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遇的久别重逢占据了班贺全部心神,没有半分多余心思在别人身上。顾拂捧着小酒坛优哉游哉独自陶醉,也觉察出他的异样。
班贺罕见情绪激动得坐立难安,喜形于色,令顾拂侧目:“不是说出去上香,添些香油钱,怎么这么高兴地回来了?”
“你绝对想不到,我方才遇见了谁!”班贺笑容满面,仿若盛满从屋外带进来的光,瞧着晃眼。
顾拂摇摇头:“你广结善缘,我上哪儿知道去。”
班贺道:“当初我带泽佑离京,曾落脚于玉成县,借住一户人家,那家有个女儿小名阿桃。后来我与泽佑回京,那位夫人改嫁带阿桃去了渝州。几年前渝州大水,朝廷派我前去救灾,我寻过她们母女的下落,谁知得到的尽是噩耗,夫妇二人皆已殒命,而阿桃下落不明,长久以来成了我一个心结。没想到,时隔多年,我还能再遇见她。万幸,她被好心人收养,她还活着!”
顾拂笑起来,高举酒坛:“故人相逢,真是可喜可贺,值得喝上三大杯。”
班贺身体不由自主转向门口:“你在这儿好好休养,今儿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瞧你,都高兴成什么样了。那小姑娘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有人陪同?你就这么让她走了,没有送送她?”顾拂笑着调侃。
“似乎是一个人来的。阿桃已长大成人,我只是一个多年未见的外男,不好擅自跟她回去,怕惊扰了她病中的养母。不过我告诉了她我的住处,她说会来拜访我。”班贺道。
顾拂:“这倒也是。她住在哪里,你问过没有?”
班贺身体一僵,过于激动的理智终于恢复些许:“问过了,不过阿桃没说。我料想,于她而言,我不过是个多年前曾在她家中借住过的房客,存几分警惕是应当的。非要追问详细住处,反倒可疑。”
顾拂若有所思,点点头:“真不知该说你有自知之明,还是谨小慎微。既然知道那小姑娘对你心存警惕,你还这样高兴?”
“一码归一码。阿桃是女子,我是男子,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是多年未见的人?而我则是高兴于能弥补当年大水没能及时找到她的遗憾,只要她好好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班贺笑着道。
班贺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言归与泽佑,匆匆与顾拂告别,便回了城内。
已是一副成人模样的孔泽佑在外努力塑造成熟稳重的形象,回到家中立刻现了原形,一蹦三尺高:“师兄,你说你见到了阿桃!”
班贺肯定点头:“我开始还怕认错,阿桃也认出我来了,这才相认。她是陪养母来都城看病的,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都城,离开时同我说,不日就会来找我们。”
陆旋虽然也高兴,但他与阿桃相处不多,记忆里还是那瘦弱可怜的小女孩。虽然样貌随了母亲,是个小美人胚子,那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那你岂不是哪里都不能去,专门在家里候着贵客?”陆旋说道。
语气听来奇怪,班贺循声看去,见陆旋面无表情,黑沉沉的双眼凝视着他,心中警铃大作,正经道:“倒也不是专程等候,我这不是丢了官赋闲在家,没有别的事好做。”
陆旋意味不明哼笑一声,低头没有说什么。
吃过晚饭,班贺琢磨家中备些什么招待客人,这儿常年就住两个男人,不曾专门招待过女客,也不知道要拿出什么好,就怕怠慢了阿桃。
陆旋盯了他半晌,见班贺一门心思放在别人身上,忍不住从背后拥住他,放松力气任由身体压在他身上,差点把没有防备的班贺压趴在桌上,好悬才撑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班贺回神,抬手在陆旋头顶轻拍两下。
陆旋不满地在他颈侧咬了一口:“还不知道阿桃什么时候上门,你眼里就没有我了。”
班贺好笑道:“就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上门,才要提前准备着,以免临时准备失了礼数。我哪里敢眼里没有你?我还得肩扛着你,背驮着你,换做别人,可不一定有这把力气。”
陆旋伸直胳膊撑在他身前,支起自己的身体,收回八分力道:“我来的时候,你怕是没有这么用心想过,拿什么招待我吧?”
“阿桃是客人,当然得招待周到。你么……”班贺语带笑意,“你什么时候客气过?你都不拿自己当外人,我再同你客气,岂不是生分了?”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她是外人,我是内人。”陆旋煞有介事点头,下颌一下一下磕着班贺的肩,被逗笑的班贺身体颤抖,反过来往他身上靠。
温柔注视着忍俊不禁的班贺,等他平息下来,陆旋才说出自己的疑惑:“你说见到阿桃孤身一人出现在寺中,身边没有丫鬟仆从跟着么?”
班贺面上笑意淡了些,停顿片刻,摇了摇头。
“若是如她所说,养母家境不错,少说得有一个丫鬟跟着,孤身一人外出,未免太不设防。但她没有轻易让你跟她上门,又看着有几分警醒。或许,她有些什么难处。”陆旋不知具体情形如何,说话点到为止。
他心里觉得阿桃的出现透着古怪,班贺却为此高兴不已,不想扫了他的兴,稍稍提个醒便作罢。
班贺当时被突然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事后回想也觉得有些违和,只是阿桃活着便是万幸。弘法寺不是追究细问的地方,心中困惑,只能等阿桃上门时,再去细问了。
等到阿桃上门拜访之前,这间小小庭院迎来了另一位尊贵的客人。
日近黄昏,正式在军器局谋了份差事的泽佑还未归家,静谧院落一半陷入高墙的阴影里,一半笼在朦胧的暖光中。嘴上说着没有专程等阿桃上门,班贺还是减少了出门的次数,如非必要绝不出门,就在家中看看书,做些小玩意儿。
大门被敲响时,班贺走出门来,朝新雇佣来的厨娘摆摆手,示意自己去开。
“班先生,是我,长赢。”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没有多想打开大门,班贺从门缝中瞧见季长赢的脸,嘴角微扬,刚要出声招呼,随即便望见季长赢身后站着的赵青炜。
嘴角笑容收敛些许,班贺犹豫片刻,重新展开笑颜,侧身站立一旁:“贵客上门,有失远迎。寒舍冷清,没有好茶招待贵客,还请贵客见谅。”
这间庭院,赵青炜曾来过无数次,这是他被请入皇宫后,第一次亲临。
他还记得以前来时,总是怀着喜悦、期盼、新奇的心情。这儿有他的玩伴,还有全天下技艺最精湛的工匠,与他手下产出的精妙造物。
而今日,他再度踏入这个院落,所见的只是一个简单空旷的庭院,与一个态度恭敬但疏离的屋主,短短数年,物是人非。
“班先生。”赵青炜唤了一声。
班贺亲手泡了一壶茶,一声不响,将茶盏端到赵青炜跟前,才说道:“陛下身份尊贵,不宜在宫外久留,喝下这杯茶,便回宫去吧。”
说完,他坐到了边上,重新拿起了之前在看的书。
他口中称呼着陛下,却将亲临的皇帝晾在一边,显然心里并未将皇帝这一尊贵身份当一回事。
赵青炜看了眼面前的茶,目光转向班贺,艰难开口:“连班先生,都不肯再给我一个机会么?”
班贺指尖捻着书页,迟迟没有翻动,良久,一声叹息。
“陛下,从来都不是草民做出的选择。若陛下明白这点,就不该在这里问我这个问题了。”班贺说道,“天子号令,莫敢抗旨不尊。”
低垂着头的季长赢睁大双眼,下意识抬头看向班贺,目光迅速投向年轻的皇帝。
赵青炜握紧的拳微微颤抖,班贺当着官员与太后的面提出辞官,华太后当场准许,事已成定局,他以为班贺去意坚决,班贺此时的回复让他看到些许希望,既喜悦又有些慌张无措。
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才违背华太后的意思出宫,擅自来见班贺。华太后的斥责已经不算什么了,他最怕听到班贺的拒绝,但他还是选择来到这里。
如果,当时他以皇帝的身份不允许班贺辞官,班贺是辞不了官的,那么也就不会出现眼前令人难堪的场面。
可那时他自己都对自己身份的正当性反复质疑,让他没有任何底气发号施令。班贺,又凭什么要为一个立场不定意志不坚,甚至得位不明的人效忠?
赵青炜惊喜到失语,眼中渐渐闪烁点点泪光,深深注视班贺。
缓了缓情绪,他开口说道:“我虽愚驽,天资不高,承蒙诸位先生教导支持,但凡有几分良知,怎么敢眼睁睁看着你们失望而去,什么都不做?而今我已幡然醒悟,还请班先生,继续为国效力。”
他会出现在这里,说出这番话,已经说明了某些事情,班贺也就不必拿乔。他放下书,撩起衣摆双膝跪下,垂首行礼,口称陛下万岁。
“班先生,你快起身!”赵青炜连忙扶起班贺,抬手拭了拭眼角,声音带了些鼻音,克制不住地情绪激动。
班贺在他面前站直了,道:“陛下,草民此生别无它求,唯有向朝廷献上一份绵薄之力,造福黎粟万民。只要朝廷需要草民效力,草民在所不辞。”
“班先生愿为朝廷效忠,付出良多,是我愧对你们,未能当一名明主,愧对将士,愧对百姓。”赵青炜哽咽着说道,“承蒙先生不弃,往后,我誓与诸位朝臣、将士共进退。”
“陛下能有此番觉悟,是天下百姓的幸事。”班贺看着他情真意切,心中有几分感动,但也仅此而已了。
人心之难测善变,此时此刻或许是真情实意,日后遇到事情,又变另一幅光景,换一副嘴脸,这是谁也说不准的。
班贺不计前嫌,没有半句为难,赵青炜感激之余,更为坚定了心中的信念。
从此以后,他再不会去想过往种种,他不再是被强行架到高处的皇帝,他身上承载着千万臣民的期盼,这是无可回避的责任。
“陛下能问候草民,草民深感荣幸,不过这儿不是什么适宜交谈的地方。有什么话,还是留在朝堂上,或御书房说吧。”班贺面上带笑,看向赵青炜的眼神带着明确的拒绝。
赵青炜微愣,随即明白过来,站起身,点头说道:“多谢班先生款待。日后再见,便要请班尚书再为我解惑答疑了。”
班贺躬身行礼:“草民恭送陛下。”
从那间小院出来,赵青炜目光第一时间看向不远处树下站着的陆旋。他双臂环抱在胸前,斜倚着树,看着散漫,实则警惕关注周遭一切动静,赵青炜出来之前,他早已听到脚步声。
班贺送出门外,自然也见到了树下的陆旋。
两人相视一眼,班贺颔首示意,陆旋面上不露声色,双眼微眯,愉悦几乎满溢。
将皇帝安全送回宫,陆旋马不停蹄赶了回来,什么都不说,背着双手站在班贺面前,昂首挺胸。
班贺咦了声:“你脸上怎么写了两个字?”
陆旋低头捂着双颊:“有字?怎么可能!”
班贺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颇为认真:“你瞧,这么老大两个字。左边写着‘求’……”
“求?”陆旋瞪大双眼。
“右边写着‘夸’。”班贺说。
陆旋:“……”
他动了动,把手从班贺手下抽出来,啪的一声轻响,变成了班贺捧着他的脸。
“不值得吗?”陆旋浓眉微蹙,每一根眉毛尖都冒着不乐意。
“值得,我得好好夸一夸。让我想想,我想从你的头发丝,夸到脚趾尖,可惜读的书少,不通文墨,有些词穷。”班贺惋惜道。
陆旋着急:“谁要听你夸头发丝、脚趾尖?你就说句爱我,我为你死都值了!”
班贺忍不住吻上去,旋即被陆旋紧紧拥住,两双手臂缠在彼此身上,恨不得勒进自己的身体里,永远融为一体。
分开时两人都喘着气,眼见再继续就又要演变成不可言说的场面,班贺及时抽身而出,走到桌旁。
陆旋的目光不自知地带上了侵略性,渴望贪婪吞噬所见的一切,不断扫视着班贺的背影。从肩到腰,从臀到腿。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一只黑檀木盒上,握在一只被它衬得晃眼的手中。
班贺已经转过身来,手握玉球笑吟吟地看来,陆旋眨眨眼,困惑取代了方才汹涌的欲望,问:“这是什么。”
“之前说过,送你的礼物。”班贺走上前来,将黑檀木盒放到陆旋手中。
陆旋小心翼翼将木盒打开,呼吸一顿。
木盒中铺着红色绒布,一只白玉球静静卧在其中,旁边放置一根流云玉簪,似乎是同一块石料。
白玉球表面精雕细琢,镂刻的是流云与鸱鸮的图样。陆旋将白玉球从盒中取出,拿在手中,内部碰撞的声音与震荡立刻传了出来。
陆旋轻轻转动手腕,对准汽灯,镂空的孔洞透过点点光亮,随着动作可以看见内部层层叠叠的精妙构造。
“喜欢吗?”班贺问。
这不需要问,很显然,陆旋盯着那颗鬼工球,眼睛移不开半分。
“老早就想给你送一个,不过事情一件接一件,总是没能完成。我原想在你生辰的时候送给你,过一年就要多一层,好不容易这段时日赶制完成,到底是没赶上……”班贺的声音在一个用力的拥抱下戛然而止,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背。
与先前那个随时会擦枪走火的拥抱不同,这个拥抱传递着单纯的喜悦。
陆旋松开手,露出微红的双颊,眼中闪烁着孩子般的兴奋:“这是我有生以来,收到过最喜欢的礼物。”
班贺朝他腰间努嘴:“这么说来,我送你的弩机你没那么喜欢了?朝仪刀呢,也不如这颗球?”
陆旋:“……没有这么欺负人的,都是我最喜欢的,包括往后你送的所有。”
班贺啧啧摇头:“这么滴水不漏,你就笃定我还会送你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