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有理,卫岚目光转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陆旋。陆旋态度自然,脖子一转,望向蹲在边上的何承慕,眼神示意:快顶上。
何承慕挠了挠脑袋:“啊?我?我还要跟着将军打仗呢,娶了妻,不是让人家姑娘守活寡么?”
陆旋随即点头:“小何说的有道理,还是不要祸害人家姑娘的好。”
卫岚轻哼一声:“随你们去,这事我也说不上什么话。唉,咱们行伍的,南征北战带不了家眷,没多少安定日子,娶了妻也是聚少离多,当下怎么快活就怎么过吧!”
“谁说不是呢。”陆旋道。
卫岚不仗着资历对旁人的事指手画脚,穆青枳怎么说都是女孩,还是自家闺女,哪有做母亲的不担心女儿终身大事呢?试上一回也无妨。
其实她心里也舍不得枳儿这好闺女,能成是美事一桩,不成自是缘分未到,操心也操心不来的。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卫岚与那名骆将军旧部约好了让两个小辈会面的时间。因为不清楚对方为人如何,担心枳儿受委屈,她还安排彭枫彭松两兄弟在一旁暗中保护。
这件事自然是不能让穆青枳知道的,她自小对大哥彭枫敬佩,但年纪与她相仿的二哥彭松则与稳重的大哥截然相反,两兄妹争强好胜起来,抄起兵器打一架都是常事,又怎么会甘心让他在一旁看自己的笑话?
这样的安排显然太小瞧穆青枳的警惕心了,前去赴约半途就把两个哥哥揪了出来。
奉了母亲的命令,彭枫彭松是断然不可能就这么回去的。事到临头,穆青枳到底还是心中忐忑的,还要当着两个兄长的面,不管今天会发生什么,往后指不定会被旧事重提多少回。穆青枳又羞又恼,怎么都甩不掉那两条尾巴,索性豁出去,闭着眼往前冲。
三兄妹就这么你追我赶地上了,没过多久就溜溜达达回来了。
走在前边的穆青枳浑身轻松,后边跟着的彭枫眉头微皱,彭松臊眉耷眼,弄得卫岚一头雾水。
这是相中了还是没相中啊?
面对疑惑的干娘,穆青枳咧嘴一笑,抬手往身后一指:“干娘,你问大哥二哥吧。”
卫岚困惑不已,拦下想要偷溜的彭松,看着大儿子:“发生什么了?你说。”
彭枫瞥了眼心虚的弟弟,毫不留情地揭了他的老底。
带着一左一右两大护法,穆青枳哪怕长得跟天仙似的,对面也得严阵以待。更何况她自认生得寻常,常年饱受风吹日晒,经由阿桃打扮一番,勉强算得上清秀,到了约定的地点,两相会面,只剩一阵无言的尴尬围绕在两人之间。
好不容易男方率先开口询问:“穆小姐可曾读书习字?”
穆青枳点点头:“认得字的,书读得少些。平常只看些兵书之类的,不通诗词歌赋。”
男子又问:“穆小姐可会什么乐器?”
穆青枳摇摇头:“我也不通音律。”
对方显然对她的回答感到些许失望,本就不高的兴致彻底消失,目光不再落在穆青枳身上。
这会儿彭松忽然开了口:“你别听她的,这是自谦呢。她在音律方面颇有建树,捶得一手好战鼓!”
穆青枳:“……”
彭松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手背上青筋鼓起:“枳儿哪里是寻常女子比得的,她那双刀舞起来,六亲不认,就是亲丈夫,也会成刀下亡魂!”
他忽然发作震惊在场所有人,那男子面如土色,口中说着家中还有急事,多有打扰,落荒而逃。
穆青枳很快反应过来,望着二哥:“是你把他吓跑的,不关我的事。大哥,你得给我作证。”
彭枫一把掐住彭松后颈,极力克制自己,最终只是按了下,便缓缓收回了手。
把这小子掐死得了!
彭枫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卫岚已经开始瞪彭松了,听到后边,更是抬手一巴掌拍在他的背后:“你是怕你妹子嫁出去不成?”
彭松梗着脖子:“分明是他瞧不上边陲小镇来的女子!张口问什么读书习字也就算了,还问枳儿会什么乐器,难不成还想着让枳儿奏乐取悦他不成?”
卫岚气不过,又给了他一掌,忍不住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一个长在西南边陲,一个长在都城闹市,两人见识大相径庭,所需所求更是天差地别。想要一位琴瑟和鸣的伴侣无可厚非,但她知晓枳儿的志向与兴趣,是绝无可能赞同枳儿放下刀枪,去服侍取悦他人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做得对!”卫岚咬牙说道,结实的巴掌又盖在了彭松肩头。
彭松疼得龇牙咧嘴:“做得对也要挨打啊?”
卫岚象征性在他刚被拍过的地方抚了抚:“就当没有这回事了。”回头张望了一眼,穆青枳坐在桌边喝茶吃点心,没有半点不开心的样子,登时放了心,扬声道,“枳儿,慢些吃,别噎着。喜欢吃这些点心,咱们就多带些回叙州,让书洛也尝尝。”
穆青枳用力点头:“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卫岚道:“事都已经办完了,咱们一大帮人,吃喝用都靠着陆将军,哪能厚着脸皮一直赖着不走啊?咱们给陆将军道个别,就收拾行李回西南。”
她是个干脆的性子,话说出了口,当日就同陆旋请了辞。
陆旋闻言,好言挽留:“好不容易来都城一趟,不用急着走吧?再多住两日,让我尽尽地主之谊。为保出行顺利,我让人挑个出发的良辰吉日,怎么样?”
卫岚同他好生推辞拉扯一番,好不容易才同意多待上几天。
从陆旋口中得知卫岚准备回程,班贺不免焦虑起来,一定要让卫夫人带走阿桃,若是错过这次机会,还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高戚那边有什么动静?”班贺坐在灯下,面色凝重。
陆旋躺在床榻上,一手举着白玉鬼工球,一手拈着玉簪从洞眼儿里拨弄:“高戚那边没什么动静,不过,施可立去找阿桃太频繁了,怕是要后院起火。”
班贺眉心微蹙:“施可立……他当真只是和阿桃说话,什么都没做?”
陆旋翻身侧躺,望着班贺,认真点头:“也不知道他目的是什么,总之,我派去的人偷听墙角,也没听到有用线索。阿桃谨慎,与自己有关的事什么都没同他说。这样被冷落他也常去,如此反常,他夫人已经起疑了,正在打探详情。”
“你连内宅的事都知道了?”班贺挑高眉梢,不由得叹服。
“越是私密的内宅,越能获得有用的消息。”陆旋转动手腕,手里的鬼工球轻轻震荡,藏在内部的精细纹路一层叠着一层,探寻核心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班贺未见过施可立的夫人,但听闻是个斯文温和的大家闺秀。当年与一文不名的施可立成亲,是下嫁,好在多年来夫妇二人向来恩爱,独女也深受丈夫疼爱,这样幸福美满的日子是多少女子羡慕的?
丈夫忽然在外宅养了女人,难以预料那位夫人会是何等反应。既然在打探详情,或许会有所行动,要是节外生枝就不好了。
班贺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施可立到底是对阿桃同情,还是另有所图?
“换个角度想想,可能是好事。”班贺道,“高戚敢把女人放在施可立的私宅里,不就是图个安心?要是施可立那儿不再安全,就只能另想办法,我们趁机动手。只是要把握好其中分寸,不要真伤害到阿桃。”
陆旋倏地坐起身:“你就是太为他人顾虑,想得再周全有什么用,别人会领你的情吗?我看施可立不是什么好东西,敢为他人掩护,就要承担事情败露的后果,让他为自己的草率负责。”
其实他们大可以直接让阿桃失踪无影,没必要非等高戚露面。
但迄今为止,施可立只是常去关怀阿桃,虽然为高戚做上不得台面的事打掩护,其中也有无法违背上级的无奈。更何况他家中还有妻女需要照顾,不到万不得已,班贺不愿让施可立独自承担恶果,被高戚追责。
“他要是被怪罪,幼沅怎么办?”为救阿桃,导致另一个女孩受苦,班贺实在不忍心。
陆旋语气带了些愤愤:“那是施可立的事,他自食其果,连累自己的女儿……”他声音在班贺的注视下越来越小,放弃地倒回柔软的床榻上。
“算了,听你的就是。”
班贺嘴角漫上一丝笑意,走到床边,轻抚他的脸颊,不发一言。
陆旋紧握住他的手,眼神微妙变化,望不到底的深邃眼眸逐渐泛上渴望,随即是无法掩饰的欲望汹涌而来,淹没目之所及的一切。
与班贺重逢的日子太过快乐,又经由他认识了穆青枳,阿桃总会在踏出私宅那扇大门后如获新生。脱胎换骨一般,将温师秀那个名字,以及它所代表的身份与过往经历抛诸脑后。
但这一切又会在她见到施可立时,卷土重来。
并且一次比一次沉重,压迫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外界的光芒与这间屋子里的阴暗对比鲜明,明明可以做到对需要讨好的人笑脸相迎,她日渐笑不出来,连勉强自己都难以做到。
施可立却像是没有察觉,仍然会前来。
这令她作呕,哪怕他什么都没有做,仅仅只是存在。
“秀姑娘,有人在敲门!我开门问她有什么事,没想到她硬是挤进来了!”叶儿慌慌张张跑进来,还有一肚子告状的话没说完,身后就响起另一个扯着嗓门的妇人声音。
一名老妇紧随其后闯了进来,瞪着一双眼睛四处看,嘴里嚷嚷着:“这是我们家老爷的宅子,你们是什么人?你们……”
她忽然声音骤停,瞪圆的双眼盯着桌边的阿桃,双唇张了张,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
阿桃细看眼前老妇,就在嘴边的称呼却迟迟不敢出口。
“阿……阿桃?你是阿桃吗?”老妇忽然泪如雨下,想要靠近些,却被叶儿拦在跟前。
叶儿横眉竖眼:“你在胡叫些什么?这是我们秀姑娘,不是什么阿桃!”
阿桃被叶儿护在身后,如遭雷劈,站立原地久久不能动作。
与班贺重逢,她只有欢喜,而被眼前老妇呼唤出名字,她的内心复杂到说不出悲喜。
“我是姨婆啊,阿桃,你忘了我吗?那年你母亲病故,我去渝州照顾你,却不成想遇到大水,我去找吃的,和你走失了……阿桃,你当真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吗?”老妇哭得涕泪俱下,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阿桃眼泪落到腮边,喉间堵住声音的大石半晌才松缓些许,嘶哑破碎的声音脱口而出:“姨婆!”
叶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转头看着哭成泪人的两人,不知怎的,自己眼泪也掉了下来,呜呜哭泣。
闯入这座私宅的老妇正是阿桃母亲的亲姑姑,她一面哭,一面诉说自己这些年的辛酸。
当年阿桃母亲病亡,杨典史怕自己照顾不来,央求李婶来到渝州。后来渝州大水,将他们的房子淹没,李婶带着阿桃逃往了高处,也是在此时,得知了杨典史葬身于洪流,只剩她们二人相依为命。
因腹中饥饿,担心阿桃体弱,李婶让阿桃在路边等着,自己去找吃的。等她找到食物回来,却发现原地空无一人,阿桃不见了。
当时她又急又怕,向路人询问,街上那些人自身难保,眼里只有她手上的食物,哪儿顾得上她在说什么,找什么人?那些人见着食物便一拥而上,李婶不仅丢了阿桃,手里的食物也被抢走了。
李婶坐地大哭,直到身边的人都散去,像她这样的可怜人,在灾情之下数不胜数。
哭也无济于事,李婶不敢耽搁,不吃不睡到处打听,遇到不少同她一样丢了孩子的百姓,有些已经失望放弃,她死活不肯,独自找到他们所说的运货码头,打听着那些船的去处。
这些年来,她四处颠沛流离,为讨生计什么活计都做。直到年初辗转到了都城,见到一户大户人家为小姐招厨娘,便去应征,做的汤羹小姐十分爱吃,顺利留在了府中。
那户人家对小姐的衣食住行分外仔细,李婶只负责给小姐做吃的,有个专门的私灶小厨房。
那家的夫人疼爱女儿,事事都想为女儿亲手做,于是时常向李婶讨教。日子一长,夫人见李婶细心能干,手脚干净又老实,对小姐尽心尽力,与李婶关系亲近了不少,将她视作心腹。
不久前,夫人发觉丈夫偶尔走神,时有不知去向,回来也不提去了哪儿。夫人心中起疑,打探一番,得知他在外购置了一座私宅,一时慌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婶心疼夫人遭受背叛,自愿前来为夫人排忧解难。
却不曾想,见到老爷养在外面的女人,竟然是阿桃!
不用说,她都能想见阿桃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捶胸顿足,大骂自己:“我当年为什么要放开你的手!我恨不得,立刻去死了才好。哪怕当年我们俩饿死在一块儿,也好过让你在外受苦!”
阿桃泣不成声,只能不停喊着姨婆,叫她不要自责。李婶忽然想到什么,哭声戛然而止,面色苍白,看着阿桃:“你和老爷……你做了老爷的小妾?”
阿桃连忙摇头:“不,我不是施大人的小妾!施大人举止有度,没有做过任何逾矩之事。我不过是……被另一位大人买来,请施大人代为照看罢了。”
“什么?他……”李婶面色更难看,并未因她的回答而放松,“老爷有没有问过你什么?”
阿桃疑惑道:“是问过一些问题,不过我没有回答。”
李婶双颊青一阵白一阵的,紧紧握着阿桃双手:“阿桃,我的阿桃哟……我该怎么才能帮你?”
阿桃不停摇头:“姨婆,别说了,是我命不好,不怪你。”
“怎么会是你命不好?你分明可以做大小姐,你分明可以享受锦衣玉食,偏偏落入风尘……”李婶哭得弓起身子,像是要断了气似的。
阿桃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什么大小姐?当初母亲嫁给杨典史,也不过是吃喝不愁,远够不上锦衣玉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