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早到了?”班贺不自信地问,“那,殿下……也在?”
印俭希望他自信点:“殿下不进宫,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班贺看着四周,明明有廊亭:“你们怎么站在这儿晒太阳?”
阿格津终于第一次在班贺面前开口,用口音很重的官话控诉:“我不资道,那个人把我们领到泽丽,就邹了!”
但他已经找不到把他们领来的内侍了,两只手竖起食指一通乱指,漂亮的灰蓝色眸子充满困惑与委屈。
印俭安抚地把他双手按下来,表情是一种习以为常般的认命,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洒脱:“我就说不要带阿格津,主子不听,这下好了。被连累的我才最冤枉,我就该在主子不听的时候跑肚拉稀躲进茅厕里。”
虽然不明白印俭为什么会这么说,但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班贺对他们报以同情,打起十二分精神,走向校场内。
希望不会沦落到在太阳底下罚站,他怕热得很,这日头可毒啊。
第102章 国士相待
皇帝与淳王随便面见哪一个都觉得熬心费力,眼下两个都凑在一块了,饶是班贺心性再沉着稳重,也难免提心在口,颇有压力。
被内侍领至幄帐前,班贺俯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淳王殿下。”
皇帝不苟言笑,指着空出的椅子:“班郎中,坐吧。”
班贺刚落座,便听皇帝又开口道:“这儿有份冰酪,是赏给你的。”
桌上三只京瓷小碗,其中两只已经各自摆在两位主子面前,剩下那个就是给他的了。
“谢陛下恩赏。”班贺双手端过瓷碗,触之便察觉出异样。瓷碗外层温度微凉,却远不像是刚端出来的,往里看了眼,本该是固态的冰酪已经化成了半碗水。
赵怀熠笑容不改:“哦,郎中来得迟了些,这份冰酪可能有点儿不太冰了。”
那它应该叫酪,而不是冰酪,班贺默默想到。算了,有得喝就行。
多大了还玩这种把戏?大热的天儿,早早端来冰酪不化才怪,皇帝又不痴傻,怎么可能想不到这点,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刁难。赵靖珩看不过眼,叫了声张全忠,准备让他换一碗呈上来,就见班贺仰头一饮而尽,搁下碗面不改色地说道:“陛下与淳王殿下久等,微臣已将军器局产出的鸟嘴铳带来,请陛下过目。”
被戏耍的不计较,赵靖珩便也不再说什么,横目睨了皇帝一眼,随即看向内侍呈上来的木匣。
内侍揭开盖子,放到桌前,退开到一边。
赵怀熠将木匣转向赵靖珩,道:“皇叔,看看吧。”
匣中盛放的鸟嘴铳与圣节呈给皇帝的大有区别,那把专程献给皇帝的贺礼外观经过精心装饰,各处部件雕刻有吉祥纹样,木制枪托髹涂几层生漆,呈黑中透红的庄重华美之色,鎏金部件金光熠熠。
而眼下几把鸟铳外形删繁就简,心思都花费在使结构牢固增加耐用度上,成批量制造的制式武器,重在实用,哪还顾得上精美不精美。
校场远处竖有平日练习骑射的靶子,距离幄帐二百步开外,赵靖珩站起身,从木匣中拿起一把鸟嘴铳,想要一试,班贺随之起身:“微臣替殿下装上弹药。”
赵靖珩没拒绝,将手中鸟铳递给他:“班郎中试过吗?”
“试过。军器局产出每一批武器都需要检验品质,臣与军器局大使伍旭会进行抽检,每十取一,于试验场试射。”班贺口中说着,手上已经麻利装好弹药,还替皇帝也装了一把。
赵靖珩端起火铳,瞄向准星:“班郎中觉得,准度如何?”
班贺:“熟手十中八、九,没有问题。”
经过数次试放检验,这款火铳管长口小,所用弹药轻,发射远而精准,远超预期。
赵靖珩:“射程威力呢?”
班贺:“三十步内,物不能成形,骨肉皆粉碎。五十步外,方能存有完形,尚能透甲。百步左右杀伤力减弱,射程最远能达二百步。”
赵靖珩点点头,端着装好弹药的火铳走出账外,对准二百步外的靶杆。
扳机被扣动,熟苎麻燃起的火与通向枪管的硝相遇,一声轰响,铁铅弹子应声而出,人眼几乎无法捕捉弹道轨迹。
赵靖珩的手很稳,枪管只是轻微震动,一溜青烟顺着枪管冒出来,很快消散在风里,燃烧过后的火药味飘至鼻尖,浓郁了会有些呛人,被风稀释过的硝烟味倒不难闻。
他放下火铳,向靶子望去,赵怀熠抬手示意,便有侍卫跑步上前,查看过迅速折返禀报:“圣上,淳王殿下,铅子正中靶心。”
赵怀熠笑道:“皇叔弦无虚发,射中好手,火铳也使得如此好。”
赵靖珩掂量掂量手中这把新武器,枪管顺滑阻滞力微,与现下军中常备的火器差异显著,用起来竟然还有些不习惯。他回到座椅边,放下火铳:“陛下也试试。”
虽然表情没有多大变化,却能明显感觉得到他的满意。赵怀熠起身,顺手拿过皇叔刚用过的那把,轻车熟路装上弹药。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方才前去查看的侍卫又跑了一趟,额上冒出一层细汗:“陛下,靶上只有一个洞。”
赵怀熠但笑不语,回到座椅上,接过张全忠递来的丝帕,转手递给了赵靖珩。
赵靖珩注意力都在火铳上,边上递来什么都下意识接住,眼睛只看着班贺:“这是最近产出的?军器局可有遇到什么问题或是难处,大量制造能否保证品质如一?”
质与量,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历时两月,幸不辱命,在军器局上下工匠共同协作之下如期完成陛下的任务。在此期间亦有其他武器产出,没有顾此失彼。”班贺谦虚地回道,“大小将军沉重,不可行军使用,只可用于守城,而且每每试放,屡见炸破伤人。鸟嘴铳便携,用药量小不至伤到持用者,且威力不容小觑,微臣认为,应当推行开。”
赵靖珩看向赵怀熠,这些事皇帝才能做决定,他只能适当劝谏,耐心等待皇帝接下来的反应。
享受着身边人专注的目光,年轻的君主终于缓缓开口:“若要大量投入军中,你军器局能保证每年多少产量?”
“微臣上任虞衡司以来,核实名册,京中军器局内工匠数量仅剩二千余人,较之前朝减少近半。”班贺并未直接回答,如实禀报了工匠现状。
赵怀熠眉梢微抬:“你的意思是,要增加京城内工匠人数?”
“微臣并无此意。”班贺摇摇头,“制造武器并非难事,只要原材足够,工匠们便会倾尽全力,夜以继日,问题从来不在此。制造出来的武器运往边塞路途遥远,民夫、官车、牛马、护卫等皆是大笔花销,路上所食粮草粟米亦不在少数。微臣以为,倒不如因地制宜,在各要塞、重镇近处择选合适的城镇,以资军器。”
班贺认真考量过,铜矿、铁矿等产出金属矿石的城镇为优先选,不一定要集中在京城制造。此话一出,赵靖珩兴奋起来,脑中立刻跃出数个合适的地方,地理位置适宜,更是免去长途运输之碍。
“好。”赵怀熠正襟危坐,面容严肃,“虞衡清吏司郎中班贺,这件事就按你的想法去做。朕以国士相待,望全始全终,切莫辜负朕与淳王对你的一片厚望。”
班贺恍然回神,跪行大礼:“君以国士遇臣,臣以国士报之。”
“起来吧。”赵怀熠看向赵靖珩,眼中闪烁着得意与狡黠。赵靖珩视线轻飘飘的一扫,不作理睬,嘴角却浮上一抹笑意。
离开校场时,班贺走在淳王之后,毫不意外地看见淳王殿下站在两个晒蔫巴了的亲卫前,面沉似水,眼中酝酿着狂风骤雨。
班贺忍不住往上看,晴好的天色难道要变天?
他可没带伞,快走快走。
军器局造出的第一批鸟铳,被送到了京城神机营中。
京城各营职能各异,神机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掌管使用火器,营内三千火铳手,八百炮手,一千骑兵,共四千八百员。组建至今历数朝,一直以来为京营中地位最高的一支队伍。
当朝皇帝登基以来尚未视察,如今新型火铳充入营中,正好借此机会,进行一番检阅。
班贺负责制造了这批武器,但归根结底只是个制造武器的,京营检阅他是没有资格参与的,若不是需要密切关注第一批火铳具体使用情况,他甚至都不会去关注。
这一关注就关注到了不得的事了,这次检阅神机营,皇帝要求营中官兵按列进行射击,结果中靶者十之四五。皇帝龙颜大怒,将提督骂得狗血喷头,当场拂袖而去。
当晚宫里便传令下来,皇帝要整顿京营,先从让他大动肝火的神机营开始。
京中各营侍卫士兵,久未整顿,年老者亦在伍中,良莠不齐,强弱不分,军心散漫,疏于操练。兵丁皆以国库供养之,百户农夫,未能瞻一甲士,兵在乎精而不在乎多,宜汰劣留良,择其优者用之。
当然,这件事与班贺关系也不大,但与魏凌的关系非常之大。
羽林卫是天子近卫,肃护宫禁,镇守殿前,整顿京营,又怎么可能不清理羽林卫?还没整顿到他头上,已经坐不住了。
众人口中养老的京营登时一阵鸡飞狗跳,哀嚎遍地,每日都能见到清退一批不合格者,足以见得皇帝是动了真格。
淘汰掉一批老弱,势必要补入新的精锐,神机营这样的队伍不属于在精不在多的范畴里,最好是又精又多。遴选精兵入营,又是一桩震天动地的大事,人员变动历来繁杂。
京营里六畜不安,又岂止局限于京营,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人脉便成了网,各处皆有关系牵扯,这边闹起来别处怎会安宁。
淳王提前结束假期,带着几个随他一同来京的亲卫启程回了肃州。他宁愿去西北守着戈壁吃砂,也不愿待在京城看这出闹剧,吵得头疼。
班贺亲自监督完成那一批鸟嘴铳,之后的制造便放心交给了伍旭,有他带领军器局的工匠班贺很放心。
选取制造火铳的地点也被提上日程,工部本就掌管水利、运输等事务,部里官员常年各地采办物资,对举国各地条件优劣皆有详细记录。
班贺召集相关官吏一同商议选址,各抒己见时常容易引发争论,这些官员又的确是干了实事的,争起来都说得有理。班贺插不上话,提高声量把他们的声音压下去,肃静后重新开始发言,然后故态复萌。
外边沸如汤滚,虞衡司里也没有清静到哪儿去,可想接下来又是不得清闲的一段时日。
难得身边无人的时候,班贺便将荷包里陆旋来信取出来看两眼,只有简短五个字,正着读倒着读都已烂熟于心。他有心想回信,却不知陆旋这句诗该如何回应,才能不落下乘。
仔细斟酌,再三思量,班贺终于动手研墨,提笔落字,笔笔含意。尺素之上黑白分明,班贺停笔收手,拈着两角轻轻吹干墨迹,满意地放下。
将将五个字,不多不少,正好相称。
他将这封信妥帖地折好,放入信封中,清亮的双眸盛满笑意,尚未寄出,便已期待着下一封回信。
第103章 救急
御门听政仪在奉天门举行,朝臣百官按序排列朝拜天子,商议政务,班贺区区五品郎中,不可避免地站在了队伍最后一段。
常理而言,这个位置非常适合走神,列位都在他之上,不会被注意到。但他似乎没这个运气,四周若有似无的视线挥之不去,他只能眼观鼻鼻观心,装得像只鹌鹑。
朝会结束,班贺刚要松一口气,转身跟随队伍出宫,就被皇帝身边的太监张全忠叫住,传皇帝口谕,请虞衡司郎中前去偏殿议事。
似乎更多的目光聚集,班贺默然无视,跟随在张全忠身后,直至进入偏殿,那些视线才被阻隔。
难怪淳王听见范震昱满朝得罪人那样高兴,连那些视线都令人压抑。
范震昱有恃无恐,像只斗鸡一般每天精力旺盛地上谏,竟一时让那些大臣手忙脚乱,顾头不顾腚。一个新调入京中的给事中,根底清白,反击都不知该从何处下嘴。
他就像一个冲入赌坊的新手,赌桌上的老手争斗时间久了,达成一种博弈均衡,而只顾眼前利益的新手哪儿懂得什么叫长线大鱼,不知不觉便拆了桥,杀得老手人仰马翻。
这样的莽撞危险,但又出奇适合他,谏官正是贵在敢言。
回想当初在玉成县,明明怕事的范震昱仗着康王的命令,连葛容钦都敢得罪——当然,也有他不知对方身份的缘故。现如今又仗着淳王这棵大树,更为放肆。
听起来颇为狗仗人势,但世事无绝对,用到正途上,这不是挺好。
离开禁庭的官员慢慢散开,然后自发结队成群,打眼一瞧便能大致看出党派。
吏部官员跟随在吏部尚书身后,不知是谁先开口,说了句:“还以为当今圣上与先帝不同,没想到还是离不开那些工匠。”
侍郎李倓嘲讽一笑:“何为天子近臣?天子亲近谁,谁才是天子近臣。不是尊为吏部尚书的天官大人您,也不是翰林院那些大学士,更不是这满朝饱学鸿儒,而是那些不读经史,不知圣贤的工匠。”
杜津春皱起眉头:“休得胡言,你们怎敢妄言圣上?圣上想要任用谁,不容任何人置喙,谁再摇唇鼓舌,我定不轻饶。”
过于严厉的语气让场面一静,没了声响。杜津春皱起的眉头却未能松懈,亮起的天色照不进他沉沉的眼眸里。
紧锣密鼓商议出第一批名单,班贺将奏疏呈上御案,经过皇帝确认,正式下诏书,命甘州、宣城等八地军器局协助制造新式鸟嘴铳。
万事开头难,已有开端,余下的地点选定可以分批次完成,班贺也就没那么着急了,恢复了旬休,歇歇他那把饱经劳累的骨头。
班贺很长一段时间家都不着,索性将做饭的老妈子请到家中住,方便照顾阿毛,这是阿毛唯一觉得师兄心里还有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