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没有讲完。
因为没有机会了。
守卫手中锃亮的银枪抬起,已然捅入他心口。
白进,红出。
轻而易举,不费一丝一毫力气。
他们本就是有些修行之人,对待一个普通人再简单不过。
最后,一挑,尸体便被高高扬起,在守卫戏谑的表情中,借力丢到远处,正落在围聚观看的众人中间。
小麦本是凑热闹站得靠前了些,葛东旺一砸下来,**在雪中撞出一声闷响,雪碎飞扬,连带着腥热的血就这般溅上了她面颊。
小麦几乎是瞬间尖叫出声:“啊,啊啊啊啊——”
葛东旺脸上还保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双眼大大瞪着,似有无数不甘与怨忿,眼白几乎要突出眼眶之外。
死不瞑目。
一个活生生的,上一眼还在讲话的人转瞬成了一具死尸,在场所有人无一不脸色惨白。
小麦跌坐在地,又慌乱地起身跑回薛应挽身侧,手上也溅了血,湿淋淋地,带着雪水一起抹上薛应挽衣物,眼中泪花闪动,显然被吓坏了。
薛应挽反应过来,抬手捂上她双眼,薄薄眼皮之下,瞳珠不住湿热颤动。
守卫收起武器,重新挺直身板,对葛东旺的死不以为然,目光落在远方。
是威慑,是压服,是杀鸡儆猴。
再有不从者,结局如他。
果然,无人再敢提起开城门一事,只有零星妇人泣声自葛东旺身边传来。
还是有已经没了吃食,步入绝路之人——他们趁着修行者被接纳入城时想跟着一同闯入,结果便是如同葛东旺一般,被守卫那程亮的长枪如同穿签子一般穿过身体,继而被丢出城门,血肉模糊。
孩童害怕得惊声尖叫,年长的老人更是别过眼。突兀的颜色在纯白的雪地中极为刺目,不过半个时辰,尸体便被人搬走分食,如同在最严寒几日,那些没有被褥衣食,没熬过严冬的妇孺老人一般结局。
*
人越惧怕什么,被惧怕的东西便会越靠近他。
在一个天还未完全亮堂的早晨,在漫天雪絮与浓雾之间,随着几声奇怪而低沉的黏腻之声响起,一股震颤感同时击在每个人心底。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同一件事——有东西,正在靠近浔城。
很多,很多。
随即,在雪雾中,薛应挽终于见到第一只魔的模样。
和那位在邬镇客栈里死去的老人描述得一样,他们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形状,连颜色都难以形容得准确,好像所有乌黑杂乱的东西都聚合在一起,黏糊,湿腻,庞大,似乎没有脚,又似有千足万足,靠着蠕动,缓缓朝浔城而来。
薛应挽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一只,还是很多的聚合体。
魔睁开了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睛,乌黑的瞳仁同时左右移动,又死死盯着最近的目标,令人毛骨悚然,连逃跑都软了脚。
最先传来的,是极为刺耳的尖叫哭啼,还有大批驻扎在城门外之人的推攘奔逃之声。他们同样未见过如此诡异恐怖之物,那些准备的棍棒铁楸早就脱手散落一旁,只顾得慌乱逃窜,再无他想。
“魔”张开了他的嘴,呈圈环状,有无数尖利的牙齿,身体变为蚯蚓一般伸长,以极快的速度咬住一个人,瞬间身首分离,血溅四方。
又是一声接一声的尖叫,几乎要刺破耳膜,小麦从梦中惊醒,下意识便要逃跑。
越辞握住她的手,厉声质问:“你要去哪?”
小麦吼他:“你看不到吗,怪物都来了,你不跑,我还要跑呢!”
越辞本来就没睡好,脾气也有点早,回道:“你是没脑子吗?四面八方都是,你往哪里跑?主动送上去?”
薛应挽不想听他二人吵架,干脆利落将小麦扯到身边隐蔽大树下,双指掐了个圈地诀,说道,“你一会躲在这里,魔物一时半会不会靠近这处。”
“你会术法?你也是修行者,你,你为什么不早说……”小麦惊讶不已。
薛应挽想走,小麦拽住他衣物,不满道:“我也要学,你回来要教我!”
越辞扯开她的手:“好好待着,别瞎喊了。”
薛应挽观察周边形势,握剑起身,对越辞道:“去立结界。”
越辞应声:“……知道了。”
小麦喊道:“要教我!不准耍赖!”
越辞脚尖点地,轻跃半空,在城门外尽自己修为立下一道结界,能够暂时阻挡停留在外的魔物步伐,薛应挽则是独身一人,走到城门前。
门前守卫同样因魔物来袭而惊慌,不忘将长枪对准他:“滚开!”
“开门。”薛应挽沉声道。
守卫道:“你听不懂吗?!”
薛应挽一字一顿,再次重复:“开门。”
这已算得上明晃晃的挑衅,守卫聚灵于枪,再无可忍耐,银白枪尖径直朝薛应挽而出。
面前两人虽也是修行者,却不过只是如他当初一般的筑基,这些天里薛应挽加紧修炼,已然是金丹后期,应对他二人并不算难事。
他抽剑而上,枪剑相撞,铿锵声起,火花飞溅,薛应挽本就身形灵动,以一敌二,依旧绰绰有余,回身避过尖利枪尖,剑身一抬,便将双枪同时挑飞,哐当落了地。
士兵朝后方喊道:“快去禀告大人!”
薛应挽再次提剑而上,周身激出灵流:“浔城内分明有修士坐镇,有足够物资护住城外百姓,为何不愿开门?为何收拢结界?”
一道金光闪过,持斧之人现于城前,面色凛然,看过一眼后方瑟瑟发抖聚在一起的众人,回答他:“他们只会进一步无用消耗,不能为抵御魔有任何助益,若所有城池无条件接济救助,等到真正与魔大战之时,谁又能保证还有足够的物资支撑修士?”
“即便如此,那为何不愿将结界再扩开一里,保住城外之人?”
“魔族既然能到城门前,说明多数地方已然沦陷,修士自然要节省气力,留待今后。”
他所说所言句句有道理有大义,看似为了更好保全,实则却是弃更多人为无用之物,薛应挽耳畔啼哭哀求声不止,他没有退缩,再次举剑,疾身上前,目标却是城门关隘处机关。
剑光刹然而至,又被斧头拦下,二人再次对上,电光火石间,薛应挽被逼退两步,脚步不稳,堪堪靠剑支撑才保持站立。
“你使的是朝华宗剑法?”持斧男人神色厌恶不掩,“朝华宗……还有漏网之鱼?”
薛应挽问:“那又如何?”
持斧男人声色洪亮,捧腹而笑,看向那些瑟缩发抖的流民:“你们竟然让一个朝华宗弟子为你们出头?哈哈,哈哈哈……”
流民则是面面相觑,生死一线间,无人顾得上他究竟是哪门哪派用的何种功法,何况此处大多只是普通人,识得他用剑用刀已是不易,又怎会知晓仙门招法。
与他们看来,能救人,那就是大侠,是天上派来的仙人。
男人呸了一口,大声问道:“谁想进城?!”
话语落下同时,四周戛然而静,除却远处在朝结界攻击的魔物嘶吼碰撞声,再无其他。
有人试探地问:“能、能进城?”
男人回:“杀灭朝华宗余党,领人头,自然能入城。”
几乎是同时,数千道视线聚集到了薛应挽身上。
是再平凡不过的人,是这数月来时常相见的人,可在这一刻,那些面庞却如同雕塑,无数只瞳孔如一排排设置好的机关,贪婪而机械地盯着他,令人毛骨悚然,胆寒发惧。
男人叹道:“要是朝华宗早早交出魔种,说不定也就不会有这一劫难了。”
第一道声音响起:“啊,他、他是朝华宗人?”
第二道声音问:“朝华宗不是都死完了吗?为什么还剩下人?”
第三道声音说:“是朝华宗把我们害成这样的……现在为什么又来假惺惺?是不是魔没有消失的原因是因为魔种其实还在?他是朝华宗的人,会不会就是……”
薛应挽心感不妙,他所学本就只有朝华宗剑法,原以为到了现下这个人人自危地步,没有人会在乎自己究竟是不是朝华宗弟子,可偏偏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这股预感,在看到那些人将视线转向小麦时达到了顶峰。
“这个孩子……似乎是和他一起的?”
“他会不会也是朝华宗的?”
那句能够入城的话语引诱与诸多因素交杂之下,在连日的沉寂,怀疑与惧怕中,终于彻底找到了一个能够抒发的宣泄点。
他们脸上出现了一种近乎得到解放的诡异表情,脚步不约而同朝着小麦而去。
薛应挽留下的阵法只能短暂阻挡魔物辨别,却不能阻挡人,薛应挽想起身,却被一刀斧子拦下,躲在树下的小麦被人抓扯出来,冬装被抓破,露出白绒绒的棉花。
小麦纤细的手臂被从冬衣中抓出,苍白的肌肤留下骇目指痕。
她吃了痛,睁着大大的眼睛,不解:“诶,你们要干什……”
几乎是瞬间,快到薛应挽来不及挡开面前放大数倍的铁斧,一把平日割草用的镰刀就从小麦前倾的脊背上方往下落,只一眨眼间,一颗小小的,带着两只辫子的乌黑脑袋便骨碌碌滚了下来。
薛应挽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的那句:“我会想办法让你们入城”卡在喉咙里,第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一具没了脑袋的躯体倒在地上,雪白大地晕上灼目的艳色,拿着镰刀的男人有些不解:“死了一个,还是不够吗?”又将眼神转向薛应挽与越辞,“还有他们……”
薛应挽怔怔看着这一切,目光盯着小麦被细雪慢慢覆盖的身体,脸色变得惨白。
自己不是在帮他们吗,不是在救他们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
一时间,他甚至无法做出一个反应,脊背好像压了千斤重的铁块,很缓慢地向下弯曲,走得十分艰难。
官兵没有再拦着他,于是薛应挽便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到小麦身边,双眼被雪雾遮盖,一片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伸出手想摸小麦的身体,方才手腕发抖的男人再一次抬起镰刀,这回决然而坚定,要落下时,被一道极其强劲的灵力从腕处生生截断,如同头颅落下一般,一声闷响,手腕与镰刀一并落在雪中。
鲜血大股喷涌而出。
越辞挡在薛应挽面前,他俯下身子,将人抱在怀中,单手持剑,沉声道:“怎么样?”
又看向周围蠢蠢欲动人群,说道:“先走。”
薛应挽才明白,原来越辞早就可以御剑而行。
他们穿过层层叠叠的乌云,脚下长剑一点寒光破风,回头望去,只剩下那座依旧巍峨高耸如山的城墙,墙下团聚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随着视野而逐渐渺远,好像数不清的虫豸爬行。
叫喊声却能够穿破天际,历历在耳:“不要让他们走,他们是朝华宗的,他们得死,他们得死啊,我们才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