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一开始,并没有人想要造成这样大的破坏,但注定会有人因此牺牲。
人间的恶意已经滋生,余下的,皆是天罚。
唯一可怜的,只有那些无辜的伤亡者。
第71章 淳王
根据现如今掌握的信息,班贺基本可以确定自己接近了真相,接下来就是等待潘二与谢缘客苏醒,亲口说出当晚发生的事,而占据衙门的马大人,以及他背后撑腰的知府,亦或是某位更大的人物,则只能等吕仲良前来。
已经问不出什么的范震昱成了熬完的碎药茬、嚼完的甘蔗渣,再无人理会,班贺独自一人坐着,不声不响,不知道在想什么。
范震昱反倒觉得冷清寂寞,搜肠刮肚想找人说说话,被关在四面高墙的屋子里,除了差役送两顿饭,再见不着其他人,不和班贺说话,他又能找谁呢?
“我以往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工匠还有那么些本事。你说的火井什么的,从来闻所未闻。不过科举不考这个,也不是我一人不知道。”范震昱头挨着木栏杆,两眼发直,“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当真读了书就能比所有人强?我看未必,那些个文臣高官,或许连人都称不上。”
外头什么光景,他们一概不知,只能从上头一方小窗窥得,一亮又一暗,一日便过去了。
另一个人不出声,范震昱只好自顾自接着说下去:“你说,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出去啊?等出去了,我就回老家,中举那会儿,家里多了十来亩田,我去种田得了。”
他叹息一声:“可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能种几亩呢?说起来,钱炳他就自己耕地,一个里正整日弄得灰头土脸,满身是泥。”
说着说着,范震昱双眼一红,闭眼大哭起来:“这么好一个人,就那么没了……没了啊。”
却也不知,他到底是在哭被逼死的钱炳,还是被逼到绝路的自己。或许,二者皆有之。
班贺眼神微动,转向他,正要安慰,却听门外一声响,有人将班房的门打开,透过门缝往外瞧,屋外已然夜幕降临,近乎全暗。
一个黑袍人缓缓从夜色中步入屋内,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在黑袍人站定后,男子精准而迅速地将椅子放在他身后,默默退后一步,像一个影子。
黑袍人落座,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在班贺的注视下,抬手将头顶宽大的帽子揭开。随着光线一寸一寸攀升,露出真容。
一双长眉斜扫,眉弓如虹,却生了双昳丽凤眸,眼尾微挑,漫不经心看来,磅礴气势蕴在一颦一睨中,只消一眼,便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经年岁久沉淀风霜历练,比起容貌更显眼的是风仪,刻意蓄起的短须让那副过分惹眼的相貌减弱几分,薄唇未染而红,足以料想当年年少惊鸿。
范震昱眼泪悬在腮帮子上,来者的突然到访让他一时愣在当场,脑中搜寻是否见过此人。
班贺瞪大双眼,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跪伏在地,口中喊道:“草民拜见淳王殿下!”
“淳王……”根本来不及疑惑一个工匠为何会认得王爷,范震昱被那名号吓得翻身跪下,诚惶诚恐,声音颤抖,“下官,不,革员范震昱拜见王爷。”
淳王赵靖珩视线落在班贺身上:“起来吧。”
顶着视线,班贺感觉身上开始冒热汗,忍不住想,说不准经这么一吓,且战且退的低烧明儿就能彻底好了。
一张泛黄的纸被扔到跟前,班贺抬眼看去,伸手将那张纸捡起,轻轻打开。熟悉的四个字映入眼帘,班贺合上纸,维持了表面的气定神闲。
“好一个曳尾涂中。”赵靖珩单手撑着下颌,“可本王怎么记得,元光三年,你师父亲自面圣,意在谋求一官半职,直到逝世都未离京,你倒是比你师父清高。”
班贺:“穷达天为,师父面圣并非谋官,而是报国,给师父官职的是天子的恩惠,非师父能左右。当年伍旭伍大人同样有报国之志,最终却无奈返乡,天意如此。草民亦是,与清高无碍,国需则出,无用则游弋涂中,同样自在。”
赵靖珩:“你的意思是,只要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也不在乎是不是在涂中?哼,伶牙俐齿。要是当个文臣,少不得搅弄是非。”
班贺低垂着头,隐隐有不详预感,硬着头皮问:“殿下,不是在西北大营,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赵靖珩接过侍卫端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润嗓:“不是你让我来见你的,怎么,忘了?”
班贺:“……没忘。”
怎么敢忘,他向葛容钦大放厥词的时候,是真的没想过淳王会亲自前来。并且是在这样的时机,只有惊,没有半分喜。
赵靖珩:“既然没忘,那我亲自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范震昱目光投向相邻的班贺,他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让一位王爷亲临?
班贺迟疑片刻,纳头便拜:“殿下,您位高权重,爱民如子,乌泽乡牵连二十余条人命的冤案,您不能不管。”
“冤案?”赵靖珩像是闲暇时听人提起一些杂事,随意道,“说来听听。”
班贺重重在地砖上磕了个头:“草民在乌泽乡发现盐井,找来好友谢缘客相度,定下方位,众多工匠历经数月艰辛,终于出盐。可就在不久前,工地突然爆炸起火,谢缘客重伤濒死,工匠死伤惨重,里正钱炳因此自缢身亡,皆是因为有人暗中放火,酿成灾祸。请殿下明察,抓出幕后真凶,还死伤者一个公道!”
赵靖珩略微思索,却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你跑出京城,留在乌泽乡,就是为了这几口盐井?”
班贺抬起头,坚定道:“盐井,非常重要。殿下在西北大营,都城军器局所制造的火炮、火枪超过半数都是运往边疆,您更应该重视。别忘了,造火药的硝石,正是产自盐碱之地。”
被晾在一旁彻底无视的范震昱几乎傻了,开凿盐井同时出现火井、火油就算了,怎么现在又多了个硝石?这还是他知道的穷困潦倒的乌泽乡吗?
“殿下博览群书,必然知晓,书上记载,凡制火药,以硝石、硫黄为主,草木灰为辅。硝性至阴,硫性至阳,硝性主直,火枪所用的火药硝九而硫一。硫性主横,制作炸弹则是硝七而硫三。”班贺直视赵靖珩,“产盐地必定伴随硝。国库也靠盐课充实,每年军费支出,难道不是百姓税收得来?”
他言之凿凿,语气笃定,赵靖珩却未被撼动一丝一毫:“我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班贺:“殿下,事关黎民百姓,江山社稷……”
“我,为什么要管这件事。”赵靖珩慢条斯理道,“无论盐井是谁掌控,该给西北大营的火药、军费一两都不会少。这是康王的地界,他都不管这件事,你以为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底下的工匠是谁。
班贺沉默下来,淳王那句话,并不是在询问管这件事的理由,而是质问。
就像当初谢缘客代替他前往乌泽乡担任掌墨师,无人追究。盐井就在那儿,换任何一个人来开凿,依然在康王的封地上。
无论底下如何变动,都无法动摇上层的利益。
未触及自身利益,根本不值得他们出手。
他求错人了。
终于想明白这一点,班贺面上没了表情,收起哀求。心中的失望被掩在挺直背脊下,坐在小小的阱室中,端正得像一方印。
“别的我做不了,但我可以把你带走。”赵靖珩语气低沉,“我只要一样东西,你师父那块天铁。”
班贺声音冷淡:“这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东西。”
赵靖珩:“这样的回答,是否可以视为你在蔑视本王?你把别人当傻子?”
“小人不敢。”班贺下巴微抬,垂下眼睑,“我不过是据实说罢了。轻信这样轻易可以识破的谣言,才是不聪明。”
赵靖珩冷笑:“若是没有,你为何要逃?”
班贺反问:“我现在说了没有,王爷信吗?王爷不会信,我为何不逃?”
凤眸瞬间锐利,赵靖珩身体前倾,迫人的气势散发出来,紧盯着班贺。片刻,他靠回椅背,恢复悠闲慵懒的状态。
“还有什么要说的,趁还能说话,一并说了吧。”
什么?范震昱慌起来,低着头不敢引人注目,内心呐喊:快别说了,没见火已经烧起来了吗!
听了这些话,他怕是不能活着走出班房了。谁不知道淳王手段狠绝,范震昱后悔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儿?他娘就不该把他生出来!
“王爷让我说,那我就说了。”班贺淡然道,“王爷想要那块天铁做什么?是我所想的那样吗,将战士的手脚,都换成无知无觉的钢铁,好送上战场?”
赵靖珩皱了皱眉,抬手制止身后的侍卫,让他继续说下去。
“王爷。”班贺望着他,幽静的面容在火光下明暗清晰,眼眸如两道深渊,探不见底。
彼时葛容钦在阱室内,他在阱室外,此时淳王在阱室外,而他在阱室内。唯一不变的是班贺无惧无畏,声声逼人。
“若真到了那一步,他们在你眼中还是活生生的人吗?”
清冷的声音在阱室中回荡,语气层层叠加,质问如同闷雷。
“亦或者,只是承载那些冰冷钢铁义肢的——人肉支架?”
第72章 一诺
太猖狂了,对着手握重兵杀人不眨眼的王爷,竟然如此大言不惭。范震昱瑟瑟发抖,亲耳听到这些话,他约摸是活不过明天了。
此刻仍然一副不知死活的模样,范震昱怜悯地想,班贺或许也只剩今晚了。
“说完了吗,”赵靖珩问,“班贺,这就是你要说的?”
班贺:“是。”
赵靖珩露出几分失望:“我以为,你能有什么高见,看来我亲自走这趟,注定是徒劳无益。”
大逆不道的冒犯之语并未让他生气,看向班贺的眼神变得轻蔑,像是在说:你也不过如此。
葛容钦传来的消息,让他误以为班贺是个有才能之人,以莫大的胆气放出豪言,亲自来见一见并无不可。可若是只会横加指责耍嘴皮子,除此之外毫无用处,那么和朝堂上那些针砭时弊指手画脚的文官有何区别?
攻讦指摘他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不缺这一个。
赵靖珩欲起身离开,班贺再次开了口。
“殿下,除了那块不存在的天铁,殿下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哼。”赵靖珩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你倒是说说,本王要的是什么。”
“殿下要的是,统帅万军的将,攫戾执猛的兵,和破坚摧刚的器。”
班贺口中字字清晰,深深跪拜,“殿下想要减少士兵的折损,但不该局限于此。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唯有传世利器才是国之根本,使强敌不敢来犯,才能永保江山。”
赵靖珩沉思片刻,神情中的轻蔑散去,语气未变:“你充其量,占一个器。将和兵,你都给不了。”
班贺双眼映着屋内仅有的光,清透纯粹:“草民的确不是领兵打仗的料,但草民自认有几分识人的眼色,斗胆向王爷举荐将才。”
赵靖珩眉梢微挑:“陆旋?”
班贺痛快承认:“正是。”
“当年陆籍将军武功盖世,通识兵法,行兵布阵有如神助,未能收入本王麾下,是一大憾事。”赵靖珩忆起当年,颇为感慨,目光回到班贺身上,“但陆旋终归不是陆籍,是龙是虫,不是由你评说。他现在,跟着骆忠和?”
看来,淳王对陆旋的情况已然知晓。班贺不觉得奇怪,坦然道:“是。骆将军有意栽培,对这位故人之子很照顾。”
赵靖珩唇角一翘:“骆忠和那老小子,看着爽直没城府,实则到处是心眼。跟着他,学不到什么好。”
班贺不敢随意揣测:“殿下的意思是……”
“就让他在那儿待着吧。”赵靖珩说,“也让我看看,你口中的将才到底如何。”
班贺悄然无声长出一口气,叩谢恩典。
赵靖珩调整坐姿,像是才发现他还跪着,下巴微抬:“别跪着了,你脸色不大好看,坐下说话吧。”
待班贺坐稳,他接着道:“听你的意思,你不想进入天枢密院?”
天枢密院为朝廷设立的特殊衙府,由内侍监管,专为皇室制作天铁。班贺目的却不在此:“是,殿下。我想进入工部军器局。”
赵靖珩略思索:“所谓的国之利器,给你两年时间,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