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清楚这其中曲折,班贺不得不心中暗暗惊叹,皇帝的心思城府远非常人所能及。幸而他没有追究罪责的意思,否则陆旋就是立再大的功劳,也休想逃过项上一刀。
这些话皇帝没有对陆旋说,怕也是明白以他的性子不会管那么多,没落到实处压根不会听进耳朵里。特意将班贺召来,这话才算是说给了能听得进去的人,比苦口婆心劝解陆旋有用得多。
走出宫门,班贺回头望了眼在烈日下灼眼的金黄琉璃瓦,在这座皇城内生存下去不是件易事。
他收回视线,宽阔大道上方向前延伸而去的无边天际,这天下,又有何处生存是易事呢。
脚下步子迈开,班贺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走一步算一步吧,只有迈出步子,才能知道可以走多远。
得空班贺去了趟军器局,别的人他认识不了几个,就是有名的工匠认识得多。找了个擅长打造盔甲的工匠,班贺绘制图纸,给出精确的尺寸,委托他制作一副量身打造的盔甲。
娄仕云在军器局里混得如鱼得水,没把自己世子的身份当回事,和那群工匠打成了一片。他虽然名义上是班贺的徒弟,可当一个人的徒弟不如当一群人的徒弟,反正师父不介意,他更喜欢成天待在军器局。
得知班贺要打造这副盔甲,娄仕云第一个嚷着要帮甲匠打下手,盯着那张图纸移不开眼,像是见了奇珍异宝。班贺乐得清闲,放养徒弟比自己手把手带轻松多了。
一个月后,做工精良的崭新盔甲被娄仕云亲手送到师父面前。班贺仔细验核,精钢制成的甲片坚硬无比,每一处关节嵌合连接结实又不影响活动,赞叹一声:“不愧是大师的作品!”
娄仕云咳嗽一声指着几处:“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是我做的。”
班贺不动声色:“嗯,也不错。这副甲分量适当,上马不至于造成太大负担,更方便骑兵行动。”
听他提起骑兵甲,娄仕云双颊一红,开始东张西望:“师父,我先回军器局了,还有一堆活等着我干呢。”
班贺:“嗯。别太累着自己,侯爷第一个找的可是我。”
跑这么一趟没得到一句好话,娄仕云低下头,意志低沉:“哦,我知道了。”
“等等。”班贺忽然叫住往外走的娄仕云,进入屋内抱了一沓纸出来,“我这里还有一堆用不着的稿纸,你帮我处理掉吧。”
娄仕云双手接过,随意翻了翻,登时精神起来,将图纸搂在怀里生怕有人抢走了似的:“师父,你真不要了?”
班贺眉梢一挑:“废稿纸而已,留着烧灶也行。”
“别别,我帮您处理,烧灶烟多大呀!”娄仕云小心理了理打卷的边角,一面道别一面转身往外走,“师父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班贺目送他离开,拍拍沾了些灰的双手,上前合上院门。
下回,还是说点好话,夸夸他吧。
六月底,天已经热得不成样子,西南潮湿闷热,夜里潮湿的水汽将所有物件浸透,白日日头一烘,草料与皮毛还有没能及时清理的粪便味道掺杂在一起,整个军马场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陶大叔伸长了脖子张望,远远看见几个身影,焦急等待的心立刻安定下来,转身进屋拿出几把硬毛刷和铲子,乐得合不拢嘴。
那几个人影走近了,领头的陆旋扬起手,冲陶大叔打了个招呼,带着手下几个兄弟熟稔地接过那几件工具。
“怎么这会才到,我还以为你们今天不来了呢。”陶大叔美滋滋喝了口酒,跟在他们身后。
何承慕手慢一步,只抓到一把铁铲,脸上写满了不乐意:“咱们这不是来了,你就是怕没人帮你铲马粪,我们每日都来给大叔你省了不少事。”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就是个看马场的,这些马不还是你们的吗?给自己的马梳梳毛,铲个粪,多是一件美事。”陶大叔脸上皱纹笑得一层堆一层,饮过酒的红晕都被埋在里头。
陆旋单手一撑,跨过围栏,向踏白走去:“行了,一会儿换一换,都得干。”
军马场里的马匹需要时常梳理毛发,夜间的露珠会将皮毛打湿,白日表面的水汽蒸干,里层却还是湿的,若是长期闷在毛发里,这些军马容易皮肤瘙痒溃烂,影响战士骑乘。
踏白靠近陆旋,安静温顺地站在他身边,等待刷毛。力道适中的梳理让它享受地打了个响鼻,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跟上了蜡似的,可见养马人对它的悉心照顾。
毛才梳到一半,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陆旋停下动作,回身看去,不远处孙世仪冲他大声呼喊着,摇晃双臂引起这边的注意。
陆旋走到栏杆边上,等待孙世仪靠近:“孙校尉,有事找我?”
“京城那边送了点东西过来,有件东西是给你的。”孙世仪仰起头,愈发慢条斯理,“你猜是……”
话未说完,陆旋一下精神起来,转头喊了声接着,将手中毛刷抛给袁志,翻过栏杆绕开孙世仪往马场外走。
孙世仪连忙转身,抬眉瞪眼:“臭小子!升了官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也不想想是谁带你去见的骆将军,是谁提拔你起来的!”
陆旋迫不及待,脚下步伐如飞,由走变跑,几息功夫跑得更远,压根没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孙世仪连连摇头,嘴里嘀嘀咕咕叫着臭小子,加快速度跟上他的步伐。
第133章 新甲
京城送来的东西被放到了骆忠和府上,陆旋赶到大堂里,见到骆忠和也在,仓促站定,微微喘着气,不失礼数地打了个招呼。
陆旋:“骆将军,孙校尉说,京城里有东西送来,有给我的?”
“是啊,难得京城还有人惦记着你,送来的是件好东西呢。”骆忠和眼神示意,跟前放着一只朴素的木箱,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
陆旋看着眼前的木箱,急促的呼吸缓下来,屏息凝神,对待珍宝一般动作轻柔地将木箱揭开。
箱中装着的,是一套玄色盔甲。暴露在外界的金属泛着森森寒光,粼粼甲片被坚韧的绳索串起,甲片边缘折射出一道道锐利弧光,喑哑沉默的盔甲无声散发强势的压迫感。
陆旋将盔甲捧起,抚摸着表面,手套与金属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双眼发亮,又有些惊异,像是还未完全接受这副精工细作的盔甲是属于他的礼物。
骆忠和也盯着这副盔甲移不开眼,凑上来:“这玩意好啊,战场上能保命,比送其他花里胡哨的玩意好多了。陆贤侄啊,你认识这样好的甲匠也不告诉我,我那副甲修修补补多少年了,改明儿我也打副新的。”
陆旋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不想表现得太明显,却欲盖弥彰:“我哪里认识什么甲匠,约摸是班先生帮我找的人。他在叙州时得您照顾,您亲自开这个口,他一定不会推辞。”
“哟哟,我亲自开口?怎么说,说我瞧见他送你的了,我也想要?丢不起这人。”骆忠和撇撇嘴,“我的甲也不差。”
陆旋笑笑,捧着手中新甲爱不释手。
“别看了,看也看不出个花来。”骆忠和说,“北平这些日子在练驾车,你有跟着一起练吗?”
陆旋点头:“嗯,今日刚练过,所以去军马场晚了些。一会还得回去,踏白还等着我梳毛呢。”
骆忠和面露满意之色:“练了就好。好好练,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甭管别的,好歹射、御、书学了也跟君子沾点边。”
御便是御车,驾驶马车在路上行走只是最基本的操作,真正获取御车资格需要经过官府考核。一共需要考核五个项目: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
第一项考核是参加考试的驾驶者让马儿跑起来,跑动的时候必须让马脖子上的铃铛与马蹄声落到一起,称之为鸣和鸾。第二项为逐水曲,驾驶者驱马沿着弯曲的水流前进,马蹄不能涉水,更不能使车落水。第三项过君表,驾车者沿着校场的旗杆快速奔跑,不许触杆,经过君主前方时向君王行礼示意。
第四项与第五项更为复杂,但在陆旋看来非常实用,舞交衢即是指多辆马车在校场上交叉跑动,驾驶者驾着车灵活闪避,不能发生碰撞。战场上场面混乱,驾驶马车的车夫必须掌握这项技能。而逐禽左,是要求驾驶者驱车追赶禽兽到达指定区域之内,然后进行射杀,这考验的是驾驶者的判断与局面掌控力。
眼下练兵不着急,固定时间之外还有大把空闲,骆忠和索性让陆旋去和鲁北平一同跟着乌作善念书,鲁北平考武举需要学什么,陆旋也跟着一起学,学驾车也是乌教谕的提议。
羽林卫宫内肃护宫禁,宫外便出充车骑,鲁北平入京考武举,若是将来有幸成为天子近卫,能为天子御车,那便是天子近臣了。虽说现在想这些有些远,也算是未雨绸缪,技多不压身,多学些本事当然好。
陆旋从实用的角度出发,乐得参与,倒比鲁北平学的更认真。
“骆将军,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走了?”陆旋抱起木箱,脚尖已经朝外了。
骆忠和无奈翻了个白眼:“心都不在这里了,留你的人做什么?去吧,回去试试你的新甲,再不让你走,你怕是准备在这里就套上了。”
“诶,走了!”陆旋步伐迈得比来时更轻快。
骆忠和简直哭笑不得,摇摇头,心中却感到无比欣慰。
这小子刚来叙州时总一副心事重重,恩怨深重的模样,难得有人能让他这样高兴,京城那位班郎中,是他的贵人啊。
何承慕和袁志几个回来时天色渐暗,各个累得腰酸背痛,勾肩搭背撑着腰,怀着一腔怨气,推搡着找到陆旋门前一探究竟,怎么被孙校尉叫走,人就再也没回来。
见门虚掩着,几个没大没小的直接推门而入,陆旋刚试过的铠甲放在桌上,眼尖的何承慕一下就看见了:“这是什么?”
“你被马粪熏傻了,铠甲都不认识?”袁志语气鄙夷。
“谁不认识铠甲了,我是说这甲我没见过。”何承慕转向袁志,“这就是孙校尉说的,京城里送来的?”
袁志看着那副甲,忍不住舔了舔唇,上手就要去摸。
“你们几个,离桌子远点。”
冷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袁志一个激灵被蛰了似的缩回手,拉着何承慕几人赔着笑快速退后一步。陆旋端着水盆进来,盆沿搭着一块干净的布巾,视线一扫,几人又自动退后一步。
陆旋走到桌边放下水盆:“没事早点洗个澡,休息去吧。”
何承慕嗅了嗅自己的衣服:“有点味,但不大。”
袁志:“你这就叫久居鲍市不闻其臭,果然还是熏傻了。”
何承慕举起拳头往他肩上捶:“就你是文化人!”
陆旋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一闷,强烈的味道引起的窒息感让他放弃了深呼吸:“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别在我这里现眼。”
“嘿嘿,都司,这新甲好看。”何承慕推着其他人往外走,嘴里不忘说句卖乖的话。
陆旋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何承慕连忙转过头去,带上门力求最快速度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好看?陆旋视线落在静默无声的铠甲上,嘴角上扬,指尖轻柔碰触甲片,当然好看。
班贺送的,怎么会不好看。
沾了清水的布巾在盔甲上细细擦拭,一遍两遍,直到光可鉴人,再也擦不出任何痕迹为止。
陆旋抱着盔甲,硬邦邦的,没有丝毫柔软。班贺比它软多了。
他的身体抱起来软硬适中,皮肤的柔软与肌肉的韧性附着在坚硬骨架上,融合成那么完美的身体,无论怎样拥抱都令人身心熨帖。
抱着盔甲躺下,陆旋睁眼盯着上方帷帐,依靠着身体的硬物仿佛身边躺了个人,亲密无间。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班贺的面容,耳畔他的声音似乎还未消散,思念从未如此深刻,他想见到的人此刻是否也想见到他?
体内流淌的血液在今日变得异常兴奋,一件没有任何预兆的礼物让他激动不已,沉寂的内心在此刻开启开关,躁动起来。
脸颊贴在冰冷的甲片上,热度怎么也降不下去,潮热的天气让身体像是浸在湿棉花里。热气散发不出去,水汽又堵塞在皮肤表面,内里火花迸射四溅,找寻不到一个突破口。
冰冷的铁与身体相贴,陆旋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在铁甲上凝出一抹水珠,眨眼便消逝,快得像错觉。
额头抵着甲片,身体在冷铁的镇静下强行按捺住躁动,他松开手,直直看着眼前的盔甲,将它推开。坐起身,眼睑顺着视线垂下,愣愣地瞪着,颇有些苦恼地抬手捂住脸。
要命。
九月初,铁羽营经过数月训练整顿,已经成为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队伍,很快便迎来了第一次实战的机会。
西南边境诸多部族虽规划于大兖版图内,但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却并不一定认为自己是大兖子民。多年来上表归顺的族长不少,但仍有一些部族山民不愿接纳朝廷军的管辖。
偈人正是其中一支部落,人口虽不算多,但偈人军民不分,聚则为军,散则为民,择壮者为正军,护卫族群,武德充沛。
若是仅此而已,只要不刻意闹事,骆忠和愿意与其相安无事,可偏偏偈人地处边境,隔了一条可以双腿跨过的小河便是瞿南的地界。瞿南人对偈人的地盘虎视眈眈已久,常年出兵骚扰,见到朝廷军便撤回,过不了多久又卷土重来,伺机侵占领土。
近日又传来消息,一支瞿南人的队伍进入境内,对偈人劫掠。骆忠和扔下信件,表情跟见了一堆苍蝇似的,烦不胜烦。
这些偈人需要好好整顿收拾,但先要处理的是那些瞿南人。骆忠和下令,命陆旋率领铁羽营前去救援,将犯境的瞿南人驱逐出境。
军情紧急,陆旋领命后第二日便整装出发,奔赴战地。
八百骑兵行军脚程极快,两日便抵达偈人村寨。他们来得时机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巧。
正值瞿南人对偈人发起扫荡,偈人抵死反抗,但人员不足的情形下,仍是落了下风,形势危急。他们需要在没有休息补给的情形下,直接出击。
陆旋眼神锐利,手中冲锋旗帜一挥,带领部下向前进发。
一支弩箭破空射出,正中瞿南人士兵的喉咙,与之搏斗的偈人一愣,向羽箭射来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