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痴心妄想,在他人听来恐怕是梦话。连那些个大城都不见得听说过轨车,官家严格管制,得到猴年马月去了,不知道孙子到他这个年纪能不能见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忽然又出了声——直到龚先生再次出声那一刻,陆旋才惊觉,他不作声时悄无声息,如同融入风声里。
“郭大叔,停停。”
龚先生低头看了眼路面,密集的马蹄印尚且清晰可见,昭示着不久前曾有一支队伍从这儿经过。
他回身望了眼前方的路,笑着道:“我和阿毛就在此地下车,劳烦郭大叔了。”
郭老倌拉停马车:“可这儿离玉成县还有不少路呢。”
此地不远便有岔道,有条近道小路可去往玉成县。可荒山野路正是强盗横行之处,放着官道不走,寻那条危路实在冒险。
龚先生执意要下车,郭老倌阻拦不成,又看向陆旋:“小伙子,你也在这儿下吧。龚先生要回玉成县,去那儿的近路他熟悉,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陆旋下了马车,只有感激,郑重道了谢。
郭老倌摆摆手:“你还是快跟上吧,他们要走远了。”
再次道过谢,陆旋望向那一大一小的背影,动身追了上去。
第2章 匪袭
城门戌时五刻便会关闭,事关城防不得通融,若不能及时入城,今晚就只能露宿荒野。
前方那一大一小悠然自得迈着步子,仿佛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着急起来。
听人招呼催促不急,进不了城也不急。
陆旋克制地稳住一口气跟在他们身后,然不住加快步伐,几步之后又缓下来。
阿毛听见身后脚步声,转头看了眼:“师兄,他在跟着我们。”
龚先生不以为意:“顺路而已。”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陆旋声音传来:“时候不早,能不能请二位稍快些。”他终究还是没能沉住气。
“我们就这个速度,你着急飞过去好了。”阿毛回过头来,冲他扮了个鬼脸,被龚先生轻拍肩头制止。
龚先生回头,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这条路宽敞,我们不会挡路的。顺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就能到玉成县,你若是着急,请先行。”
说着,他让到路边一侧。陆旋沉默片刻,加快脚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几步便到前边去了。
还没走出多远,一阵异常的草叶窸窣声灌入陆旋右耳,即便精神头不足,深入骨髓的警惕令他不会忽略任何异样。他的脚步缓下来,目光锐利如剑射向路旁,透过林立树干搜寻潜伏的身影。
一个身影从灌木丛中站起,紧随其后站起另外两人。不,不止这三个,陆旋快速转身,另一侧树林里又钻出两人。
五个面色阴沉的大汉慢慢从林间走出,手中刀刃泛着寒光,慢慢呈现出包围之势。
想到郭老倌口中的“强盗横行之处”,陆旋还能不知道这几位是干什么的?
真真是点儿背,只想走个近道,却遇上劫道的。
他怀里就剩最后十个铜板,那两个看起来也不像有钱的模样,遇到这样穷凶极恶的匪徒,恐怕是奔着要命来的。
“快跑!”陆旋当机立断,回头冲那两人喊道。
龚先生却一脸平静,仍和阿毛慢悠悠地往前走,听见这一声,反而站住了。
“咱们遇到劫匪了。”陆旋快速说道,心里暗自着急,上前去拉,紧紧扣住龚先生手腕就要往前跑。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龚先生身体一趔趄,表情惊愕不已。被陆旋带着身体往前倾去,左脚刚别别扭扭落了地,右脚却无处安放似的绊住了脚后跟,他一下失去平衡整个儿扑倒在地。
枯草和着扬尘的黄土来者不拒,沾了一身,只剩被陆旋抓住的那只手幸免于难。
陆旋蓦的停下脚步,仓促回头,惊讶于龚先生的反应:“你……”
龚先生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身形有些狼狈,神色却与之截然相反,一双清亮的眸子看不出丁点儿责怪,像是明白了处境,只是对他道:“别管我们,你快逃,快逃吧!”
阿毛忙不迭放下手里的包袱去搀扶龚先生,帮他拍去身上沾到的尘土,忍不住埋怨道:“我师兄天生有腿疾,行走无恙,跑动不得,你要跑就跑自己的,拉他做什么?”
这是什么道理,还有不愿他人帮助,叫人自顾奔逃的?
陆旋看着眼前不领情的两人,憋着一口气在胸口,直哽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半大孩子,一个跑起来就要跌跤的孱弱之辈——陆旋眉头紧皱,暗唾一声,随即全神戒备起周遭来。
龚先生见他不走,目光微变。
阿毛望着不断靠近的几个人影,抬手往包裹里摸,目光询问似的望向龚先生,却见他瞳仁飞快地朝陆旋的方向瞟了眼,小幅度摇了摇头。
失望地把手收回来,阿毛贴在龚先生身边,老实得像只小绵羊。
“师兄,他们还有刀呢。”阿毛说,活像个不谙世事的傻孩子。
“你们小心,躲着点儿。”陆旋最后叮嘱一句,脚下蓄力,缓缓错开步子。
那几个匪徒察觉他们有反抗的意思,当即对视一眼:不留活口。
他们自劫道以来杀人如麻,若是遇到老人、孩子、男人,当场便杀了,若是女人,那就绑了回去,折磨够了再杀。
从来如此,今日也不例外。
右边三人中的虬髯大汉大喝一声,挥刀砍来,陆旋眉峰一沉,侧身灵活避开刀刃,回身横扫一腿落在大汉腿弯处,大汉双膝一弯跪地不起,勉强用刀撑住上半身才不至于趴下。
陆旋不再犹豫,一脚踹在他的后心,大汉飞扑出去,痛苦地仰起头,喉咙一阵血腥味翻涌,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第二刀接踵而至,陆旋眼尾闪过一抹寒芒,上半身往后仰去,身体几乎弯成月牙,堪堪避过横劈来的大刀。强韧的腰身使陆旋如同一根弹簧,起身的瞬间身体弹出,飞身一肘击在匪徒咽喉处,匪徒当场捂着喉咙痛苦倒地,几乎是一招限制了行动能力。
陆旋抬腿踹上另一人的手腕处,刀脱手坠地,发出当啷一声响。匪徒面目狰狞,甩了甩发麻的右手,眼神越发狠戾,举拳迎面击来。陆旋正欲往右闪避,心中却警觉,身体猛地一沉,借力打力握着他伸出的手臂,往后抡去,与身后袭来的匪徒撞在了一起。
那俩穷凶极恶之徒很快调整攻势,再度袭来。躲过身后刺来的刀尖,陆旋喘着气,凭他的体力难以长久战,必须速战速决。
他一手抓住拿刀那人的手腕,另一只手毫不留情从他的关节处反折,生生将手臂折断。
还有两个。
龚先生揽着阿毛躲避到边上,虽跑动不快,躲避的动作倒是灵敏,没被误伤一下。匪徒发觉陆旋不好对付,调转刀口冲他们而来。
阿毛从大包裹里抽出两根铁管,递给龚先生一根,有模有样挡着砍下来的刀,嘴里招呼着现场唯一的武力:“既然要留下来共患难,那也得顾着点儿这边呀!”
解决手里的人,陆旋迅速赶到龚先生身边,从背后将那匪徒踹开。找到机会,阿毛机敏地捡起掉在地上那把刀,抛向陆旋:“接着!”
陆旋下意识伸手接住抛来的东西,拿到刀却神色异样,倒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出手了,光躲闪着两边攻来的武器,握着刀的右手微不可查地发着颤。
龚先生一眼看出不对劲,此时却不能出言分散陆旋注意力,眉宇间多了几分担忧的神色。
躲闪数下,陆旋将刀换到左手上,并非惯用手显得不自然。他举刀去挡砍来的刀刃,正面迎着匪徒恶狠狠的重击,握刀那只手难以招架,刀一下子被打落在地。
这一幕让阿毛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旁喊起来:“完了,还以为你是个有能耐的,居然连刀都拿不住!”
陆旋瞥他一眼,咬牙抬腿还击。
将最后一个人击倒,陆旋一脚踩在那人的胸口,垂首目光鄙弃。只要再用点力,就能踩碎胸骨,扎破内脏,要了他的命。
纵观全程,他似乎很少用右手,腿脚功夫在旁观的龚先生看来算得上是极好,下盘稳而有力,没有十数年苦功不至于此。
陆旋忽然抬眼看着站在路边向这里张望的龚先生,赤手空拳与这班匪徒一番打斗,消耗了他所有的力气,却激起了骨血里的狠劲儿。他微微张口喘着气,自下而上的目光仿佛带着森然阴郁,与那双隐含担忧的目光对上。
脚下的人还在妄图垂死挣扎,胡乱间摸到了一把刀,但他没有机会了——陆旋毫不留情,落脚了结了他的性命。
当着他人的面杀了人,陆旋面上却无半点情绪波动,收回脚,一步一步走向龚先生。
龚先生回过神一般将视线从那具尸体上收回,迎着那张面孔,干巴巴地扯开嘴角:“正、正好……这几人是县衙通缉的要犯,杀了他们是为民除害,还能换笔赏钱……”
他话音未落,陆旋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往前倒了下来。突然的变故让人意想不到,龚先生慌忙伸手去接,稳稳地扶住了。
那副陆旋以为孱弱的身板,接住他却稳而有力。
龚先生轻手轻脚将陆旋放到路边,试探着晃了晃,确定他是真的晕了过去,视线转向蹲在一旁好奇看着的阿毛。
龚先生语重心长:“人家刚舍命救了咱们,能让他就这么躺在荒郊野外吗?”
阿毛略思索,肯定道:“能。”
龚先生点头:“言之有理。”
沉默片刻,龚先生说:“我抬胳膊你抬脚。”
“不行,我抬左边胳膊,师兄你抬右边胳膊。”
“我比你高上那么些许,这不就是让我一个人抬的意思?”
“能者多劳嘛。”阿毛假模假式架起一条胳膊,仰脸冲龚先生笑嘻嘻的。
师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带着半路捡的累赘往县城的方向走去。
与那三人分别的郭老倌驾车独自回到驿馆,却见驿馆外的马槽拴满了马,马鞍马镫于夕阳之下亮闪闪,皆是这穷乡僻壤见不着的好货。他卸了车,牵着自己那匹马,寻不到半点容身的空隙。
驿馆的马有专属位置,见被外来马匹侵占,郭老倌那匹马愣要往马槽边挤,与别的马匹冲撞起来,一时马嘶声一传十,响彻驿馆。
这一响,把驿馆内的人引了出来,跑出几个身着轻甲的军爷来。吓得郭老倌汗如雨下,抓着缰绳的手打着哆嗦,连忙往边上躲。
那几个军爷身后走出另一个人,看模样是这群军爷的头领,驿丞眼巴巴跟在他后头,连声叫道:“都虞侯大人,都虞侯大人呐!”
走出驿馆的正是京营都虞侯,葛容钦。他抬手制止了驿丞,目光自郭老倌身上扫过,落在刚停好的马车上,绕着马车走上一圈。
他抬手在车上杂物间抹了一把,指尖轻捻,面色冷凝:“你这辆马车可有载过什么人?”
郭老倌慌忙跪下:“不曾、不曾载过外人。”
驿丞连忙上前,说了几声好话,又训斥郭老倌不长眼,躬身请葛容钦回大厅继续享用酒食。
葛容钦目光定在郭老倌身上,片刻,收回视线转身回到驿馆内,郭老倌失力瘫倒在地。
驿丞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亦步亦趋踩着葛容钦的脚印,心思却活络起来,眼珠一转,问道:“都虞侯大人可是有要事在身?下官虽力薄,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力。”
葛容钦目视前方,并不将一个小小的驿丞放在眼里,回到酒桌前,朗声道——
“奉淳王铁令,抓捕两名逃犯。此二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年长的二十有五,年幼的正满十岁。不可伤及性命,若有活捉者,赏千金,赐良田,加官进爵,断不食言。”
第3章 典史
一声金属落地的声音扎在耳膜上,陆旋猛然睁眼,他盯着上方的屋顶,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大亮,身下柔软的织物昭示他此时躺在一张床上。
稍微一动,浑身的骨头缝都在疼。这一疼,陆旋倒想起昏厥前那场打斗,眉头纠结地凑到了一块儿。
喉咙与嘴里异常干涩,陆旋顾不得思考现在在哪儿,极度渴望此时能喝上一口水。他动了动,听到一声细嫩的幼童呼喊声:“他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