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旋脸上绯红久久没有褪去,睨了班贺一眼,带着色厉内荏的凶狠。班贺倒了杯茶,好声好气地哄:“喝点水,缓一缓。”
陆旋喝了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班贺捏着空茶杯,无端生出一点忐忑来,玩笑是不是开得有点大?那小子可记仇得很啊!
第二日一早,班贺出现在虞衡司官署,虞衡司主事罗庸见了,连忙上前关心这位直隶上司:“郎中,您这嘴角怎么破了?”
“不小心撞的。”班贺笑容虚浮。
罗庸:“这也太不小心了。”
班贺:“……嗯。”再说下去,他的笑容快挂不住了。
好在出门早,没被阿毛看见,但回去总是会被看见的。陆旋那小子,真是放肆得没边!
正月下旬,工部虞衡司隶下军器局造成铳规,由虞衡司郎中呈上御前。皇帝下令试炮场准备弹药,亲自检验铳规使用效果。
这件凝聚军器局众工匠心血的器具,在炮场上不负众望地最大程度发挥了功效。合适的弹药配比与熟练的火炮手共同配合下,达到了百发百中的奇观,即便偶尔操作时出现微小偏误,也能给目标造成一定损伤,堪称神器。
硝烟充斥着炮场,巨响之下,沙土飞溅,地面炸出大坑的场面过于震撼,随行官员无不惊呼赞叹。尤以詹景时最为亢奋,恨不得立刻就将铳规送入军营,让火炮手、火铳手人手一把。
皇帝面上未显露太多表情,但可以看出他非常满意。班贺收回目光,低下头,长长舒出一口气。
铸成铳规,是大功一件,但班贺却有所预感,这份功劳不会给他换来太多实质的表彰。倒是可以为伍旭、莫守他们求些赏。毕竟他们身在低位,得些好处也不会对其他人造成威胁。
匠役至微,名器至重。朝臣怎会容忍低微的工匠与他们平起平坐,皇帝有心为他避锋芒,就不会在他根基未稳时有所举措。
几日后,皇帝封赏公布,伍旭升为工部主事,莫守升为军器局副使,还有几个工匠也得了职位晋升。唯独班贺只得了些赏银,不过几千两,也就能勉强与被罚的两年薪俸相抵。
伍旭为他鸣不平,劳心费力却什么都没得到,反倒是班贺宽慰他,不必在意这些小事。
二月初一,陆旋接到了来自兵部的札付,命其三日后前往叙州,任职都司。都司姑且算作中级武官,在守备之上,游击将军之下。
这道命令显然是皇帝的手笔,酝酿良久,他终究还是决定让陆旋回到叙州。不否认淳王的信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皇帝有自己的考量,并未将陆旋直接派去西北。
看到兵部札付,这件事就此正式告一段落,陆旋与班贺面面相觑,既有庆幸,又有些怅然。
叙州营兵中把总也是低阶武官,升除不由于朝廷,姓名不达于部司,现在他才算是在兵部有了名姓,成为朝廷任命的武官。
“此次回京,诸多磋磨,终于如愿能回叙州了。”班贺笑道。
陆旋合上札付,不咸不淡地回应那句调侃:“我还会再来的。下回再来就是面圣领赏,加官进爵。”
班贺赞叹;“好大的口气!不过我信你。”
陆旋定定望着他,却不说话,班贺从容以对,笑颜不改。
陆旋:“多谢。”
班贺神色柔和:“憋了半天,就放这么个屁。”
陆旋:“除此之外,就只有三个字可说。”
班贺:“起码多了一个字,说来我听听。”
“我爱你。”陆旋吐出这三个字,语气平平,心脏却跳得几乎快要死掉。
班贺偏了偏头,噗的一下笑出声:“这点上,或许我永远比不过你。”
陆旋一本正经:“总得有点能胜得过你的地方。”
“下回来,斑衣郎该又不认识你了。”班贺说。
经过多日观察,那只小猫终于敢在陆旋面前光明正大出现,接受了他是这个家中的一份子,显然他这次离开,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
陆旋满不在意:“班恭卿记得我就行。”
班贺点点头:“放心,至死不忘。”
陆旋眉头一皱,班贺忙问:“怎么了?”
陆旋摇摇头:“这四个字比那三个字更好。”
“滑头!”班贺笑骂一声,
到了日子陆旋独自返回,没带多少行李,一人一骑,方便行事。
送陆旋离开那日,阿毛一路哭到了城外,满是不舍。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会,阿毛眼泪吧嗒吧嗒的掉:“旋哥,等我长大了,我就去叙州找你。”
陆旋:“……等你长大我还没来,应该就是死在外面了,不劳烦来找。”
阿毛一哽:“师兄,你听旋哥说的什么话!”见班贺摆出事不关己的姿态,哼哼两声,“那等我攒够路费,就去找你。”
陆旋一笑,目光转向班贺:“保重。”
班贺回以一笑:“保重。”
今日暂别,改日再会。
抵达叙州已是七日之后,陆旋第一时间前去骆忠和府上,当日被詹景时直接从柬川带入京,都没能同骆将军说一声,出了大牢才发回一封书信报平安。
途中路过彭守备家,原本想进去看望穆青枳,但隔着门就听见里面吵闹声。
“别老不服输,大老爷们站着尿尿,你有本事你也站着尿!”
那是彭松的声音。
“你混蛋!”这是穆青枳气急败坏的声音。甚至可以想象到她气得涨红双颊,伸出两只细爪子要挠人的模样。
陆旋想了想,略过这扇门,直接前往将军府。
到达将军府时,骆忠和似乎在与人相谈,没有避开陆旋的意思。那人一身商人打扮,态度恭敬讨好,手边一沓银票被推向骆忠和的方位。许是因为陆旋的到来,他们很快结束了谈话,商人起身离开,并未看旁人一眼。
陆旋上前:“骆将军。”
“回来了!”骆忠和大步向他走来,“事情,都解决了?”
“是。”陆旋取出兵部札付,双手奉上。骆忠和打开来快速扫过一遍,露出欣慰狂喜的神态,仿佛是自己的亲儿子有了出息。
“陆都司,好啊,好!值得多喝一杯。”骆忠和放下札付,回到桌前倒了杯茶,以茶代酒了。
“骆将军,方才那人是?”陆旋问。
骆忠和道:“来给咱们送军饷的。”
“军饷?那不是朝廷……”忽然忆起耿笛所说,朝廷下发的军饷不过二两,他们所得到多出来的部分都是骆将军自己掏的,陆旋此时才明白过来,骆忠和竟然是同商人一起做买卖,挣钱养兵。
骆忠和神秘一笑:“你以为西南这地界尽是穷乡僻壤,就不能自己挣军饷了?”
这倒是没有的事,陆旋哪里不清楚,叙州在西南已是大城镇,虽然远无法与江南富庶地相比,但绝对称不上穷乡僻壤。
骆忠和随意道:“西南这片土地种别的都就那么回事,唯独产茶又多又好,连与大兖交战的蛮人每年都要从我朝买入大批茶叶。他们指着茶活命呢,没了茶,这世间都会乱了套。”
“还有这茶马道,你以为随便哪个人就能走吗?越是这样偏远之地,越是难以管束,那些流匪贼寇,就指着打劫商人存活。有了咱们叙州营兵,那些商队才能畅行无阻。”
西南山民勇猛彪悍,多有恶徒,集结成队,专以凿山为业,杀人为生。这些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流窜在西南各个地区,凭借地形结构复杂,山区面积广,朝廷控制相对疏松,横行一时。
“要当好将领,手下的兵就得吃得饱饭,拿得到钱。”骆忠和悍然道,“想要手下的兵不侵扰百姓,那就得自己能挣钱!”
第129章 铁羽营
朝廷设置总兵一职,镇守险要,绥和军民,均齐政刑,修举武备,统领管辖多地军营将士,是远离中央的地方武官最高官。管理军队不是平日带着操练就能应付,每位将士的衣食住行都包含其中,骆忠和身为将领,尤其是总兵,归根结底都是他要操心。
手下几万、几十万的人口要养活,不是件容易的事,将士人员变动与粮草、辎重消耗息息相关,都是一笔笔需要精打细算的账。
靠着朝廷分发的军饷,勉强能养家糊口,但想要将士死心塌地跟随,利益绝不能仅此而已。
骆忠和在此地任镇守总兵官,目光不仅放在军队里,早早开始自行琢磨挣钱的方法,不必完全依靠朝廷。
除了参与护送商队,军屯民屯皆是一大助力。军队驻地历来自行屯田耕种,能解决大半粮食问题,而在叙州,不仅士兵自耕自种,还有各处逃难的流民,也被尽数收容接纳。
例如之前柬川逃来的难民,即便叛乱已经平定,也有部分留在了叙州,甘愿接受安置。
这些人便被安排开荒耕地。流民尽归,田野日辟,委积充溢,不仅能满足营地士兵口粮,每年还有大量粮食囤积。这些多余的粮食,可以进行买卖,又多了一笔进账。
与北方不同,西南主要耕种稻米,是当地百姓非常重要的粮食来源之一。想起初临叙州时班贺问自己的问题,陆旋此刻认识更深了些,叙州城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墙,牢固耐久的核心要点正是糯米砂浆与羊桃藤,恐怕也是因为此地粮食充裕,才放心大胆如此大手笔地用以建造城墙。
骆忠和言简意赅,毫无保留地告诉陆旋这些金钱来源,心中已经做了些许打算。
“你这次回来,身份可就不一样了。”他道,“你是天子钦点提拔的都司,虽官阶不高,但身受皇恩,便不可与其他人相提并论,往后前途无量。”
陆旋道:“陛下让我回到叙州,再是天子钦点,我也是骆将军的部下。”
皇帝的所作所为必定有其含义,让他回到叙州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但在京中这段时日足以让陆旋明白一些事情。
即便皇帝不会杀掉一个刚从战场上下来,并立下大功的将士,但如何定罪却不能定论,所有人只能忐忑等待皇帝开金口,伴随其中的是对权势重压的恐惧,这便是班贺所说对皇帝的敬畏之心。
关押在刑部大牢等到年后再放,是要让他认清自己是有罪之人,无罪赦免与那封兵部札付,却是在告知他皇帝的恩德。
这番恩威并施,任何人都该对皇帝感激涕零。
陆旋的确感念皇恩,但并非是对他施加的这番恩威,而是皇帝没有太追究班贺与其他人的罪责,仅凭这点,他就愿为当今皇帝效忠。
“说这个做什么。”骆忠和大力挥手,身子往前倾,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出一句话,“陆旋啊,我准备,让你主管一支队伍。”
军阶得到提升,手下掌管军士数量与之相匹,权利随之增加是理所当然,在这全凭骆将军安排。
陆旋并未多想,干脆利落吐出一个是,先将事情应承下,然后问道:“是哪支队伍?”
“还不知道。”骆忠和闭眼摇摇头,看起来更为神秘。
这态度让陆旋心生困惑,就听骆忠和说:“没创建呢,我哪儿知道是哪支。”
陆旋似乎有些明白了:“将军是想增设一个营?”
“不错,我想新建一个营,一个由你率领的骑兵营。”骆忠和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双眼亮得惊人,“人由你自行挑选,我叙州军营里随便挑。日后你飞黄腾达,他们就是你的亲兵,你一手带出来的队伍!”
“骆将军!”陆旋惊愕不已,眼中不敢置信。
他自信有领兵的能力,却没想到骆忠和的意思是专门为他创建一个骑兵营!
骆忠和得意地一扬脑袋:“不必太过激动,这是你应得的。别忘了,我当初就说过,视你为将才。不自己亲自领兵试试,空口白话就能当将军了?”
“可,可……”陆旋有些词穷,骆忠和的重视与恩情他一直了然于胸,但这一举措远远超出他的预想。
成为一营之长,根本上只是代替总兵管理,兵丁仍是总兵的队伍。但挑选人员重新组建一营的意义则完全不同,那些兵丁将重新认主,成为他的兵。
骆忠和撇撇嘴:“况且,你以为皇帝让你回到叙州是不管你了?只是万事万物都需要一个时机,时机到了,自然就会来找你。你要做的,就是在时机来临前,做好万全准备。”
他眼神锐利,面容肃穆:“这个骑兵营,你给我接好了!给了你,你就得全权负责,要是这些人折在你手里,陆旋,你自己应当知道当如何自处。”
陆旋嘴唇翕动,将所有迟疑之语咽了下去,坚定回道:“是!”
“这才是陆兄的好儿子,我骆某人的好贤侄。”骆忠和终于露出满意的神情,坐回了位置上,慢条斯理道,“明日我就带你去挑人,八百员额,够你挑的了。哦,还有,既然是你的骑兵营,那名字就由你来取,好好想想,你的第一支骑兵营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