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太后与国舅的眼线遍布,宫廷已经不是文帝在时的宫廷了。
必须,拨乱反正,让所有事物回归正轨。
张全忠想到,只有让那个不称职的新帝,离开不属于他的位置,才能正本清源。
怀着坚定的信念,张全忠借清扫名义,来到文帝生前居住的寝殿。
这里被太后命人封闭起来,不允许人居住,只叫人每日按时清扫落尘。
门外把守着太后派来的侍卫,就连打扫的宫人进出都要进行搜身,严禁带入危险的东西,或是夹带贵重物品出来。
张全忠任由搜身,态度自然。侍卫摸到他胸前硬物,问道:“这是什么?”
张全忠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笑道:“这是先帝御赐的玉佩,我不敢随意放到别处,每日贴身携带,以示对先帝的尊敬。”
侍卫闻言,不再追问,张全忠很快得到放行。
独自进入殿内,张全忠没有耽搁,径直走向文帝生前放置箱子的地方。
挪开挡在外面的木箱,张全忠细细摸索,扣动一个凹槽,木板应声翘起一边,那是一个暗格。
文帝命人打造的那只内部构造精巧的箱子,正静静放置于暗格内。张全忠忍不住朝外张望,生怕声音惊动外面。
支着耳朵倾听,没有异样声响,他才继续动作。
将箱子取出,张全忠手心里汗直往外冒,在身上擦了擦,才拿起玉佩,开启密箱。
随着密箱开启,其中的物件展露在张全忠眼前。
——一封写着“五叔亲启”的文帝亲笔信。
张全忠颤抖的手将那封信取出,天人交战,不知该不该打开看。
犹豫再三,他还是将信放了回去。
虽然没有看信的内容,却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皇帝是要他将这封信交给淳王。
外面都是太后的人把守,搜身仔细,张全忠完全没有自信可以躲过他们的搜查。这也就意味着,他无法将这封信带出去交给淳王。
张全忠悄悄将密箱放回原处,清扫掉自己碰过的痕迹。
既然无法将信带出去,那就将玉佩交给淳王殿下,让他自己亲眼来看便是。
仔细将宫殿打扫过一遍,张全忠走了出去。
离开的搜查比进去更严格,就连鞋袜都脱下来查看。张全忠庆幸,还好他没有铤而走险。
他要找机会,去见淳王一面。
都城内渐渐放宽松,各衙门官员及家属却在华太后要求下两个多月不能饮酒歌舞。
按理来说,这下应当可以专心做正事,钦天监监正却看着罢工的顾拂直犯难。
不能痛快喝一顿酒,顾拂反而更加浑浑噩噩,成日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了无生趣。
“皇帝梓宫总不能一直放在宫里,你倒是算个好日子出来啊!”监正恨不得给他后脑来那么一下,给他提神醒脑。
顾拂撇嘴:“你们自己算算得了,反正别人也不懂。”
监正握紧双拳:“这不是都知道你算得准,还是你来定日子的好。”
顾拂抓了抓头发:“都是放屁,你们就是知道,太后不舍得让梓宫入葬,不想担这个责任。”他小声絮絮叨叨,“依我看,就留在宫里过年好了。”
“啪!”
监正的巴掌还是落在了顾拂后脑勺上,声音清脆响亮。
他一乐:“原来是实心的呢。”
顾拂瘪嘴捂着后脑:“完了,拍坏了,什么都算不出来了。”
他向前往桌上扑倒,开始耍无赖。
梓宫留在宫里最多三个月,绝不能超过四个月。华太后一拖再拖,压力就顶在了钦天监头上。
监正好话坏话说尽,顾拂只管闭着眼睛嚷嚷:“酒,酒,我要酒。”
没有办法,监正只好私下给他弄来一坛酒,喝了好算吉日。
一半酒水下肚,顾拂终于不再折腾,认真研究起日子来。
“下个月初七就很不错。”顾拂打了个酒嗝,“天晴无雨,宜丧葬,宜嫁娶,诸事皆宜。”
监正只听他前面那句,后边的都是胡话,终于得以拿去交差。
顾拂的好运气名不虚传,监正将选出的日子上报给太后,这次没有被驳回,顺利定下了。
钦天监定下葬期,各衙门也有所行动,将送葬官员姓名上报请示,除此外,还要定下一名带领祭拜、护丧的官员。礼部核定名单,太后仍要亲自过目一遍。
护丧官是整个送葬行程中主理人,自然要由朝廷大员担任。
一直默默为文帝守灵的淳王在此时向华太后请示,自请担任护丧官。华太后也当场应允下来。
对这件事异议最大的人,却是礼部侍郎华明德。他甚至跑到华太后面前抗议,不赞同护丧官的人选。
“太后,您怎么就同意让淳王护送陛下?他手握重兵,本就不将旁人放在眼里,您这般抬举,只会让他觉得您可欺,日后更目中无人。”华明德抱怨道。
华太后只是淡淡瞥他一眼:“只是护送皇帝梓宫而已,哪有你说的那样夸张。我已下了懿旨,不容更改。”
华明德低下头,畏缩地放低声量:“臣不是对太后的决定质疑,只是怕淳王气焰嚣张……”
华太后看向身边伺候的太监福禄:“好了,礼部侍郎若是没有其他事,就回去吧。”
华明德知道太后不想再听他说话,自讨没趣的行了礼:“是,臣退下了。”
华清夷闭上眼,手肘撑着几案,揉了揉眉心。
赵靖珩的确是烫手的山芋。
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都深深信任着这位为国征战沙场戍守边疆的亲王,而赵靖珩也从未辜负过他们的信任。
华清夷从不怀疑赵靖珩对过去两位君主的忠诚,但并不影响她不确定赵靖珩对当今执政者是否依然忠诚。
赵靖珩手中的兵权,是她的丈夫亲手交给他的,也是她的儿子亲手为他巩固的。边疆几十万大军牢牢掌控在赵靖珩手中,外族眼中多么不可撼动,得不到效忠的君主就会多么忌惮。
华清夷当然明白弟弟的意思,可她不能那样做。
淳王是柱国大木,是守卫大兖的坚壁。
她清楚怀熠为何会留下那样的遗诏,没有子嗣的皇帝离世,拥有实权的淳王才是继任守护王朝的最优人选。但却因为她的一时行差踏错,另选了并不适合做皇帝的赵青炜。
她已经下了一招昏棋,再不能自毁城墙,笼络赵靖珩,表现出对他的信任才是正确选择。
还有,让他送怀熠最后一程,想必,也是怀熠想要见到的吧。
延光十二月初七,皇宫内,皇太后及宫眷依次按礼仪祭拜,护送皇帝梓宫出宫。
葬仪列于午门,百官哀服于拜位整齐排列,经过一系列繁复的跪拜祭礼,灵驾终于向帝陵进发。
赵靖珩的坐骑在队伍前列,亲王及宫眷在队伍后哭随。
班贺也在护丧队伍中,耳边哭声不绝,分不清真情假意。他垂下头,与旁人一样抬袖,也知晓旁人与他一样并无泪水流出。
班贺悄然抬首,遥遥望着前方马上的背影。挺直的背脊在烈烈寒风中毅然孤傲,却似乎有悲风顺着他的方向而来。
运送棺椁的龙輴车往城外行驶,这条路已被提前清理干净,不会因任何事物避让改道。
这世上最疼爱赵怀熠的人,正亲自护送他,前往这条不归之路。
第256章 千岁
去往帝陵途中建有芦殿,灵驾日暮以后停驻其中,遇雨不行。所幸此行一路风和日丽,没有在路上耽误工夫。
每到一处芦殿,另行他路提前到此的新帝赵青炜率王公大臣在门外跪迎,早晨行朝奠礼后跪送灵驾启行。
再不满自身处境,赵青炜对那位皇兄还是心怀崇敬的,丧礼全程遵从礼部所拟丧礼仪注安排,是入宫以来最配合的时候。
第三日,灵驾抵达帝陵,当日并不入葬地宫,暂时安奉于芦殿。
文帝的陵寝是早就修建好的,按照他的要求,山陵不崇饰,相较世宗皇帝规格小了不少。另地宫不藏金玉宝器,几乎没有什么贵重的陪葬品。
在华太后与王公百官的注视下,赵青炜亲引梓宫进入芦殿,放置于正中龙輴车之上。
今日迁奠礼与明日入葬地宫都需要当今皇帝亲自参与进行,这一日下来,赵青炜忽然有了些实感。
他继承了皇兄的位置,承受着万人瞩目,是再无可逃避的责任了。
今晚将是文帝留在人世间最后一夜,华太后迟迟不肯从梓宫前离开,伤心落泪不止。
薛太后在一旁劝解良久:“姐姐在此哭泣,当着文帝的面,不是要叫他走得不安么?”
华太后默然拭泪,终于不再驻留。
两位太后离开,赵靖珩才现身,缓缓步入芦殿。
屏退两侧独自留在殿内,他抬手抚上冰冷梓宫,表面细致雕琢的龙鳞边缘锐利,传来似乎能划破指腹的钝痛。
他轻轻靠前,俯首贴上前额,低声喃喃:“怀熠,怀熠……”
“不会太久的。”
“你别走太快……”
是夜,注定许多人无法安然入睡,班贺也尚未入眠。
皇帝入葬地宫后,便要彻底封闭石门,帝陵才算最后落成。帝陵是工部主持修建的,出了什么差池,就得找到班贺这位现管身上。他做着最后确认,亲眼看过一遍才放心。
回住处的路上,班贺远远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独自伫立,望着地宫入口。思索片刻,走上前:“淳王殿下。”
赵靖珩侧头看来,面容在幽夜中显得冷淡,开口时嗓音微哑:“班尚书。”
班贺注视他片刻,启唇一笑:“殿下原来不知道,臣表字恭卿。”
赵靖珩眼中情绪闪逝,一声轻笑:“恭卿。”他眉梢微挑,“换个地方说话吧。”
陵寝建有焚帛炉,用于焚烧大行皇帝生前所用衣着器物,以供大行皇帝在地下继续享用。
华太后下令文帝寝殿保持原样,因此这里只有部分衣物配饰,大部分还是新造的,还未穿过一次。
赵靖珩让旁人退下,站在焚帛炉前,将一件件华美精致的袍服投入火中。
真丝织造的绫罗绸缎,在火焰中散发着一股独特的味道,没有寻常布料烧焦的强烈气味。粼粼闪烁的金丝银线,亦被吞没于焦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