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怒火堆积,几欲爆发,余光却瞥见躺到在地的人忽然动了起来。
班贺迅速看向潘二,潘二不知何时转动了头,缓缓抬起一只手。
被烧得扭曲的手指无法伸直,剧烈颤抖着,却坚持完成这个动作。他的指尖,最终指向了坐在角落里,一直无人注意的余县丞。
第74章 终判
看到潘二的动作,班贺立刻向魏凌说道:“大人请看,证人已经指认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看向躺倒在地的潘二,顺着他的手,目光汇集在被指着的余县丞身上。
余县丞慌忙起身,身子在桌椅间,膝盖半曲,不知该站起还是坐下,摆着手否认:“不不、不是我,与我无关啊!”
魏凌高声问道:“潘二,你可是指认此人,就是指使你放火的人?”
潘二狠狠盯着余县丞,嘴唇颤抖,无声诉说着恨意。
余县丞跪在地上,眼巴巴望着韩知府:“知府大人,下官冤枉啊!”
韩知府仍是镇定,转向魏凌:“钦差大人,空口无凭,没有证据,谁知道是不是他诬陷好人?”
“证据在此!”
衙门外一声喝,声如雷鸣。
大堂外,杨典史抓着一个女人,方才那一句正是出自他口。魏凌命人放他们进来,杨典史与那女人一同跪下,面容坚毅:“钦差大人,小人已将潘二媳妇带回,潘二收下的银子,就在她手中。”
吴秀莲指着女人情绪激动:“大人,就是她,她就是潘二的媳妇!”
她一心为丈夫伸冤,却被这个女人害惨了,吴秀莲又怨又恨,化作汹涌的泪水,泣不成声。
潘二媳妇看着公堂上身着官服的官老爷,两边是凶神恶煞手拿棍棒的衙役,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六神无主,两枚银锭从颤抖的手中掉落。
“这、这是民妇的丈夫给我的,民妇都不知道是从何而来,与民妇无关,请大人不要牵连无辜……”女人哭着说道,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偷偷觑着躺在地上的丈夫,见他瞪着自己,心虚地别开了脸。
衙役呈上银锭,魏凌看也不看,指着银锭睨着韩知府:“知府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讲?”
韩知府淡然道:“还是魏大人英明,判案决断,明察秋毫。”
“那,知府大人也认同,就是余县丞指使潘二放的火?”魏凌将话说得更明白了。
韩知府讪然一笑,默默将头转了回去,眼中嫌恶一闪而过,心思百转。
这魏凌隶属羽林左卫,是御前当差的皇帝亲卫,能被选入羽林卫的多是些勋贵子弟,与他们这些经过秋闱、科举入仕的文官截然不同。别说他不是正儿八经混官场的了,有皇命在身,犹如奉旨斩人,恐怕搬出三品以下的官员根本压不住他。
堂上四人各有所思,形态各异,余县丞惶恐,马知县将韩知府视为主心骨,韩知府对这烂摊子心生厌烦,魏凌纵观全场,冷眼看着他们演戏。
范震昱不敢置信地看向余县丞,要不是班贺拦着他,差点儿就冲过去了:“余县丞,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你要做出这等事?”
余县丞梗着脖子:“绝无此事,下官是被冤枉的!他一个杀人放火的穷凶极恶之徒,知道自己绝无活命的希望,疯狗一般,咬死一个算一个。”
魏凌拿起一支令签:“不承认?来人啊,给我打他十大板,看他还嘴不嘴硬。”
余县丞强撑的硬气顿时消散,惊惶万状地看着向他靠近的衙役,跪着爬向韩知府:“大人!大人,您不能不说话呀!”
衙役有力的双手擒住余县丞肩头,将他按倒在地,水火棍高高抬起,韩知府依旧无动于衷,甚至闭眼不看他。
余县丞心知自己已被放弃,声嘶力竭地喊出:“我招!钦差大人,我招!潘二是收了我的银子,可我没叫他害死那么多人,我只是想让他烧两间房子,根本没有害人性命的想法啊!”
他一张脸涕泗横流,扭曲得难看,衙役在魏凌的示意下停手,稍稍直起身,继续说道:“一个多月前,是马知县找到我,他让我想办法制造点动静,好让范知县丢了乌纱帽,是他……是他让我这么做的!”
被矛头直指的马知县大怒道:“混账东西!你死到临头,还想拉本官下水吗!”
“肃静!”魏凌听得耳朵都要炸了,抓起一块令签就要往下扔,“看来此事已经真相大白,余县丞收买潘二放火,余县丞又是被马知县指使。此二人买凶杀人,残害同僚,逼死忠良,罪大恶极。来人,把这两个草菅人命目无王法之徒抓起来,严加审讯。”
“钦差大人!”事态即将失控,韩知府立时站起身,情急之下一把抓住魏凌的手,拦下令签,“魏大人,案不是这样断的,马知县他……”
魏凌右手被拦,下一刻左手抽了另一支啪的一声扔在地上,冷声道:“本官如何判案,需要你教?本官奉圣上旨意到此办差事,便宜行事,皇权特许,抓一个县官算得了什么?就是抓了你这个知府,明日就能有大把的人顶了你的位置。”
“魏大人,”韩知府加重了语气,“还请听下官一言。我有要事告知,暂且随我到二堂,听完我的话再判也不迟。”
魏凌瞥了眼班贺,按捺着性子道:“给本官清场,除了与案情相关的,其他一个不留,关上大门。你们两个,随我到二堂。呃……”他一指班贺,却不知该怎么称呼,索性放弃,“你也来。”
见一个工匠也要跟来,韩知府面露为难:“他……”
魏凌起身的动作停下,坐了回去:“那正好,我也不是很想听。”
“不不,下官没有别的意思。”韩知府连忙低头退让,忍气吞声跟着魏凌去了二堂。
二堂是公堂之后办公所在,与公堂上其他人隔绝,魏凌不耐烦地坐下,看看韩知府能说出什么花来。
韩知府缓缓道:“魏大人,马阳是例监生。”
班贺皱起眉,难怪!
本朝自先皇起,有了捐纳制度,只要给朝廷捐献足够多的银两,便可获取国子监名额,成为国子监监生,这些破格录用的被称为“例监生”。
监生本就经过千挑万选,若有低阶职缺,入仕为官可以不用经过科举考试。可有了捐纳制,就成了白身进入官场的一种捷径。
简而言之,就是由朝廷明面上来做的买卖,钱财归入国库,用之于民,换以为官资格给予捐纳者。
然而,朝廷毕竟不能明目张胆做出官职买卖,例监生并不是有了入仕资格便有官做,还是得等到有官职空缺。
与之相应的,捐纳银钱越多,候补越优先,加之上下打点,轮到他的机会那就更快了。
捐纳或许当时救了急,也是为了挽救黎民百姓,可弊端也同样显著。
捐纳者素质学识良莠不齐,不设标准,花费大量银两获得官职,上任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要从百姓身上加倍捞回。
难怪要逼走范震昱,原来不过是因为一个迫不及待候补的例监生。而他的身后,还有多少这样收受“打点”,随心操作的官员?
这一层又一层的内情,叫班贺越发心寒。
魏凌却像是不曾深想:“那又如何?”
韩知府道:“大人可还记得,元光十六年,渝州大水?那时堤岸崩溃,两边城镇七成被浸泡在水中,数万平民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魏凌一指马知县:“是他放水淹的?”
“……”韩知府被他的话一哽,好一会儿才艰难吐出两个字,“不是。”
魏凌收回手:“既然他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你如履薄冰的模样是为哪般?”
韩知府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平和:“朝廷当年赈灾花费了大量银两,还是勉强,正逢京城修宫殿,国库告急,幸而天茕府马家捐纳八百万两,疏通河道、修建堤坝,解了燃眉之急。朝廷为表彰马家,马阳得了监生的身份,因此他来接任县官,是名正言顺。”
魏凌一拍桌面:“朝廷给的监生身份,是做官的机会,不是免死金牌。难道成了监生,就可以买凶杀人了?”
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怎么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韩知府心焦起来,不再留余地:“魏大人,马阳可是天茕府马家的人,您真要处置他,不如先问问户部尚书……”
“依本王看,不用问了。”
一人从内堂走出,不知何时隐蔽在此,众人皆是一惊。
看清来人面貌,魏凌大惊,心中虽然疑惑淳王为何出现在此,但身体反应迅速,起身单膝下跪动作一气呵成:“卑职拜见淳王殿下。”
王爷?连魏凌都跪下了,韩知府哪敢还站着,拉着马知县一同下跪叩头,甚至都没看清那位王爷的相貌。
班贺跪地颔首,赵靖珩从他跟前走过,正瞧见他下半截腿,行走间衣袍如流云,仪度不凡。
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了多少。
“起来吧。断个案哪里需要听这些废话,魏大人,这个案子交给本王来判吧。”赵靖珩道。
魏凌起身:“王爷自然有这个权利。”
赵靖珩略思索:“那就,把那两个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狗官关入大牢,严刑惩戒,三日后问斩。”
魏凌:“……”
竟然比他判得还草率!
马知县当即大喊:“冤枉,冤枉啊大人!冤枉啊王爷!”
“你说,冤枉?”赵靖珩动作停顿,凤眸微凝,“唯有断案不公,判罚无度才叫冤枉。”
“这案子是本王判的,刑狱责罚是本王下的令,”他站起身,一步步靠近,居高临下俯视,佩剑出鞘划出一道寒芒,贴在马知县脖子上,“你喊冤枉,是说本王昏聩有私,滥用刑狱?”
才当上县官不久,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马阳白眼一翻,当场撅了过去。
“还有你这个知府,”赵靖珩转向韩知府,“欺上瞒下,在其中摇唇鼓舌,虽罪不当斩,亦不可留。罢官免职,永不复用。”
淳王是皇亲国戚,金口玉言,远非魏凌可比,搬出谁也没用了。韩知府面色惨白,瘫坐在地,失了声。
叫人来把那两人带下去,魏凌小声道:“多谢王爷解围。”
赵靖珩反问:“什么解围?”
魏凌一笑:“哦,没什么。”
赵靖珩手里捏着一块温玉,与玄铁扳指黑白分明:“那姓范的呢?”
魏凌吩咐人将范震昱带进来,范震昱出现在众人面前已是垂头丧气,整个人都被余县丞的背叛打击得心灰意冷。
他们共事近三年,没想到害他的就是他以为能信任的人。几个上司离开公堂,余县丞才对他说了实话。
县丞是“不入流”的官,余县丞在这县衙中待了十多年,经历几任县官,从未有一个像范震昱这样不收受贿赂的。
这让余县丞异常恐惧,不能同流合污,那就意味着随时都有可能站到对立面。只要有机会,范震昱就不能留。
不是他容不下范震昱,而是范震昱不清醒,非要当一个威胁。
“下官拜见王爷。”范震昱声音有气无力。
赵靖珩:“你可还有为官的意愿?”
范震昱猛地抬头:“啊?”
“在你任上发生了这样的大案,官复原职是不太可能的。”他眼中失望刚显现,赵靖珩接着说道,“吏科给事中昨日升为一州知州,有了个官缺。七品知县贬为从七品吏科给事中,委屈你了。”
好一会儿才将那些句子消化,范震昱连磕三个响头:“不委屈不委屈,下官愿就任吏科给事中!”
做好安排,赵靖珩将余下的事情交给魏凌,自行向衙门外走去。
魏凌与班贺对视,识趣地不多说一句,去公堂上收场。
六科给事中职责为谏言、监察,位卑而权重,是皇帝的耳目、眼线,这是明贬暗升啊。范震昱还在愣神,没想到自己行到山穷水尽,竟然还有出头之日,这算是否极泰来么?
这厢感激涕零,就差嚷着把这条命给淳王了,班贺却冷不丁开口:“你知道上上任吏科给事中是怎么死的吗?”
他说完,前去追淳王,留范震昱在原地风中凌乱。
像是知道会有人追来,赵靖珩速度不快,没多久便听到身后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