太后搀扶她,触手只摸到一层皮包骨,大惊失色,对她怜爱更甚,极力安抚:“别怕孩子,我在这儿,别怕。”
俞泠音跌坐在地,泪眼婆娑,恐慌之下语无伦次:“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
华太后询问道:“谁要害你?”
俞泠音哽咽着,还未说话,门外福禄通报一声:“太后,周太医到了。”
华清夷立刻吩咐:“让周太医进来,快些为贵妃看诊。”
俞泠音闻言却激动起来,抓着太后衣袖往她身后躲:“太后,太后别让他进来!他要害我!”
华太后原本见她还认得自己,不像是神志不清的,现在却指认太医要害她,不由得重新考量起这件事来。
华太后温声道:“太医怎么会害你呢?况且我在这儿,没人敢害你。还是叫内侍扶你到床上去,让周太医为你诊脉。”
“不,不。他们都是一伙的,都要害我!”俞泠音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比起周太医,听见太后要让宫人进来她更害怕。
她仰脸望着太后,苦苦哀求:“张吉,他是欺主的恶奴,他勾结旁人害我,太后,别让他接近我,求您了!”
华太后一时满心疑窦,俞泠音在东宫时便谨小慎微,生性淡薄,又识大体,从未说过谁的不是,现在这幅草木皆兵,状若癫狂的模样的确反常。
短时间内失去丈夫与父亲,又失去了腹中孩子,华太后几乎能感同身受她的痛苦,更担心她是受到太大刺激,以至于伤了神志。
华太后紧握住她的手:“好好,那就不让别人进来。但你的身体必须得让太医看看,有我在这儿,我看有谁敢当着我的面害你。”
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俞泠音扶到床边,她病弱得没有什么挣扎的力气,担心她反应过激,华太后坐在她身边,轻轻揽着她的肩。
得到允许,周太医进入门内,华太后威严审视的目光定在周太医身上:“周太医,向来是由你为贵妃诊治,贵妃的身体情况如何你最了解不过。现在你就在我的面前为贵妃诊脉,如实相告,若是有半分懈怠欺瞒,定诛你九族!”
周太医诚惶诚恐:“臣自当竭尽全力,用尽毕生之所学,不敢欺瞒太后。”
他小心翼翼的目光转向俞泠音,好言请贵妃伸出手腕,俞泠音却毫不理会。
俞泠音死死揪着华太后的衣袖:“我根本就没有身孕,他被国舅收买了,他们骗你的!太后,他们在骗你啊!”
周太医连忙跪倒,扑倒在地:“太后,就算给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欺骗太后啊!”
他余光瞥了眼俞贵妃,忧心忡忡地说道:“太后,贵妃恐怕,是得了郁证。”
第252章 欺骗
俞泠音瞪大双眼,激动地扑向他:“你撒谎,你在撒谎!我没有得郁证,我没有疯!太后您千万别信他,太后救我!”
她极力挣扎,华太后怕她弄伤自己,怕她见到旁人更受刺激,只得抱着她,连忙将周太医赶了出去。
好不容易将俞泠音安抚下来,等她折腾一通体力不支昏睡过去,华太后深深凝视她片刻,起身走出门外。
周太医不敢擅自离去,张吉领着长春宫宫人在门外等候,见太后出来分跪在两侧。华太后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周太医身上,径直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便有小太监前来传话,请周太医前去宁寿宫。
在宁寿宫等待的华明德迟迟不见太后回来,一遍又一遍回想所做的每一处安排,不断为每一种可能的结果编织着应对说辞。
等待的时间越长,华明德越发沉着冷静。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后,太后是不会怪罪他的。
终于听到外面的动静,华明德放下茶盏看向门外,见到的却是一张辨不出喜怒的面孔。
华明德心中不由得动摇,生出些许忐忑来。
华太后坐回棋盘边,迟迟不开口,也没有看他一眼,华明德状似关切,主动询问道:“贵妃如何了?太医看过没有,皇嗣可还能保住?”
问话没有得到回应,华明德尴尬闭上嘴,不知该不该退下。很快又来了人,内侍带领周太医进来时,华明德后颈汗毛竖起,目光盯着华太后,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华明德心思百转,低声道:“看来太后与周太医有要事相谈,臣先退下了。”
华太后仍是不回话,对跪在五步外的周太医道:“方才长春宫混乱,现在清净了,俞贵妃情况具体如何,你说吧。”
周太医不敢抬头:“据臣观察,俞贵妃……悲伤过度,接连受到打击,不能接受失去皇嗣,恐怕是承受不住,以致崩溃,患上了郁证。患此症者多半为气机郁滞,心失所养所致,心神失常间歇发作,易哭易怒,甚至觉得身边所有人都要加害于她。”
华太后听过,沉默片刻,说道:“俞贵妃的身体,就请周太医多多费心了。”
周太医叩首:“是,臣竭尽所能。”
看着周太医离开,华明德心知接下来要问的就是自己,听这话,华太后似乎并没有起疑。
困惑间,忽听得华太后声音响起:“明德。”
华明德镇定应声:“臣在。”
“俞贵妃到底有没有身孕?”华太后语调平平,像是一句寻常提问。
但就是这样一句问话,让华明德背后冷汗顿出。
他面露不解,道:“贵妃是否怀有身孕,不是应该问太医,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华太后一掌拍在棋盘上,玉石雕成的黑白棋子蹦散一地,厉声呵斥:“到了这时候,你还要继续骗我?你以为,我真的会被你们蒙骗过去吗?”
华明德双膝着地:“臣所言句句属实。”
华太后怒极发出一声冷笑:“好。我这就派人去请一个经验丰富的稳婆,看看俞贵妃是否真的小产过!”
华明德并未松口:“难道太后宁愿信一个外面请来的市井婆子,也不肯信宫中太医么?”
“宫中太医?”华太后嘲讽地重复一遍,“你是说,当初诊断太子妃死于急病的朱太医,还是明知皇帝重病却隐瞒不报的吕太医?亦或者,是帮着你欺骗我贵妃有孕的周太医?”
华明德面上又是委屈又是气愤:“太后心中对臣已有偏见,臣百口莫辩,说什么都是徒劳。”
华太后像是今日才认得他一般,心中无限悲凉。他这泼皮无赖般的回应已经说明了一切,无需再追问,她了解亲弟弟的各种反应,却从不知道他竟然胆大包天至此,撒下如此弥天大谎。
夹杂着被背叛的愤怒与痛苦,华太后更多的是伤心:“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华明德敏锐觉察到那语气中的脆弱,说到底,他是太后亲弟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当机立断,膝行上前几步:“当然是为了太后!”
华太后不敢置信:“你还要狡辩!”
“太后!”华明德提高了声量,近乎是吼了出来,“您是太后,更是华家的女儿。”
像是被那一声震住,华太后怔怔看着他,华明德说道:“您难道,真的想将属于你儿子的皇位交给淳王?您没有想过,淳王称帝后,您在宫中的处境会如何?华家处境会如何?”
他没有控制声量,华太后不自觉朝紧闭的门瞟了眼,华明德见她能听得进去了,便也放小了声音。
“文帝宾天,您伤心难过是人之常情,陛下的遗诏自然不能轻易违背,可那份遗诏当真乎合情理吗?您那时无暇分心去想其他,我却要想到您今后的处境,为整个家族今后在朝廷立足着想。当年父亲送姐姐您入宫,不正是为了光大门楣,您却就这么拱手让出江山,让他人掌权,华家只有落败一个下场。”
“堂兄的三个儿子,正一个接一个进入仕途,还有其他堂表兄弟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您就这么放权,无疑是断了华家的根基。”他言之凿凿:“为了华家,我也不能让太后做出错误的决定。”
华太后默然不语,那个“孩子”,并不是让她做出篡改遗诏这个决定的理由,而是权衡利弊中的一枚加重砝码。
华明德的欺骗固然有错,她难道就能完全撇清关系,完全归咎于他人么?
事已成定局,皇帝丧礼还未完成,贸然惩处任何人都只会招来非议。这件事绝不能再让其他人知晓。
“这件事,还有谁知晓?”
华明德猛然抬头,与华太后冷然的双眸对视上,一阵心颤,闪躲着避开了她的视线。
工部尚书的死在朝臣中引起议论纷纷,尚书之位空了出来,朝中不少人盯着这个位置蠢蠢欲动。
但在他们有所行动之前,华太后早已决定了接任工部尚书的人选。与宁王商议过后,一道懿旨下达,时年三十一岁的工部右侍郎班贺被拔擢为工部尚书。
获此殊荣的班贺一下被推到风口浪尖,与提拔他为工部侍郎时的想法不同,现在的华太后是真心实意想要他执掌工部,推行先皇所规划的一切,不惜力排众议。
班贺对华太后的观感说不上的复杂,此时尤甚。
看中他的能力而重用他是真,或许参与篡改遗诏的嫌疑还未去除,他就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走马上任。
自上一任工部尚书俞燔自缢身亡,班贺时刻关注着宫中动向,尤其是俞贵妃。
宫中戒严,尤其是传出怀有身孕的俞贵妃,太后将她严密保护起来,严禁任何消息传出。因此唯一能获得相关消息的地方,就只有太医院。
俞贵妃腹中皇嗣没能保住的消息传出,隔了一日,宫中又传来俞贵妃的死讯。据传闻,俞贵妃是自责没能保住文帝唯一血脉,悲伤绝望而投井自尽。
按宫中规矩,妃嫔亡故,入殓前需要请家人入宫亲眼看过尸身,确定妃嫔的死亡没有疑点,方能入葬。否则,人死在宫中就这么急急入殓,难免叫人生出无端猜忌。
俞夫人接连丧夫丧女,一路哭着入了宫,见到女儿瘦弱不堪的身躯、因淹毙而苍白发青的面孔,嚎啕大哭,数度昏厥。
陪伴大半生的丈夫抛下自己,还未从丧夫的悲伤中出来,又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俞夫人几乎想就这么跟随丈夫、女儿去了。接到消息便立刻赶到俞府的班贺费尽口舌,才暂时让她放下轻生的念头。
这位丈夫生前十分看重的下属,已经为俞府做了不少事,现如今还接了丈夫的任,班贺说的话在俞夫人耳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班贺不敢问贵妃死状是否有异常,更不能跟着俞夫人一同放任悲伤的情绪,好言劝过,奉上些许慰问金,离开了俞府。
班贺回来后默默坐在卧房窗前,双眼无神,不言不语,一坐就是大半天。闵姑给他倒来热茶,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出声打扰,坐在院子中手里干着活,一边支着耳朵听动静,生怕出什么事。
陆旋从宫里出来,换了身衣服,来到小院,还未开口,就见闵姑拼命眨巴着眼冲他努嘴。陆旋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指了指:你是说恭卿在房里?
这番无声的沟通非常顺畅,闵姑点了点头,陆旋也没出声,点头以示感谢,悄声向房间走去。
推开虚掩的门,陆旋见到的便是一张不知在想什么茫然面孔。
陆旋站立片刻,等他发现自己到来,好一会儿都没动静,这才无奈出声:“恭卿。”
班贺回头看他,忽然低声说道:“我都不敢去给俞尚书烧纸,怕他知晓那件事,九泉之下死不瞑目。”
陆旋立即想到,他说的是俞贵妃的事。
班贺与俞贵妃素昧平生,俞尚书时常提起那位引以为豪的女儿,即便未见过面,也知晓那是一位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
陆旋在宫中当差,只守着新帝居住的宫殿,别处发生了什么,也只能从一众传言中获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