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陛下其实留了遗言?
张全忠被俞泠音一句比一句更不着边际的话弄糊涂了。
他使劲转动脑子,可脑中过量的信息搅和在一块,根本无力运转。那一个个字音都听得清楚,排列成字句怎么就一句都听不明白?
俞泠音的确不像是受到周到照顾的样子,梳着简单发髻,没有佩戴任何首饰,还穿着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的病中面容枯槁,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眼眸已失了光彩。
看她方才的模样,情绪激动地说着国舅要害她、太后被欺骗、遗诏被篡改诸如此类的话,如何不被怀疑是患上了郁证,口出胡言呢?
但张全忠再怎么怀疑俞泠音是过度受刺激,而神志不清,也无法忽视那句“陛下留下了遗言”。
他不顾尊卑有别,扶住俞泠音双臂:“陛下留了什么遗言,陛下说了什么?您快说呀!”
俞泠音摇着头:“不,他什么都没有说。”
她的神情恍惚,似乎眼前的并不是张全忠,而是口吐鲜血无法出声的赵怀熠。他奋力指着一个方向,俞泠音顺着那个方向看去,伸出了细瘦的食指。
“陛下指着一只箱子,他想跟我说什么,但他嘴里、鼻子里都是血……他想告诉我箱子里有东西!”俞泠音忽然直起身,望着张全忠,“陛下箱子里装着很重要的东西!”
张全忠久久不能言语,越是听她说的那些话,心中愈发惊骇。
文帝有一只秘密命班贺打造的箱子,张全忠是仅有的几个知情人之一。
文帝曾交给他一枚玉佩,嘱咐他,若是自己身故后,出现变故未能按遗诏内容履行,便要他将那箱子内的东西取出,到时他自然会知道该如何做。
俞泠音会知道这件事,一定是陛下临终放不下心!张全忠眼含热泪,捶胸顿足,悔恨不已。
陛下竟然走都走得不安心,他却什么都没多想,埋头瞎忙活,未能尽到自己的责任,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这叫他情何以堪,百年之后,如何有脸面见陛下于地府?
若俞泠音所说的都是真的,是国舅蒙骗了太后,篡改了遗诏,那真正的遗诏——张全忠几乎是立刻想到那个人,淳王。
陛下想要将皇位交给淳王!
想通其中关键,张全忠心凉了半截。新帝赵青炜已经被接入宫中,而且是太后与辅政大臣宁王达成的共识,早已公告于天下。
此时再谈换皇帝,谈何容易?除非,发动一场政变……
这不是一个内侍可以参与其中的事。张全忠理智回笼,看着眼前的俞泠音满是怜悯。
“贵妃切莫再对旁人说了,只会被人当做疯话,还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张全忠好言相劝。
俞泠音凄惨一笑:“杀身之祸?我父亲,不是已经死了么?他们现在说我是疯子,谁也不信我,甚至不允许见我的母亲,我还留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思!”
张全忠轻抚她的肩头,怜惜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贵妃还有亲人在宫外,只要等待,一定有机会与亲人再相见的。”
他的话让俞泠音缓过劲来,即便张全忠是文帝生前最信任的内侍,现在也帮不了她。
她低头,双手掩面啜泣:“呜呜……我想见母亲,母亲……”
张全忠没劝几句,就有长春宫的宫人找来,方才都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这么不上心。张全忠将他们训斥一顿,严厉喝令必须要好好照顾俞贵妃,否则定不轻饶。
宫人唯唯诺诺答应了,张全忠才不放心地从长春宫离开。
他的劝慰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俞泠音还是乘人不备寻了短见。
俞贵妃跳进了一口又小又窄的井里,抱着必死的决心。井壁间距仅能容一人,宫人难以打捞,一群人围着井口,半天都没能做什么,最终只捞上来一具冰冷的尸体。
俞泠音死前说的话在张全忠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无法忘却,日夜盘旋在脑中。
新帝赵青炜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少年,对朝政一窍不通,性格也与文帝迥然不同。在伺候过两位皇帝的张全忠看来,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但新帝就是新帝,张全忠逐渐接受赵青炜新帝的身份,现下却得知,新帝得位是来源于太后与国舅的阴谋篡位。
他无知、叛逆,对朝政毫无兴趣,这些都能慢慢调整过来,他还有成长的机会。唯独得位不正这件事,张全忠无法说服自己释怀。
伺候赵青炜换好衣裳,今日要去给太后请安,张全忠看着那张年轻面孔上毫不掩饰露出不满,心中愈加失望。
新帝,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懵懂无知,心无城府的少年?
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看着皇权落到华太后那一干外戚手中?
或许现在还有宁王能在朝堂上制衡,日后呢?
赵青炜生母薛太后出身平民,家中无人能做官,也没起过提拔自家人的心思,恐怕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被选中。
一个胸无城府,又无家族支撑的傀儡皇帝。
一旦华太后与外戚野心壮大,架空皇帝,排挤政敌把持朝政,不过是时间问题。
跟随赵青炜来到宁寿宫,张全忠守在门边,殿内两位太后并坐,等候新帝请安。
依次拜过,赵青炜坐下,默不作声等着听训。
“皇帝这两日读了什么书?”华太后问道。
赵青炜:“就那些。圣人古训,之类的。”
华太后道:“那些书,都是文帝发萌时读的,怎么现在还在看?”她又说道,“我批过的朝臣奏疏,你看了多少?”
赵青炜低声道:“看了一些。”
华太后皱眉:“一些是多少?你年岁不小了,宫内宫外朝野上下都盼着皇帝能亲政,你不能看懂奏疏,不会理政,叫人如何能将朝政放心交给你?”
赵青炜觑了薛太后一眼,见她双手揪紧了手帕,眼含担忧看来,生怕他又说出顶撞的话。他垂下眼睑,说道:“我会勤奋些的。”
薛太后暗暗松了口气,随即目光转向了华太后。
华太后脸色稍霁,说道:“这就对了。你能自发上进,我心甚慰,朝中大臣也能安心了。”
“太后说的是。”赵青炜顺从应声。
直到赵青炜告退,都语气平和交谈下来,薛太后见到儿子安然离开,这才放松,微微扬起嘴角。
华太后忽然又开口:“妹妹是不是觉得,我对皇帝太过严厉了?”
薛太后扬起的嘴角立刻抿直了:“姐姐严厉些是好事。青炜向来散漫,有人从旁督促,他才能这样长进。”
华太后:“妹妹这样明事理就好。青炜早晚要亲政,我不可能一直握着权柄不放,不说朝臣不同意,我也不是弄权之人。我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能教导青炜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姐姐的苦心,妹妹都明白。我一直觉得青炜做不了皇帝,因此惶恐不安,姐姐却不嫌弃他笨拙,愿意用心培养,是我们母子天大的福气。”薛太后说着,拿起手帕轻轻拭泪,“姐姐对我们母子的恩德,唯有与姐姐齐心协力,共同鞭策青炜,方能报答万分之一。”
华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轻轻按着她发凉的手背:“天已渐寒,妹妹要好生保养,万不可生病。全靠有你在我与青炜间调和,青炜才甘愿听从,我还要感谢你呢。”
两位深宫中的女子在此消耗大半辈子,没有亲人相伴,却在这样的怪异情形下成为了另一种形式的亲人,彼此安慰,携手并进。
班贺入宫见太后已成惯例,甚至比之前更勤快了些。
华太后每每见到他,都很高兴。
比起见到其他朝臣,为一些政事费心烦恼,班贺的到来总是带着好消息,或是汇报新进展,几乎不会说出让人心烦的话来。
偶尔还会送进宫一些洋人的新奇玩意儿,经过班贺的精挑细选,都是些实用性强的器械,比那些为讨她欢心而送来的,华而不实的东西好太多。
看过班贺呈上的奏疏,华太后面带笑容:“提拔你果然是对的。”
班贺恭敬垂首:“臣也不过是仰仗太后恩泽。若非看着太后颜面,臣也无法如此顺利派遣工部各官员,进展更不会这样顺利。”
华太后笑着道:“你所做的一切,正是文帝想要推行的,我一个深宫妇人不懂这些,能做的有限,全靠班尚书你了。”
班贺姿态谦卑:“臣职责所在。”
他斟酌片刻,开口说道:“太后,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华太后心情正好:“班尚书但说无妨。”
班贺笑着道:“太后可还记得,臣先师亲孙,泽佑?”
华太后略回想,露出恍然的神情:“记得,他不大点儿的时候,就入过宫,只是多年未见,不知现在什么模样了?”
班贺抬手在耳边比划:“如今已经长到这个个头了,再不是小孩子了。”
华太后颇有些感慨:“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班贺柔声道:“文帝倒是见过泽佑的。那会儿,今上被文帝召入宫中考察学问,今上却没能答出来,文帝对幼弟关爱,特派一位翰林去教导。今上请求文帝,让泽佑做伴读,文帝欣然应允。”
提起文帝在时的事情,华太后面上笑容淡了些,却更柔和,眼中温情浓郁,泛着盈盈水光。
“是有这么一回事。”
班贺接着道:“今上与泽佑倒是志趣相投,彼此作伴一同念书,泽佑回来都长进了不少。哦,说起来,这段时日,泽佑还在惦记今上,时常问臣今上如何。想来他做伴读时,没有少受今上照顾。”
他像是随口感慨,但在太后面前,又岂会说些毫无目的的闲言?
华太后若有所思,想到至今还未适应宫中生活的赵青炜,为他找一个相熟的伴读,的确是个可行的办法。
“既然泽佑对皇帝如此有心,那不如就让他入宫做伴读好了。”华太后说出的话,正中班贺下怀。
他立刻拜谢,口中说道:“泽佑不敢奢望别的,原只想着拜见问候陛下,太后如此宅心仁厚,让一介草民入宫为陛下伴读,实乃泽佑的造化。”
华太后一笑:“泽佑是孔尚书的孙子,又是在你手下教导,如何也不能说是一介草民。我看皇帝正缺一个与他作伴的,有泽佑陪,也好多个人督促他。”
与华太后交谈第二日,宫里传来太后懿旨,命孔泽佑入宫为皇帝伴读。与此同时,负责教导皇帝的翰林更换为岑玄同,亦是在裕王府时文帝指派的那位翰林学士。
入宫成为伴读是早就商讨过的打算,但真到了这一步,孔泽佑还是忍不住望向师兄。
班贺也向他看来,静静等待他开口。孔泽佑微偏头,收回目光,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往房里走:“闵姑,帮我收拾收拾!”
班贺笑笑,一直依靠他的小阿毛,总算是能自己考虑了。
一如班贺所设想的那样,太后的重用为他压下朝中异样的声音,班贺迅速提拔了几个值得信任的下属,工部已然在他的掌控之中。
手握权力的滋味比想象中更好,他有了更多自主选择,顾虑也少了很多。
工部大小事宜他可以自行决定,甚至先斩后奏,不必请示任何人。
偶尔深夜班贺会猛然心里一惊,有些不真实感。
手向一旁摸去,触及一片冰凉,身侧空荡荡的。朦胧睡意一扫而空,他想起,陆旋这会儿应该在宫中值夜。
新帝对他十分信赖,夜里只要陆旋守在门外。那孩子处境艰难,一夕间身边一切都变了,恐怕难以产生任何安全感。
泽佑也在宫里陪伴新帝,这小院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清。
忽然门口传来细微搔刮木门的声音,班贺坐起身,将门打开。
门外月色幽幽,均匀铺陈开来,将门外蹲着的斑衣郎镀上一层幽蓝光边。斑衣郎仰起毛绒绒的脑袋,张大嘴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地贴着班贺腿边进了房。
十月下旬,天儿冷得穿不住单衣,斑衣郎自发寻找暖和的地方,时不时钻进谁的被窝里。想睡哪儿就睡哪儿,十分自在。
班贺回到床边,斑衣郎已经半边身子卧在他的枕头上了。
他伸手在斑衣郎头顶揉了揉,那双尖尖小耳自觉转向两边,留出地方来供人抚摸,喉咙里发出舒适的呼噜声。
“恐怕,这天下最自由的就是你了。”班贺说。
小猫儿听不懂,调整了卧姿,闭眼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