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立刻紧张起来:“旋哥你快吃,多吃肉。今儿刚杀的鸡,新鲜着呢!”
陆旋嘴里咀嚼着点点头,两眼瞟着班贺只是笑。即便他不声不响,陆旋怎么可能不知道张隆是受他委托。在大牢里谈不上有什么珍馐美味,吃顿热腾腾的饱饭还是可以满足的。
今日家里来客人,闵姑忙完外面的活一直躲在厨房里,本想随便吃点剩余的食物应付,班贺却感谢她找来张隆,帮了一个大忙,说什么也要请她上桌,如平日一样同他们一起吃。
盛情难却之下,闵姑还是坐上了桌。她见陆旋年轻得过分,比儿子张隆不知小多少岁,不由心生怜悯,对他颇为照顾。
约摸申初的时候,伍旭带着谢缘客来了,为了能早点过来,都各自提前安排了手头公事。陆旋被赦免之后,伍旭才知晓他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一个多月之事,连连埋怨班贺不该隐瞒,怎么现在才告知他们,一点儿忙都没能帮上。
班贺笑笑,没做多解释,只道:“让那么多人担心做什么,现在安然无恙出来不就好了。”
谢缘客不赞同地摇头:“我也知道我们大抵帮不上什么忙,可至少应该说一声,你也太……唉。”
伍旭双眼瞪得浑圆,粗声粗气:“恭卿,这回我可得说说你。你以往总是这样,出了事自己能解决就瞒着其他所有人,最好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被如此指摘,班贺自知没理,心虚地顾左右而言他。不忍让班贺独自以一对二,陆旋主动开口道:“被关大牢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必人尽皆知?在监牢中成日不修边幅,我还得谢谢恭卿替我兜着脸面,让我不至以那副狼狈的模样见人。”
苦主开口说的话,让伍旭与谢缘客后知后觉,光顾着埋怨班贺隐瞒不说,却没想过陆旋愿不愿让其他人都知道。两人噤了声,看向陆旋眼中显出些许惭愧。
在场几人一时陷入沉寂,班贺刚想说点什么缓和,阿毛撞进两人之间,一边拽一个:“谢大哥,伍叔叔!师兄该批评,你们改日再继续,今日请你们来是庆贺旋哥劫后余生的,这是做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都得恭喜旋哥!”
小大人的口气令人啼笑皆非,伍旭连连称是,一扫面上沉重,极力展现最喜悦的笑容——只不过多少有些弄巧成拙。
几人留在这儿一块吃了顿晚饭,难得相聚,除了阿毛年纪小,都喝了点小酒。伍旭与谢缘客体谅陆旋今日刚回来,不宜耽误太晚,叮嘱几句好好休息后相伴离开。
帮着闵姑收拾完桌上碗筷和残羹剩菜,阿毛一面净手,一面嚷着今晚要和旋哥一起睡。陆旋没说话,瞳仁滑到眼角,就见班贺也在看着他。
两人的视线一触即离,班贺目光投向阿毛,正经道:“你现在就那么闹腾,遂你的愿了今晚还能睡得着?你是没去过刑部监牢,里边大晚上都有人在惨叫痛呼,哪里能睡得安稳,就放过他吧。下回若是有机会,我会记得带上你一起见识见识。”
阿毛听得整张脸皱了起来,慌忙摆手:“呸呸呸,师兄你也快呸!什么下回有机会,咱们都不要再去大牢了,好不好?”
哦,这话是不太吉利,班贺配合地轻轻呸了声,刚才那句当他从未说过。
闵姑特意给新客人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安排得妥妥当当。床上铺了昨日刚晒过的被褥,凑近了拿鼻子一嗅,还有烈日曝晒过的味道。
日暮西垂逐渐归于全暗,几人各自回房,房间内灯光渐次熄灭,独留班贺房内一盏透出微光。
他没那么早睡,煨进被子里,就着床头的灯,睡前再看看从官署带回来的公文。夜色已深,就在班贺以为其他人都已经睡了,门口传来微响,他抬头看去,陆旋悄然出现在房内,反手合上了门。
“怎么还没睡,床睡得不舒服?”班贺笑着问道。
“不是。”陆旋站在门口,只是静静注视,并不靠近,“想到你与我相隔一墙,看不见,碰不着,难以入眠。”
班贺哑然失笑:“哪有这样的。”
“我想抱着你。”陆旋平铺直叙的语气竟显得无比理直气壮,仿佛理应如此。
监牢内别无他选,此刻所思所念近在咫尺,如何能容忍一墙阻隔?方才顾忌班贺不愿在旁人面前显露,他便一直忍耐,现在没有旁的阻碍,那便无需再忍。
班贺嘴角挂着浅笑,调侃道:“你倒是一点儿不客气。真会挑时机,这会儿来,我成暖被窝的了。”
陆旋目测方位:“你不用动,我睡别的位置。”
班贺放下手中公文,扬手轻轻一招:“过来。”
原本体温煨得被子里暖烘烘的,挪动位置冷风直往里灌,班贺曲了曲腿,催促陆旋动作快些,免得被窝又得从头开始暖。
陆旋应声走上前,躺在他让出来的地方,躺好侧过身,抬手环着班贺的腰,将他拉得近了些,就着半躺的姿势,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班贺反应慢了半拍,毫无抵抗地形成了这个亲密姿势,无处安放的双臂迟疑了一会儿,轻轻覆在他的脑后与背后,安抚地顺了顺。
这个经历过坎坷的年轻人,刚从战场上下来,又被押解回京受了一回牢狱之灾,如何能不身心疲惫?狱中哪儿是能睡安稳觉的地方,撑到现在约摸快到极限了。
班贺低头看着陆旋阖上的双眼,眉宇间带着挥不去的倦意,人前强撑着一股劲,此时方尽显。也罢,让他好好睡一觉。
相贴的另一具身体火热,很快将方才挪动的寒意驱散,两人在寂静的夜里,无声相拥。
“我能这么快被放出来,是你做了什么吧?”陆旋忽然出声,“自那晚离开,你就没有再来。直至在狱中听闻皇帝下诏赦免,张隆前来释放我才见到你。我心中不安至今,尚不能平息,恭卿,有什么事别瞒我。”
班贺思索片刻,缓缓道:“我的确是去找皇帝求情了。”
陆旋睁眼,抬头看他。
班贺继续说道:“也的确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他注视陆旋双眼,真诚严肃,“我被罚了整整两年薪俸。言归,这笔账记在你头上,没问题吧?”
陆旋:“……没问题。”
班贺满意点头:“你该庆幸,我如今只是个五品官,月俸不高。两年二十四月,加起来也不过五千多两,你慢慢还,总能还上的。”
“只是被罚了俸禄吗?”陆旋有些迟疑,不是不信任班贺,而是直觉不应该仅此而已。班贺亲口承认过,私造天铁是死罪,这样的惩罚,太过高举轻放了。
“我不懂为官之道,但我明白何为人臣,何为人君。没有触及根本,只要我一日对皇帝有用,他就一日不会杀我。”班贺淡淡道,“你也同样如此。”
班贺抬手捂住陆旋双眼,将他按下去:“钦天监上报皇帝,将星临帝都,你可别辜负了将星之名。”
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陆旋脑袋在他手下挣扎两下:“我?”
班贺语气笃定:“对,你便是将星。”
搂在腰上的手臂紧了紧,陆旋闷闷的声音传来:“这件事以后不会再被追究了?”
“不一定。”班贺轻叹,“放与不放全在皇帝的一句话,是否旧事重提也全凭皇帝意愿。如今他用得上你我,犯再大的错也能包容,假以时日皇帝改变了主意,你我就是进了棺材也能被掘坟鞭尸。”
他话语间的无奈陆旋尽收耳中,心中却疑惑:“既然你明白圣意如此难测,也坚持要在朝为官?”
班贺:“我并非喜欢做官,若是可以选择,我情愿在民间做一个寻常工匠。”
陆旋皱了皱眉:“那你为何……”
“你可还记得,葛容钦找上门时的情形?”班贺说。
陆旋:“当然记得。”
“那时我对他提起的怒城,就是我入朝为官的原由。”班贺语气陡然复杂起来,“从蛮人手中收回怒城,是师父毕生的心愿,也是他的遗愿。”
第121章 人日
二十载光阴倏忽已过,南侵夺城之恨犹未雪,烈烈臣子之心,只盼失地得归,复我河山。
“师父至死未能见到那一刻,我只望有生之年可以达成夙愿。眼下淳王镇守边疆,使蛮夷不敢进犯,可也不过是各自试探,还未真正到能说打就打,令其俯首称臣的地步。一旦真正起兵戈,不是靠着淳王一人领兵便可应对,而是举国之力以资战事。若无多年粮草、武器储备,举兵必须慎之又慎。”已是深夜,班贺声音放得极轻,却暗含力量。
陆旋闭着眼,班贺说话间胸腔的震动直接传递到他的身上,如此亲密无间的姿势仿佛身体与之共振,每一丝情绪都毫无阻碍地感同身受。
“所以你才会接近淳王,你想与他合作,共同取回怒城?”陆旋说。
班贺字字坚韧:“这些年来,朝中某些大臣以惊惧淳王主动挑起战事为由,多次上疏请求将其调回京,都被皇帝压下。怒城易主是兖朝心中一根刺,却迟迟不能拔出,先帝不愿破坏眼下的安定,当今皇帝心中早有想法,但时机未到。蛮部集结成盟,蠢蠢欲动,多年来从未放弃过南侵的野心,我入朝为官,别无所求,只为尽我之所能事。”
班贺声音忽的更轻,如同耳语:“若我也未能达成心愿,这件事就交给阿毛,我坚信,终有一日得见江山完璧,不失旧物。”
遥遥传来更响,不知不觉已到子时,班贺如梦初醒,笑起来:“瞧我,现在可不是该和你说这些的时候。先前还说阿毛闹腾,反倒是我和你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你该更睡不着了。”
陆旋语气不满,额头抗议地蹭了蹭:“怎么是有的没的,你心中所想,便是我心中所想。”
班贺注视眼前的陆旋,心思说不上来的复杂,难以言喻,并不算好。
此前种种,他与陆旋已分不清是谁欠谁。又或许谁也不欠谁的,但凭本心,一切作为就当是出自本身意愿,与对方无关。
可此后,陆旋走上他刻意引导的这条路,是福是祸皆与他有关、因他而起。若有半点差错,他都无法逃脱内心的罪责,于心有愧。
久久没有声响,两道细微平稳的呼吸彼此交杂,班贺以为陆旋已经睡着了,尽量保持身体不动,抬手去熄灯,陆旋却也跟着动了起来。
班贺不知他要做什么,贴心地停住动作,让了一步。陆旋微微撑起身体,仰头直直向着他的双唇而去,动作利索毫不拖泥带水。猝不及防之下,唇上温热一片,班贺瞪大双眼,只觉得热度顺着脸颊蔓延至脖颈,看不见绯色漫上双颊。
陆旋单臂揽着他的腰背,一手护在他的脑后,班贺被动张嘴,炽热的呼吸纠缠成一团,无处安放的双手只好环上他的肩。
亲吻的动作生涩,热切又冲动,不得章法,显得笨拙。不过也算有进步,之前比这回还要差劲,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班贺意识到这点,有些分神,嘴角扬起,没忍住笑了起来。
陆旋退开一点,面上浮起的血色不比班贺差。漆黑的双眼盯着自己,英气的眉眼此刻显得沉沉的,班贺压下嘴角,知道自己煞风景,环着他的手臂往自己身边搂了搂,赔罪似的亲了两下。
收下这份歉意,陆旋伸手拧熄了灯,侧身躺下,将班贺抱在怀里,掖好被角。肩颈处恰好有个凹陷,他稍稍移动,头便契合地填充进去,将将好。
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样整个抱在怀里睡过,班贺心里很是微妙,但很快注意力便转移到另一处。
“言归,你……”
陆旋将脸贴近他,低头埋了埋,被令人心安的气息环绕包裹,声音里染上几分困意:“不用管它。”
说得好像他想要管似的,班贺默默阖眼闭嘴,反正没长在他身上。
片刻,班贺睁眼。啧,果然还是应该让他自己睡的。
正月初七不用参加朝会,但已成习惯,听见墙外更响,班贺按时苏醒,窗户尚透着幽蓝的光。望着帷帐片刻,眼睑数次开合,转瞬清明如许。
他侧头看去,身旁的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靠得更近,眼睫根根分明。像是感应到他的注视,陆旋缓缓睁眼,凑上来前额抵着他的肩,无意识地蹭了蹭。
班贺清了清嗓子:“一会儿闵姑就要起了。”
那位勤快的妇人起来就会开始在院里忙活,扫地抹桌,洗衣做饭,到时候再走可就晚了。
“嗯。”陆旋应了声,但没动。
班贺也躺着没动:“我一会儿得去官署,中午回来。”
“好。”说了两句话,陆旋终于起身。他动起来干脆利索,在他唇边印下一吻,穿上鞋开门走了出去。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班贺眨眨眼,为自己竟然毫无排斥感到叹服。
在官署里忙活了半日,到晌午官署便散了值。班贺回到小院,大堂里陆旋正帮着闵姑端菜,阿毛也没闲着,在边上摆碗筷,见班贺回来,通报全院似的大声喊道:“师兄回来啦!”
陆旋端着一大碗刚出锅热腾腾的菜羹,全然不畏烫手。刚把碗放下,余光便瞥见班贺递了什么过来,下意识伸手接住。东西落在掌心里才发现,那是一张剪成人形的金箔。
“这支华胜是闵姑的,这是阿毛的。”班贺转手一人给了一份,两个小金人,一支绢花与金箔制成的华胜。
闵姑连忙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两遍,看清这支华胜用的是货真价实的金箔,有些不敢要,笑容羞涩:“这怎么好意思……这把年纪,还戴这样艳丽的花,这也太贵重了!”
“过节呢,给你就收下。”班贺笑着说道,回屋去换衣裳。
陆旋看着手里的小金人欢喜又疑惑:“这是什么?”
阿毛惊讶道:“旋哥你忘了,今日初七,是人胜日呀!”
陆旋恍然,顿时失笑,他过一日便算一日,都忘了是什么日子。
“占书里说,初七人日,从旦至暮,月色晴朗,夜见星辰,人民安,君臣和会。”班贺换好衣服从屋里出来,挽起袖子用闵姑端来的温水净手,“昨夜无风无雨,今日晴好,今年会是国泰民安的好日子。”
正月初七为人日,需煮一碗七宝羹食用。七宝羹既为七种菜制成的羹汤,羹与更谐音,喻更新之意。正月初一为年之始,初七人日便为人之始,从这日起,新生活将重新开启。
他笑吟吟地在餐桌边坐下,见陆旋还拿着金箔小人站着,下巴一扬:“拿着做什么,还不放下吃饭?”
陆旋将小人收入怀中,跟着坐下:“难怪阿毛今日没去书院,你只用去官署半日,一会儿不用再出门了?”
“嗯。今日皇帝设宴款待朝臣,我么,是戴罪之身,就不必去了。”班贺坦然说出自己又被赐宴除名之事,转脸对闵姑说道,“皇家御厨的手艺又不是没尝过,不过如此,依我看不如闵姑,在家和你们吃反而自在。”
闵姑笑得无奈:“又哄我,我哪儿能和御厨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