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城墙上装备的大型武器,他眼中大放异彩:“连弩车!”
骆忠和一拍手:“识货!”
他上前几步,拍了拍身旁的连弩车,意气风发:“仓库里那些老掉牙的突火枪不经用,火铳的枪管子锈到跺跺脚都能震落一层皮,那些个火药量不足就算了,稍不注意就受了潮,拿去扔火里炸了都嫌烟大,依我看,还是这些弓弩最实用。”
火铳……放到生锈?班贺控制住表情,阿毛没忍住,仰头侧目看去,大大的眼睛充满不解与困惑。
第36章 兵者
初听来惊讶,怎么会放着利器不用,徒然生锈,但略一思索,班贺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本朝设有军器局,每年都有火器产出运往各营地,但举国局势大致安定,偶尔小有动乱在朝中官员眼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连年上谏,军费预算年年缩紧,所产军备分到各地所剩无几,这是其一。
其二,听骆将军的意思,仓库里竟然还有突火枪充数,那竹筒制的枪管子哪里经得起几次火药的考验?军器局不只是制造军器,更兼研发,火器早已更新换代,即便是叙州地处偏僻,也不该如此寒酸。骆将军这样的悍将,岂会放着杀伤力巨大的武器不用,除非,他有自己的考量。
黑火药主要成分为硫磺、硝石、木炭,配备比例却要因地制宜,要考虑南北温度、湿度差异,以免影响使用与存储。西南多雨潮湿,叙州更是如此,如未能及时消耗,受潮的火药无法使用并非最坏结果,最坏的是出现自燃与自爆,伤及他人性命。
考虑当地实际情况,弓弩的确是优选。
班贺上前,骆忠和大方让开,让他瞧个仔细。阿毛屁颠跟上,冲着骆忠和嘿嘿一笑,骆忠和手掌拍在他背上,往前送了一把。
“让你们瞧瞧,我叙州城的军备如何。”
一把弩无论大小,主体都是由三个部分组成。直者为弩身,横者为弩翼,弩牙发弦者为弩机,多为木质。弩身前端横拴弩翼,与弩底的距离则不必计较,弩面刻上一条直槽用以盛放箭,拴翼的孔离弩面划定一分厚,以配适羽箭。
除主体,另有望山、牙、悬刀、钩心和键等部分,多由金属铸成。
阿毛惊喜地揪着班贺衣袖:“师兄,你看,望山上还有刻度呢!”
望山为弩上配备的瞄准器,有刻度辅助能使攻击更为精准,无一处不显出精良,远优于别处所见。班贺心中欣喜,选择与陆旋来叙州果然没错。
叙州城墙上的守卫,竟然也配备了弓弩各一把。
弓与弩各有优劣,兵器书上记载:凡弓箭强者行二百余步,弩箭最强者五十步而止,即过咫尺,不能穿鲁缟矣。然其行疾则十倍于弓,而入物之深亦倍之。
弓的射程远,但力度与速度远不及弩,使用哪一种则要根据实战情况考虑。
但手持弩与弩车又完全不同。
大型弩机沉重不便移动,故适合由步兵携带或制成弩车。弩车的射程可达一百八十丈,特大型床弩的射程高达三百丈,无论攻守,皆是利器。
眼前这置于城墙上的连弩车便是极具杀伤力的大型守城武器。
抚摸着掌心下显然经过精细养护的连弩车,班贺难掩语气中的兴奋:“这弩的射程有多远?”
骆忠和自豪地昂起头:“龚先生,可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城头这弩车射程约有二百丈,能同时放出大弩箭五十支,小弩箭八十支,火力迅猛,守城断不可缺。”
阿毛馋得直咽唾沫:“好想见识见识,什么时候能发射一次让我看看?”
班贺抬手按在他肩上,往身边揽了揽:“别胡说,守城军器岂是随意能启动的?不要有用上这些武器的时候才好。”
“哈哈哈,龚先生不必如此谨慎,这小子我很喜欢,说什么我都高兴。城楼上的不轻易启用,不过咱们这儿有的是弓弩。造出的弩车都要先试发检验,到时候给你看个够。”骆忠和豪爽道。
“嘿嘿嘿。”阿毛终于是不好意思起来,仰头看了眼师兄,抱住他的胳膊。
“备者,国之重也;食者,国之宝也;兵者,国之爪也;城者,所以自守也;此三者,国之具也。”班贺望了眼向两侧延伸的城墙,“今日我才知道,书上所言,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他双眼微亮:“我想去军器制造之处看看。”
“当然可以。”骆忠和一扬手,走在前方下了城楼。
陆旋跟在班贺身后,对他的身体有些担忧,压低声音:“你背上的伤还未完全愈合,不宜多走动,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班贺兴致全然被挑起,摆手小声回道:“不过是一点皮肉伤,不碍事。”
见他气色确实不错,陆旋咽下劝解的话,不愿再多说什么坏了兴致。总之,他在一旁守着,有何不妥可以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身边跟着骆忠和,街上行人目光各异,班贺终于意识到此事哪里不对劲,忙对骆忠和道:“骆将军,我们自行去就好了,您日理万机,不好耽误您的功夫。”
“既然我要留下龚先生,自然要表现几分诚意,怎么能叫耽误功夫?”骆忠和带领班贺来到工坊,这才止步。
以免工匠们不自在,他就不陪同进去了。
班贺瞟了眼陆旋,即便没有明说,陆旋哪里不懂他的意思,主动留在门外,与骆将军一起等候。
那对师兄弟进了门,耳边不断传来这座工坊运作的声音,像是把那两人吞没了,正在咀嚼。
少了那两人,陆旋精神紧绷起来,竭力将注意力分散开,定定盯着那扇门,乍然听见骆忠和开了口。
“陆旋,为你父母报仇一事,还需再从长计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陆旋回头看他,微垂首道:“小侄明白。”
骆忠和收敛了笑容,沉声道:“吏科给事中是上达天听的言官,竟也被以构陷的名义贬谪,还被杀人灭口,这绝不是一个吏部侍郎所能做到的。你要报仇,不是杀一个杀手那么简单。”
是的。陆旋默然想到,背后的主使者,一个也不能放过。
“抛却我与你父亲过命的交情不谈,我也是个惜才之人,不忍心看着你去送死。我想,陆兄陆嫂拼死护你逃出生天,不是让你再去送死的。”骆忠和轻叹一声,“朝中势力复杂,非我一时能探清,但你放心,那些人都逃不掉。”
他满面杀戮之色,那双虎眼中迸出冷光,语气森然。
自班贺亲自去向骆忠和求得一职,从那日起,他便每日去往工坊正式成了一名军匠。
此地工匠不仅造弩技艺高超,各个都对弓弩相关知识信手拈来,还解了困扰班贺多年的一大困惑。
“先帝在时,每年朝廷都会命各州制作弓箭入京储存,但西南各州上交的弓箭运达京城没多久就会分解损坏,根本无法使用,只能退回。即便派专人前来看守,验核合格的再运走,亦是如此。久而久之,朝廷别无他法,减免了南方各州的任务。”
班贺说。
陆旋不解皱眉:“为何会如此?”
“我在京中一直不得其解,这几日,才从本地工匠口中得知原由。”班贺好笑又无奈,“弓制成后,保存最怕霉气潮湿。将士家有烘箱的,成日用炭火烘烤,小卒无烘厨,就放在灶台上,四季皆是如此。稍怠不勤,弓立刻便会分崩损坏。朝廷不知这些弓箭离火即坏,亦无人上书告知。”
陆旋皱起的眉毛扭了扭:“所以,他们明知弓离火会损坏,却不上报,是为了逃避这份重任?”
“正是。”班贺笑着摇头,“远在朝堂之上,以为天下尽归王土,其实天高皇帝远,只要一处不通,便与遮住眼睛、捂住耳朵、折了手脚无异。”
陆旋垂下眼睑:“那些高官王侯,也不过如此。”
班贺点头:“我算是来对了。不亲眼看看,如何会知道其中的奥秘。”
他说着,意识到什么,打量陆旋片刻:“怎么你今日有空过来?骆将军不是要教你骑射?”
陆旋努力克制,却没有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深厚功夫,眉宇间透着几分别扭与愧意,强装镇定:“我来看看你身上的伤是否痊愈了。”
他不愿说,班贺也不强求:“早好了。你别总往我这儿跑,多从骆将军那儿学些东西才是正经事,他可是难得一见的良将。”
陆旋含糊不清地应了两声,四下看了看:“阿毛呢?”
“他?”班贺露出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让陆旋摸不着头脑。
“骆将军重视他,给他安排了一份特殊差事。”班贺声音里充满掩不住的笑意。
正说着,院门被人猛地推开,阿毛飞奔进来,关上了门,喘得像是刚绕城跑了两大圈。
“旋,旋哥,你,你来啦。”阿毛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双手撑着膝盖,双眼发直。
陆旋走上前,从他头顶掂起一片洁白的羽毛,仔细看了看,有点不自信:“你掏鸟窝去了?”
阿毛仍是两眼直勾勾的,机械转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毛,我倒是敢?那群大鹅撵我撵到飞起,我掏它们的窝,不要命啦?”
陆旋看向班贺:“你说的好差事就是放鹅?”
班贺嘴角翘起,点点头,终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很快他恢复一本正经:“那些鹅是养来取毛做箭羽的,难道不是重要差事?”
离弦的箭射出是否又直又快,除了造箭时箭身笔直,另一个关键就在箭羽。
在箭杆末端近衔口的地方,有三条三寸长的翎羽,那便是箭羽。箭羽所用的羽毛大有讲究,好的鸟羽不仅能使箭飞行快而端正,增加准头,还能抗住风吹。
可以用作箭羽的鸟羽中,以雕的翅毛为最好,角鹰的翎羽居其次,鹞鹰的翎羽更次。兵仗局多次试验证明,雕翎箭飞得比鹰、鹞翎箭快十多步。
北方蛮族的箭羽多数都用雕翎,角鹰或鹞鹰翎箭如果精工制作,效用也跟雕翎箭差不多。
受地域限制,大型肉食鸟类种类不如北方,西南与南方造箭自然不用奢望有雕翎能用,就是鹰翎也很难得到,箭又是消耗品,急用时就只好用雁翎、甚至用鹅翎来充数。
阿毛满脸生无可恋,他宁愿去砍造箭的竹子,也不要放那群大鹅了,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凶悍且不怕人的鸟?
他敢说,这世上最硬的嘴,就数那群咬人的大鹅!
陆旋也有些好笑,阿毛瞪大双眼,不敢相信他竟然笑话自己,当即伸长脖子往班贺那边凑:“师兄,你知道旋哥为什么不在将军府待着吗?”
果然,班贺有了点兴趣:“你知道?”
阿毛坚定点头:“因为旋哥他……唔!”
陆旋一把捂住他的嘴,神色复杂,回避般不愿正视班贺。
“言归。”班贺吐出那两个字,仅仅是那两个字,语气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陆旋放开阿毛,直视班贺双眼:“我不小心,误伤了北平。”
鲁冠威的儿子?那虎头虎脑的少年很喜欢陆旋的样子,似乎是在父亲的影响下,视陆旋为榜样。
班贺微愣,宽慰道:“只是误伤而已,等道过歉,取得他原谅,不必自责。”
“是因为,他突然快速靠近,我下意识出了手。”陆旋面露苦笑,“我好像,不能接受他人靠近。”
班贺怔怔看着那双情绪复杂的眼眸,听见他继续说:“我试过了,连叔父也不行。”
第37章 孤女
阿毛睁着懵懂的双眼,觑着师兄与旋哥此时的表情,抬手搔了搔后脑勺,咧着嘴懊悔不该瞎说话。
班贺放下手头的刨子与刨到一半的木头,站起身,弯腰抖落衣摆上轻薄的木花,簌簌在脚边铺了一层:“阿毛,把这儿收拾一下。言归,你随我进来。”
陆旋不知他何意,脚步迟疑,阿毛已经拿着笤帚过来了,雷厉风行扫着地上的木花,一时间尘土飞扬。陆旋避让几步,脚下木花接连发出细微的喀嚓声,压根儿避不开,索性跟班贺进了屋。
刚租来时上雨旁风的屋子早已修缮完好,冬月将近,日益寒冷,这屋子的主人却不畏寒,支起的轩窗通风透亮,将整洁的屋内照得敞亮清楚。
坐在桌边的人面容沉静,白皙的肤色映着光分外惹眼,仿若自身便是一处光源。
在班贺眼神示意下落座,陆旋难以抑制心底的不自在,一个心中有着不可告人想法的人,如何能够坦然接受这样无遮无蔽的直视?
但班贺示意他靠近些,他的身体却像是在对方掌控之中,随着指令应声而动。
“他是怎样靠近的,这样?”班贺将手搭在陆旋手臂上,然后移到他的肩,“还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