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陆旋一动便回身看来:“醒了,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吗?”
太晚了,阿毛等得脑袋直栽,刚才忍不住去睡了,班贺夜里熬成了习惯,独自在这儿守着陆旋醒来。
陆旋点点头,又道:“比起上一回,不算什么。”
班贺笑着给他端来水:“还要再等十五天左右,等伤口长好些才能拆纱布,那时就能知道成功与否。”
“多谢。”陆旋嘴唇干涩,凝视着眼前的人,无比郑重,“大恩大德,此生结草衔环,自当以命相报。”
“话说早了。”班贺抬起他的头,喂完水放回去,语气淡淡的,“这些话等确定能动再说。更重要的是,还不知你的身体是否能够承受天铁,一旦出现排异反应,这对胳膊也不能要。”
陆旋摇摇头:“无论结果如何,你已对我施以恩情,我——你为我花费的银钱,他日一定会加倍还给你。”
“这句话说到了点子。我该把这句话刻在这两条胳膊上,免得你忘了。”班贺不再推辞,笑容更深了几分。
那只是一句玩笑话,不过班贺确实刻了东西在那两条胳膊上。他指着小臂内侧一个不甚明显的图案,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个孔字。
“这儿,是我师门的印记,亦是工匠在作品上留下的标识。若是有同行,便能从印记分辨制作者。”
这与各个镖局有自己的标志是一样的道理。但,即便是义肢,自己身上印下班贺师门的印记,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不能算坏,总之就是……奇怪。
陆旋面上克制沉稳,心里却是止不住的期待,等着拆开纱布的那一天早日到来。
在此期间,陆旋行动不便,都是班贺在一旁帮助,事无巨细,照顾得用心,未曾表露过半分不耐烦。陆旋起初不能适应,双臂缺失令他痛苦万分,更无法接受的是自己成了一个什么都干不了的废人。
班贺却道:“只要留得一条命在,就还有无数未知机遇。人生在世上,做什么不都是为了活下去三个字”
他做起那些事来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异样,帮陆旋清洗擦身,里里外外从上到下皆坦诚相见过了,倒显得浑身紧绷的陆旋是小题大做。
阿毛宽慰陆旋,师兄以前也是这样照顾他的,不用不好意思。可那怎么能一样
好在,这一切终于收锣罢鼓。
第十五日,班贺发话,可以拆开纱布了。
阿毛最为积极,绕着坐在床边的陆旋,一圈一圈把纱布解下来。可以看见肩膀两侧连接处已经完全愈合,班贺抬手摸了摸,确定与金属义肢完美贴合,似乎是成功了。
“动一动。”班贺下达指令。
陆旋暗暗做了个深呼吸,缓缓抬起两条胳膊,金属沉重不比天生的,能动起来已经叫他欣喜若狂。相比阿毛表露在外的惊喜表情,他看来淡定许多——但他的淡定是伪装的,真正淡定的只有班贺。
班贺摸着下巴打量每一处细节:“活动一下手腕。”
陆旋依言上下转了转手腕,接着握拳伸掌,试着手指是否能自如活动。
“还算不错。不过不要高兴得太早,各人身体存在差异,一个月内都必须注意,有任何异常,一定要告诉我。”班贺认真道。
陆旋想到他所说的话,如果出现排异反应,这对奇迹般失而复得的手臂也留不住,喜悦之情淡了几分。
班贺敏锐察觉他的情绪变化,笑道:“也不用太担心,或许你是幸运的。”
陆旋注视他,抿唇笑了笑:“嗯。”
他忍不住站起身,抱住了眼前的人。双臂刚合抱,就听班贺闷哼一声,仓促拍着他的背:“快、快放手……痛痛、痛!”
陆旋一惊,连忙松手,惊慌失措地看着痛得弓成虾米的班贺,焦急询问:“怎么了?哪里痛?”
班贺痛苦地指了指自己后背,扶着后腰撑住了桌面,疼得直不起来。阿毛吓得跑过去搀住他,扶他坐下。
“这算不算恩将仇报,你是想勒死我?”
班贺指着陆旋的手指发颤,陆旋满眼无辜,低头看着双手,怀着愧疚之情,却是不敢再碰他了。
痛劲儿缓过去,班贺趴在桌面哼哼唧唧两声,才道:“刚装上,你还不能很好的控制力道实属正常。多练习练习就好了,先从自己吃饭练起吧。”
“好。”陆旋老实点头。
话虽是这样说了,但看到陆旋吃个饭上来就折了两双筷子,班贺额角的青筋还是欢快地跳了起来。
第9章 破坏
手臂虽然还不到操作自如的地步,起码能听话地动起来,这已经是莫大的恩赐。这段日子以来,双肩两侧空荡荡心里没着没落,陆旋夜里时常从梦中惊醒,而今有义肢替代,双拳实握,竟有再世为人之感。
四人坐在饭桌前,因不太方便,陆旋上身衣服被截去了袖子,一双手臂展露无遗。泛乌的金属零件严丝合缝地组合,外形仿造肌理轮廓,内里钢筋铁骨,手肘指节无一处不精巧。
阿桃与他相对而坐,灵动的眸子总往他手臂上瞧。
陆旋问:“害怕么?”
阿桃摇摇头,小姑娘家轻言细语:“不怕。这是龚先生给大哥哥做的手臂,你和龚先生都是好人,这有什么好怕的。”
还挺有胆识。
班贺看着他们笑笑,督促陆旋专心对付眼前的碗筷。阿毛体贴地帮陆旋添了饭,自己一面往嘴里扒食物,一面时刻关注他的情况。
桌上菜品一如既往清汤寡水,映得人脸都快显出菜色来了。班贺非常有理有据:“伤口未好,不能吃发物、油腻、辛辣,得吃清淡些。”
稳住一口气,陆旋慢慢抬起手臂拿起筷子,还未调整好姿势,筷子“啪”的一声,折在了手指间。
班贺咀嚼的动作停下,侧头看他,眼中露出几分来不及掩盖的惊诧。陆旋背脊一下挺得笔直,低低道了声抱歉。
心怀忐忑地接过阿毛递来的另一双筷子,这回在阿毛的辅助下倒是拿好了,陆旋伸手出去夹菜的途中,又是“啪”的一声。
结果不言而喻。
接连两双筷子折损在手里头,陆旋放下筷子的遗骸,背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一下儿粘住了衣服,不去细想此时班贺的神色。
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知道不该过于苛责,班贺面不改色:“阿毛,去,给他拿勺子来。”
阿毛放下碗筷,去厨房里取了勺子来,递到陆旋手里:“旋哥,你可得手轻点儿。”
陆旋小心翼翼拿着勺子舀饭,另一只手扶在碗边,防止碰倒了碗浪费粮食。
这回倒是没听见勺子出问题,而是清脆悦耳的好几声——瓷碗在陆旋手里裂成了四瓣儿,其中一瓣儿还在桌上打着转,蹦得不亦乐乎。
班贺单手撑住前额,终于是忍不住了:“筷子我还能削两根木棍凑合用用,捏碎的碗你是让我再开个窑?我一会儿就弄个账本来,记下你该赔多少。”
陆旋放下勺子,不去反驳,低头收拾桌面。手臂往桌面落下的动作引起班贺警觉,还未细想,脱口而出:“阿毛,扶桌子!”
阿毛手疾眼快,在陆旋压得桌面晃动下一刻,和班贺一同架住两边桌沿,保住了桌上的饭菜。陆旋也立刻反应过来,收回了手。
这哪是吃饭,分明是抄家造反来了。
阿桃端着饭碗吓呆了,悄悄把凳子往后挪。阿毛见这顿饭差点吃不成,忍不住嚷上了:“旋哥你直说了吧,是不是还想让我师兄给你喂饭?”
陆旋正愧疚着压根儿就没想其他的,那句“师兄喂饭”一个猛子扎进他耳朵里,目光不由自主就往班贺那边看去。班贺因刚才“惊险”的一幕睁圆了眼,随即从眼尾睨着他,陆旋耳根顺着脖颈一下绯红。
阿毛叫得更大声:“你还知道给人喂要害臊?我两岁就不用人喂了。”
“是三岁。”班贺得找点儿什么把那股子狂躁压过去,一脸菜色地纠正,“你是我喂大的,我知道。”
凑合着吃了这一顿,班贺总算认识到自己错在了哪儿。本就因为不适应才需多加练习,差错在所难免,破坏点东西再正常不过,怎么能用填肚子的粮食去充当消耗的筹码?
于是他改变了思路,从阿桃娘绣花的针线簸箩里抽出了一根绣花针。
指尖掂着那根稍不留神就会没影儿的绣花针,班贺进了陆旋那间屋,当着他的面随手放在桌面上,双手背在身后:“试试,把它拿起来。”
听起来不难,看起来有点难,做起来是真难。陆旋坐在桌前,抬起右臂,两根手指对准位置用力在桌面上抓取。却始终不得其法,无论怎么尝试也拿不起来。
金属制成的义肢可以随意志操作,没有丝毫感知能力,他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碰到了东西,若闭眼不看,便无法辨别碰到的是什么。更别说精细如绣花针的物件,他甚至判断不出自己是否真的碰到了那根针。
班贺坐在桌边看了好一会儿,感叹道:“这桌子都要被你扣出俩窟窿眼儿来了。”
陆旋停下动作,侧目向他看去,低声道:“我该怎么做,你教我。”
班贺垂眸,抬手覆在冰冷的手背上。薄薄的皮肉附着下能清晰看见骨线,瞧着并不强悍,却能轻而易举地引着金属造就的手臂移动。
“不要用蛮力,而是要感受。”
被牵引的义肢精准地按住了绣花针,随着班贺的移动,指尖从针上碾过,顺着滚动的针落在桌面上。然后分毫不差地重复,一遍又一遍。
起初,什么感觉也没有。慢慢的,摩擦产生的震动由模糊变得具体,滚动的针与表面摩擦,接着是落在桌面产生的细微高低差。摩挲不同材质,产生的震动似乎也是不同的。
直到那只手拿开,触碰过的钢铁之上遗存些许体温,陆旋目光定在那儿,一时忘了动作。
“你自己练吧。砍柴的陪不住放羊的,我还有活儿要干,就不陪你了。”班贺在他背上拍拍,起了身。
陆旋仿佛寻到了乐趣,低头碾着那根针干脆地嗯了声,等人转身走了才停下,往门口望了一眼。那一眼并无异样,平静地收回,继续试着拿取绣花针。
只是本该无知无觉的手臂,被握过的地方不知怎么仿佛隐隐传来热度。
第10章 不速客
陆旋此时状态万不可出现在人前,尤其是官府的人。若不是他还要等叔父的消息,班贺只想叫他尽早离开玉成县,多留一天都是隐患。
为陆旋造那双手臂的天铁,是班贺别无选择下从古老爷那里“顺”来的,分量完全不足以制作手臂,更别提是制作两条胳膊。因此班贺只用那些天铁制作了核心支架,寄希望于凭它能支撑整条手臂动起来,好在结果如愿。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天铁矿严格受到朝廷管制,寻常百姓接触不到,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不曾见过,可若是有钱就另当别论了。只要有利可图,便一定会有人铤而走险。黑市不时有少量天铁流出,皆是很快便高价出售,不知去向。
那些幕后买主有钱有势,用来干了什么或许没人管得着,班贺自认无钱无势一介草民,比不得。陆旋一身兼具人证物证,正是休戚与共,盗取天铁私造义肢的秘密若是被人发现,他和陆旋就等着一起倒大霉吧。
班贺提出要给陆旋造一双手臂的同时亦明白告知,绝不能轻易让人发现,或许他这一辈子都要躲躲藏藏。
在陆旋看来,比起失去双臂这根本不算什么。他还有大仇要报,绝不能在此落败,只要还能有报仇的机会,叫他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也在所不惜。
杨典史公务繁忙,无暇过来询问,同时也是听取了班贺的话,让陆旋独自静一静。只要陆旋不出门,待在这院子里躲着人,能瞒一天是一天。
这话听起来颇为光棍,陆旋初听到班贺嘴里冒出这样的说辞,也是暗中惊诧不敢置信的。
但班贺诚挚的眼神与嘴角的微笑,无一不昭示着:对,你没有听错,我就是这么说的。
困在方寸之地,陆旋并无怨言。前些日子还能擒贼缉盗换些赏钱,现下又重归吃喝全靠班贺的场面,自然是指南不往北,说东不言西。
班贺说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瞧着一副循循善诱的姿态:“你这双手臂还不能完全自如操控,需要勤加练习。不论做什么,只要能用到这双手,都是应该珍惜的好机会。”
他说着,递上铁斧,放入陆旋右手,又拿来笤帚,塞进陆旋左手。点头对自己的安排表示满意,班贺轻快拍拍手,将自己关进了那间小屋子。
陆旋低头左右看一眼,眉梢微挑,放下笤帚先去劈柴。
劈柴、扫洒庭院的活计都被陆旋包了,这时候便能体现出阿毛的懂事来。
他虽然总冒出些童言无忌的话,又有些惫懒爱撒娇,别人干活他倒知道在边上递个簸箕、送个汗巾,问一句需不需要喝水,一看就是个打下手的熟手。
班贺平日闲暇之时会教阿桃读书识字,阿毛并不跟着一块儿学,他似乎识字,道那些都是发蒙才学的,还不如自己去看书。他不仅能通读各书,每每看到书中疑惑不解的东西,还能和班贺争上一番。
几次陆旋看见阿毛在教阿桃写字,认真起来有模有样。这样的孩子,若说是出自寻常人家,陆旋是怎么也不信的。
守着陆旋处理完杂务,阿毛便殷勤地拉着他坐下,笑嘻嘻地把自己捡来的破铜烂铁摆出来,一样一样把东西往他面前放:“旋哥,帮我搓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