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香客的僧人倒是记得这样一位妙龄女子,不过是生面孔,只来过那么一回,只因实在美貌,所以记得清楚。
她在庙里点了一盏长明灯,给了不少香油钱。长明灯是给她的生母的,那日似乎还想要抽签,半途遇到班贺,没有抽成。
班贺询问阿桃有没有提过抽签想求什么,那名僧人茫然摇头,并不清楚。
难道,是想问养母病情?
说起来,仔细回想那日阿桃的神情,的确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些未知不断加深班贺的担忧,唯恐阿桃遇到不测。
又过了几日,班贺也忍不住想,要不要请人去四处打听打听,只能等待的日子太难熬了。
就在他差一点儿要去找陆旋寻人时,阿桃再度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阿桃上门那天,正是班贺旬休的日子,听家中厨娘通报有个素衣女子在门外,询问这里是不是班先生的住处。
班贺忙不迭出门,差点没在门口跌一跤。
门外等候的阿桃见他匆忙出现,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搀扶:“班先生,您慢些!”
班贺不顾礼节,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引进门,好一会儿才松开手,说了声抱歉:“阿桃,进来说话。”
让厨娘准备些蜜饯果子来,班贺倒了杯茶,注视阿桃的目光满是关怀:“你怎么才来,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我怕你出事,想去找你,都无处可寻,又在想,是不是你养母病情加重,无暇出门。对了,你养母怎么样了?”
阿桃低声道:“养母,不久前病情加重,过世了。我一直照顾养母,等处理了养母后事,托家中老仆将养母遗骨带回故土,这才前来拜访。”
“你怎么不早些来找我,你一个孤身女子,独自料理老人后事,没人帮手怎么能行?”班贺怜悯地看着眼前柔弱的女子,还像是在看多年前的小女孩。
阿桃浅笑着道:“让班先生担心了。娘亲的葬礼,我也是参与了的,要做些什么,都知道。家中有个多年的忠心老仆,我并不是一个人。他出了不少力,养母遗骨也是他帮忙带回的。”
“若是这样,你可以写封信托人带给我,我知道情况就安心了。不必非要前来,也能亲自送养母回去。”班贺想到自己一心只想着阿桃为何不来,不由得惭愧,没想到她竟然如此不易。
当年的孤儿寡母,几经辗转,又成了孤身一人。
叫人如何不心疼?
第301章 隐瞒
阿桃暗中观察着这座小院,似乎只是寻常民居,没什么布置,素净整洁。从进门到现在,只见到一个在人前忙活的大娘,倒茶,送蜜饯、果子,瞧着热情大方,十分亲切。
目光转到身前,多年未见的班贺与从前没有多大变化,不曾模糊的面容愈发清晰起来。
经年岁久,使得他的成熟内敛融入骨子里,眉眼间温厚更深,以一种长辈的目光向她看来,那张光风霁月的俊秀面容丝毫不灼眼,让阿桃产生了一种恍惚的错觉。
她仿佛回到了当年玉成县的家中,病中的母亲在房中休息,偶尔会传来两声轻咳。班先生闲暇时会和她说说话,教她认字。
而年纪与她相仿的阿毛好动活泼,成日在外跑动,收集些被抛弃的废铜烂铁。安静没一会儿就能听见敲门声,门外的阿毛在大声嚷嚷——
“师兄,我回来啦!”
阿桃眼中复杂,情绪在胸中涌动,渐渐又见些许泪光。
班贺担心她还在为养母过世伤心,关怀道:“阿桃,节哀顺变吧。你与养母入京看病,想必没打算在京中久住。你将养母遗骨交给家仆带回去了,你自己接下来有何打算?可有许配人家?”
阿桃垂下眼睑,轻声道:“养父母疼爱我,不舍得让我出嫁,说要为我寻一个最好的夫婿,便耽搁到现在,尚未许配。家中还有些良田店铺,我与养母离家时,交给管家打理了。我亦不会在都城久留,想着离开前来见班先生一面,叙叙旧。毕竟这世上,能与我忆从前的只有班先生你了。”
班贺安慰道:“怎么会只有我?泽佑也在,还有你陆大哥。他们一会儿就到,你一定要多留一会儿,见见他们。听说我在弘法寺见到你,泽佑高兴坏了,他离开玉成县这些年没少提过你。”
思索片刻,阿桃才明白,泽佑应当是阿毛的名字。想到当年那个总拿自己捣鼓的新奇玩意儿给她看的小哥哥,她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泽佑哥哥应当成家立业了吧?”
“他?”班贺故作夸张地挑起眉,“他长了年纪长了个头,也长了些本事,但我总觉得他毛毛糙糙,远不能独当一面呢。现下他在工部军器局当值,幸好他手里没出过大乱子,否则,先师的脸面不保,我都要掩面出行了。”
他抬起双手捂着脸,一副羞于见人的模样。阿桃被他的话和动作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很快意识到那并不是好笑的事,敛了敛嘴角。
见她笑起来,班贺暗暗放心了些,真心实意轻叹:“唉,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真正继承师父的衣钵。”
“我记得,他以前就很厉害了,做出来的东西,总让我惊叹不已。”阿桃眼中怀念,不知想到什么,光芒一瞬黯淡下来,“他送我的那些小玩意儿,我一直好好带在身边。小木鸟儿,还有那颗小球……可那场大水,把所有的东西都冲走了。”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你活着,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班贺的庆幸溢于言表,这件喜事他几乎告诉了身边所有人。
“姑婆带我逃走时,我只拿了一件东西。”阿桃道,她取出一只荷包,从里面摸出了什么,小心翼翼,生怕丢了似的紧紧攥在手心里。
班贺视线落在她的手心里,一点鲜亮的红让他的瞳孔微缩,目光立刻定在阿桃的脸上,勉强才维持住了笑容,没有表露情绪。
那是一颗珍贵的红宝石,是他当年离开玉成县前送给阿桃的礼物。
“这是你给我和母亲的祝福,我与姑婆走失后,一路颠沛,是它给了我坚持下去的信念。”阿桃将红宝石握紧,护在胸前,“班先生,我没有一日忘记过你和阿毛。那日再见到你,我高兴得不能自已。无论发生了什么,我是一定要来见你们一面的。”
“这是送给你的,你如何使用都行。处境艰难时,应该拿它去换银子,或是吃的,而不是……留在身边。”班贺喉头发紧,袖子里的手握紧了拳头。
阿桃笑容定在嘴角,片刻,才说道:“该保不住的,换成什么都保不住。”
班贺还要说什么,就听门外热闹起来,泽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但率先进门的却是陆旋。
进门后,陆旋先看向班贺,随后去看大堂内另一位姑娘。
阿桃找上门立刻便有人去给陆旋报信,他正好这会儿得空,顺道去了军器局,把泽佑也给接了过来。
他已记不清阿桃长什么模样了,更别提她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不得不说,真是出落成了一个标致的绝色美人。
“师兄,阿桃当真来了?在哪儿呢,快让我见见!”泽佑一面嚷嚷着,一面闯进来,见到坐在班贺对面的女子,声音消失,身体也停在了原地。一瞬如时光定格,除她以外旁的食物都模糊了一圈,唯有她一人明艳照人。
“你们这么多年未见,是不是都要认不出来了?泽佑,你……泽佑?”班贺提高了声量,这小子没见过多少女人,竟然露出这样没出息的模样。
连呼两声都没回应,班贺大声咳嗽,泽佑才回神般拘谨地行了个礼:“阿桃……不,杨姑娘。”
阿桃抿唇笑了笑:“阿毛哥哥,叫我阿桃就好了。陆大哥,你们百忙中还要来见我,实在令我过意不去。”
早已不肯让人叫自己阿毛的泽佑此时压根不计较称呼的事情,听她叫自己哥哥心头一甜,美滋滋的。
陆旋笑着走到班贺身后,随意抬手搭在他的肩上,道:“你迟迟不来,班先生日思夜想,来了才好呢。他这些年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追寻你的下落,这下他可算能安心了。”
班贺面上一僵,轻轻搭在肩上的手仿佛有千斤重。
阿桃定定望着眼前三人,注视良久,像是要将这三张面孔永远记在心里。
“我半生飘零,过惯了孤苦无依的日子,竟还有人这样惦记着我……”她眼神复杂,嘴角笑容却真切表达着喜悦,“当年班先生在我家中借住,我与母亲一直受班先生照顾,在我心中早已如同亲人一般。”
泽佑道:“我们也把阿桃你当亲人,从今往后,我们照顾你!你现在住在哪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尽管开口,除了日月星辰,我们都能给你弄来!师兄,旋哥,是不是?”
三双眼睛聚集在他身上,泽佑回看过去,眨眨眼:别光看着我,快来个捧场的啊!
陆旋一笑:“泽佑虽然说话夸张了些,不过大部分事情对于我们都不算难事。你有什么不便利之处,尽管说就是,我与班先生替你解决了。”
阿桃感激摇头:“各位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吃穿不愁,住行无忧,没什么难事。我原本打算,见过你们一面,就回到养父母老家去……”
“那怎么能行!”泽佑忽然情绪激动,刚从他身上移开的视线又回到了他身上。泽佑尴尬挠头,声量小了些,“我的意思是,我们才重逢,怎么能不多聚几次?你这一走,就是天南地北各一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班贺也附和了一声:“若是不着急,就多留几日吧。到时,我派人送你回乡,也好有个照应。”
阿桃显然也是不舍,迟疑片刻,点头道:“那我就再多留一段时日。”
泽佑喜不自胜,欢天喜地绕着阿桃嘘寒问暖,一会儿问桌上果子蜜饯合不合胃口,一会儿又问有什么爱吃的,恨不得马上去为她准备。
班贺在一旁看着,嘴角的笑越来越淡,看着阿桃出神。
放在肩上的手轻轻抬起,又轻轻放下。他回头看向身后,陆旋淡定道:“我有些公务上的事要向你请教,让他们俩说说话吧。”
泽佑接话:“阿桃就交给我招待了,保证把贵客照顾周到。”
班贺冲阿桃点头示意,跟在陆旋身后出了门。
避开旁人,班贺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显出一片愁容来。
“察觉出不对劲了?”陆旋问。
班贺点点头,没有得到证实,他不能断言,但心中已经预感到了最糟糕的结果:“阿桃一直留着,我送给她的一颗宝石。她一个弱小女子,被拐上了人牙子的船,如何能护住那样贵重的东西?”
他有些艰难地说出那些话,不愿去想,理智却在不断提醒他那一切不寻常。
“她又是独身一个人来的,雇佣的马车在巷口等着,没有随身侍女。”陆旋说道,“我稍微向马车夫打听了,马车夫是在街上被雇佣的,也不清楚她住在何处。”
越说越不对劲,班贺站起身来回踱步,一言不发。
陆旋拉住他的手腕,用了些力道,强行让他停在原地,神情认真:“她要是真身陷泥潭,我会帮你把她救出来。恭卿,你不要这样自责,无论阿桃遭遇了什么,那并不是你的错。”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班贺双眼微红,“她说她上了船,你还记不记得,我也从一船的女孩儿里找过她,可被拐的女孩岂止那一船?那时她已经被运走了,就晚了一步,只要稍早些,我就能救下她!”
陆旋紧紧握着他,不放松丝毫力道:“你那时疲于奔波治水救灾,根本分身乏术,怎么提早一步?恭卿,你总说自己并非全能,你已经尽了全力救了那么多人,为何还要因此责怪自己?难道,救下了阿桃,没能救下的其他人就能归咎于天意难违了?”
班贺愣愣盯着脚下,无力的声音传出:“可我心里还是难受。”
“那时她遭难你救不了她,现在正是老天给你的机会。”陆旋语气坚定,“我这就派人去查,她到底现居何处,怎么来的都城。”
“不要闹出太大动静,悄悄地。”班贺叮嘱陆旋,眉宇间蒙上一层疲惫,“她对我们隐瞒,一定是不想让我们知道她的真实处境。”
陆旋握着班贺双手,与他对视:“好。一有消息我马上告知你,很快就会有结果。恭卿,信我。”
班贺苦笑,回握着他,即使知道他感受不到相握的力道,也回以同样的郑重:“言归啊,言归。此时身边能有你为我定心,是我之幸。”
“是你给了我留在你身边的机会。你心之所向,便是我的前进之路。”陆旋点头轻吻他的指尖,偏头浅笑,“只要有你在,我便可披荆斩棘,破除所有阻碍。”
班贺终于冷静下来,就按陆旋说的去做,在不让阿桃发觉的情形下,查清她的情况。
回到大堂,班贺恢复如初,没事人一般同阿桃说笑,其乐融融吃了一顿饭。
用过饭,眼见天色不早,阿桃起身请辞,班贺几人送她到门外,询问几番,阿桃都不肯让他们送。只说自己有马车接送,不想麻烦,班贺只好作罢。
泽佑踌躇半晌,看着阿桃上了马车,忍不住问出口:“阿桃,你什么时候再来?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都城,不过陪着病中养母肯定没法去别处,正好我带你四处走走,散散心!”
阿桃思索片刻,道:“那便五日后,我再来吧。”
泽佑咧开嘴角:“那就一言为定了!”
目送马车离开,泽佑心情愉悦地往回走,乐颠颠地帮着厨娘收拾碗筷。班贺都有些羡慕他的天真乐观,或者说,是迟钝。
陆旋忽然想起还有件事忘了说:“对了,我还有个消息。听说,骆总兵为卫嫂子请封赏,卫嫂子不日就要入京面圣。”
回到大堂,班贺还在为阿桃处境不明而心情低落,听到这个消息面露惊讶:“这可是大好的消息,你怎么没早说?”
“这不是,一听说阿桃来了,就给忘了。”陆旋刻意看了班贺一眼,急他之所急,他挂记在心上的事自然放在第一位。
“你在叙州时没少得到彭守备和卫嫂子照顾,如今你在都城有了一席之地,可得好好招待她。”班贺情绪稍稍明朗了些。事已至此,空有愁绪毫无好处,能做的只有尽力挽救了。
陆旋抬起手臂揽着他的肩,放松地靠在他的肩头:“那是自然。”
从门外经过,泽佑看着那两人不避人地靠在一块,啧啧摇头,习以为常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