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贺柔和的神色渐渐凝重,将工具箱交给阿毛:“你先把东西放下,去吧。”他说完,自己走进了那间破屋里。
阿毛看了眼深深低下头的穆青枳,犹豫片刻,跟在师兄身后走了进去。
看见师兄站在床前不动,他疑惑地挪动脚步,眼中的好奇在看到床上的人时变成了呆滞。
穆柯仰躺在床上,仰起的头与半张的嘴像是呼吸不顺,可他的身体再无起伏。未完全闭合的眼睑定格于此,眼珠似乎已变得浑浊。
门外灌入的风渗进衣服里,阿毛浑身凉飕飕的,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师兄。
班贺回过头来,无声叹息:“取些钱,去置办棺材吧。”
老人家晚年贫寒,又是背井离乡,没有亲人朋友在旁,唯一的亲人是年岁尚小的孙女,请不起专门的丧葬队伍,因而丧葬事宜皆由班贺主持操办,一切从简。
这不是他第一次操持葬礼,当年师父逝世也是他从头至尾亲力亲为。只是那时师父身居高位,葬礼操办规格皆非常人能及,与此时天壤之别,匆匆办了一口薄棺,坟地不过是一个土坑。
下葬当日,除吕仲良前来帮手外,还来了一个酒馆老板。班贺仔细回想,才想起他是初次见到穆柯的那家酒馆老板。
他是从棺材铺老板那儿得知的消息,抬棺的人还是他帮着找来的。酒馆老板从荷包里摸出一些钱,放到穆青枳手中:“我们算是老相识了,这两年来你们过得苦,我看在眼里,却也没能做些什么,这些钱,就当我送你爷爷最后一程。”
他留下钱,一口茶水也没喝,转身走出门外。
穆青枳握紧手中铜钱,泪如雨下,咬住的下唇沁出血来,脸色却是苍白。
时辰一到,棺材入了土,来帮忙的人仓促吃了顿便饭,各自散去。吕仲良看着班贺,迟疑了一会儿,在他的劝说下离开了。
一时间天地都静了下来,只有班贺和他的跟屁虫阿毛留在那间破房子里,沉默不语的穆青枳坐在床边。床铺空荡荡的,少了个人,仿佛整个房子一下变得空寂起来,连风游过都有回声。
班贺开口:“枳儿,逝者已逝,生者要做生者的打算了。”
“我就留在这,哪里都不去。”穆青枳声音低低的,这几日哭得沙哑。
“你爷爷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我不能放着不管。”班贺说,“这屋子背阳,潮湿阴冷,我那边给你收拾了一间房,你住过来吧。”
穆青枳抬头看他:“你认识总兵大人,对不对?”
犹豫片刻,班贺缓缓点头。
“那总兵大人,能不能帮我抓住害死我爷爷的凶手?”穆青枳睁大双眼,泪水迅速在眼眶内蓄积,却一眨不眨。
这场悲剧的根源,是他为了一条木腿自作主张跟来这里,行凶的人,更是冲他而来。如果不是他的到来,这对祖孙俩还能安稳度过一段时日,然而最令班贺痛心的是,穆青枳没有表现出任何怪罪他的意思。
穆青枳知道凶手是来找班贺的,比起怪罪他,她更责怪自己。
明明班贺出门前特意叮嘱过,他不在家中,不用上门,可她偏偏不听劝地去了。凶手发现了她的探视才会突然出手,而爷爷是为了保护她才受的重伤。
她将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除了凶手,没有埋怨任何人。
歉疚充斥着班贺的内心,他没有任何资格拒绝她的请求。
他说:“好,我去帮你求总兵大人。”
总兵日理万机,擅自上门容易扑空,班贺想也不想,首先去找孙世仪。
孙世仪白日在营房练兵,晚上回家休息,见到班贺在门前等候,连忙招呼他进门说话。
近来发生的事情叫人心情难以放松,班贺无心寒暄,开门见山:“孙校尉,我有一事相求。这事有些难以启齿,但情况危急,不得不求助于您。我以往有些旧怨未结……”
孙世仪一听心中了然,打断他:“是不是有个追杀你的仇家?还是个铁臂铁腿的大恶人?”
班贺愣了片刻:“您怎么知道?”
“陆旋回营那天就和我说了,不然你以为,这些天大街上到处搜什么呢?我已经答应了他,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孙世仪朝外面一努嘴,“他一门心思担心你呢。”
班贺心情稍稍放松,却又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是嘛。”
孙世仪:“可不是。他前些天晚上没回营,说是怕你出事。这小子不提前报备一声,骆将军让我给他点教训,打了二十杖,嘿嘿。放心,下手有分寸呢,不疼的。”
班贺心情更复杂了,他竟不知道这件事……
“他所说属实,的确是我带来的麻烦,骆将军没有为难他吧?”班贺面露忧色,紧张起来。
“骆将军疼他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为难。”孙世仪笑得越发灿烂,“他明儿个,就要进山喽!”
进山?班贺总觉得,疼人应该不是这么个疼法。
从孙世仪那儿得知穆柯后事已经妥善处理,班贺暂时收留了穆青枳,之后再细作打算,陆旋放下心来。孙世仪顺带公布了正式的巡山安排,主动告知他全城搜索还在进行中,陆旋总算能心无旁骛地去往城外。
带着整理好的行装出发,抵达山上的营帐,已近黄昏。趁着天还未完全黑下来,陆旋安排众人分工进行,他和郑五去拾柴,袁志三人留下整理营帐、准备食材、生火做饭。
郑必武还未独自和陆旋相处过,被点到名让他心里直突突,潜意识告诉他,这个伍长不好对付。远离营帐,他便埋头拾柴,做出一副卖力投入的样子。
“郑五。”
冷不丁被叫到名字,郑必武倏地站直了:“是!”
陆旋捡着柴枝,自然地靠近,嘴里的话却听来刻意:“你是不是……”
郑必武死死盯着他,甚至直直站在那儿,忘了假装卖力。
陆旋言语试探:“你参军以前,是不是犯过事?”
郑必武暗暗松了口气,表情出现了细微变化,得意与轻松不经意间自眼角眉梢流露。陆旋也随之确定,看来他不是因为犯事躲避抓捕而参军。
那么,他参军的原因,就很值得深思了。
第53章 山营
紧张情绪在听到这个挨不着边的猜测后有所缓解,郑必武放松下来。还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只是胡乱猜测那就没事了。
郑必武重新动起来,故作疑惑:“伍长,你为什么这么问,我祖祖辈辈可都是良民,从不作奸犯科,你怎么会以为我犯过事?”
“是我误会了。”陆旋将柴枝理了理,态度随和,如话家常,“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参军。”
郑必武眼珠一转:“这有什么好奇的……不就和你们差不多,你们是为什么参军,我也不会差太远。”
陆旋看着他,郑必武想回避他的目光,却强行站住了,用最坦然的态度直视对方。
陆旋收回视线:“方大眼参军,是为了填饱无底洞似的肚子,不拖累家人。何承慕参军,是死里逃生后,为了获取军饷赡养家中老人。袁志参军,则是有一腔身为血性男儿建功立业的抱负。你说和我们差不多,那到底是和谁差不多呢?”
郑必武呆滞,一时无话,咽了口唾沫,反问道:“伍长你为什么参军?”
“我?”陆旋如实说道,“因为我父亲原是行伍出身,与骆将军是军中旧相识。沾父亲的光,我有幸成为骆将军部下,不过是子承父业罢了。”
郑必武双眼一亮:“正是如此,我爹以前当过兵,我也是子承父业。”
陆旋像是信了,想起什么似的:“你上回不是说,你有个当兵的亲戚,就是你爹?哪儿有人把父亲说成亲戚的。”
郑必武立刻话赶话接上:“那是我叔,我叔叔和我爹都是当兵的。”
“哦,”陆旋拉长了尾音,缓缓点头,面露了然,“你是军户出身,家里还不止一个当兵的。”
郑必武差点没咬着舌头,言多必失诚不欺我!
陆旋继续问:“你出来参军了,家中还有什么人?”
这话里定然设了陷阱,郑必武警觉起来,当初登记在册时,有详细记载过籍贯住址,家中人口,以便日后有什么消息,可以通知家人。可问题是,那都是他现场胡编乱造的,哪里记得自己写了什么?
努力回想,郑必武印象仍是模模糊糊,硬着头皮回到:“父母双亡,没有别的亲人了。”
“可你的登记册上分明写着,家中有老母,怎么又成了父母双亡?”陆旋视线锐利起来。
郑必武脑门子上的汗不断往外冒:“我记错了,家中还有个母亲……”
“哦不,是我记错了。你的确是父母双亡,家中有母亲的是何承慕。”陆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也太糊涂了,母亲在不在人世都记不清。”
这要还看不出来被耍了,郑必武这二十来年枉做人,他深吸一口气,压着一肚子火:“伍长,实不相瞒,我来这里参军正是因为脑子不好使。但凡我脑子好使一点儿,我都不会站在这里!”
他已然一副被逼急了快跳墙的模样,眼中隐隐透出凶光。陆旋熟若无睹,淡定抱着自己捡的柴往回走:“你的任务还未完成,捡够了就回来,我先走一步。”
郑必武望着那个背影,狠狠捏断手中干枯的柴枝,有朝一日,有朝一日他必定……可恶,还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他环顾四周,周围是无边的树木,重重叠叠的枝叶压迫,越是深入越是暗无天日的茂密植被,根本无从辨别方向。
此时无人看管,正是逃跑的好时机。可听闻西南多山林,林中有经年不散的瘴气,蛇虫鼠蚁,豺狼虎豹俯仰皆是。更有甚者,绘声绘色描述那些蛮夷吃人,即便危言耸听了些,迷失山林凶多吉少,恐怕尸骨无存。
郑必武恢复平和,将柴枝捡起来。逃跑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回到营帐,陆旋看见火堆旁多了两人,身着制式相同的戎装,正和何承慕几个一起忙活。袁志率先看见陆旋,招呼一声伍长,那两人便看了过来。
两人皆是三十来岁的模样,蓄着络腮胡,格外老成,先后站起身,还未说话,陆旋率先开口:“请问,哪位是周什长,哪位是汪队长?”
左边壮实些的汉子开口道:“我是周锷。”
陆旋放下手中的柴,就要前去拿调令:“什长,我们是奉孙校尉的命令,前来山营……”
周锷一抬手:“你小子礼数太多,不知轻重缓急,得改改,什么事能比吃饭还重要?你们,带了酱菜吗?”
何承慕回过神,回身弯腰抱起一个小坛子:“带了带了!”
周锷大笑两声,搓了搓手:“正好我们的吃完了,离下次补给还好些天呢,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他满怀期待:“你们还带了些什么来?”
陆旋想了想:“除了盐醋米饼,还有些油麻、干酪、茶叶。”
周锷身旁的汪郜喜笑颜开:“你们来得确实是时候,我们晾了些腊肉,正好能吃了!”
那是他们自己猎回来加餐的,勉强算作迎新。山营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难得来新人,可不得吃些好的么。
郑必武抱着柴,一路拿鼻子循着味回来,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生火煮个野菜汤就干粮不错了,怎么还会有肉香?
被热心的袁志招呼坐下,郑必武眼中只剩锅里和野菜混在一起的腊肉,也不管那两个生人是谁,快速加入饭局中。动作生猛,一点儿也不输给老兵。
在这儿可没有担心他吃不着肉帮着夹菜的班贺,陆旋顾不得什么修养礼仪,几个人将一大锅菜吃了个精光。其他人停箸,方大眼还差那么点儿意思,抱着锅认真刮锅底。
上山第一顿饭吃得惬意,一帮人坐在原地休息剔牙,陆旋才再次问起今后巡山事宜安排。
“你们对山上不熟悉,走哪些路,有什么注意事项,我和汪队长带你们几回,你们就知道了。”周锷微微眯眼,“你们可不要擅自乱走,山上不比城里,危险着呢。”
定好明日出发时间,众人进入营帐内休息,陆旋则提前安排人轮流守夜。
他守前半夜,后半夜换袁志。
汪郜特意叮嘱火不能灭,陆旋心中有所预料,果然,夜里听见了狼嚎,穿林而过,仿佛近在咫尺。
拿树枝挑了挑火堆底部,让火焰烧得更旺。他注视着跳跃的火舌,木材在火中发出毕毕剥剥声,被烧成各种不规则形状,中心的燃烧物反而成了阴影。
他从那片阴影中看到了一个人,一眨眼,那个人便消失不见。
翌日,天还未亮,陆旋被周锷唤醒,留下守了后半宿的袁志看守营帐,一行人整理着装行囊,向着山林更深处出发。
郑必武打着哈欠,迷迷糊糊跟在人后,不知走了多远,忽然一阵尿意涌来。所谓人有三急,暂时掉队情有可原,一会儿追上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