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好像。”越辞道。
薛应挽声中遗憾:“可惜我才入宗门,还未曾见过师兄道侣,若有机会,倒是要看看让能大师兄都认错的人是何种模样。”
越辞瞥他一眼,随意问道:“你怎知我认错了?”
薛应挽道:“师兄看我的第一眼,像是透过我,去看一个分别已久之人。”
“你说得没错,”越辞道,“他离开很久了。”
“为何离去?”
“大概是我伤了他的心吧,”越辞道,“我一直在找他,找了很久,可他好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一样,没有一点消息,”
“你与他实在相像,第一眼,我还以为见到了故人。”
薛应挽不着痕迹退开一步:“若是他知晓,应当也会难过你将与他相像之人错认罢。”
越辞动作稍顿,片刻,怔然道:“……你说的是,”朝他微微一笑,同样退开距离,“是我冒犯了,还望戚师弟不要在意。”
薛应挽抿抿唇,十分不舍:“能与大师兄说上话,弟子开心还来不及呢。”
“果然……性情,倒是不一样,”越辞道,“往后有什么事,你尽可到陵林峰寻我,若有剑招困惑,亦可前来。”
薛应挽连连应是,欣喜溢于言表,越辞又看了他好一会,才背身而去。
*
萧远潮自赢下第四轮比试,就已经进入前二十,有前往秘境的资格。
接下来要比的,不过是决出个胜负,还有前三的特殊奖励。
有了上一场比试的经验,这回他的对手不再轻敌,萧远潮拼劲全力,也没能敌过对方十招,输下了这场比试。
那弟子平日独来独往,没有与其他人一般嘲笑萧远潮,也点到为止,没有真正伤了他,行了礼便转身下台。
所有人都对结果并不意外,除却几声没好意的笑,多是已经开始讨论下一场比试,萧远潮独自站在论剑台上,单手负剑,肩头有些微扣。
面对百年间嘲笑讽刺,他的脊背一向挺直,如他这个人的骄傲一般不愿松懈。
此刻夕阳落照之下,发尾被乱风扬起,似乎看见他终于弓着脖颈,握剑的手臂轻颤。
他不再去看薛应挽,收剑入鞘,背身而行。
争衡托着下颌,懒懒打了个哈欠:“你看,你来看萧远潮有什么用,我说了他会输的,对面是蒋归元师兄,上届前三,除非他临时自爆金丹,萧远潮才有赢的可能。”
薛应挽问她:“你比试结果如何?”
“我自然打不过元婴期的,输就输了,反正也能进秘境……只是今年要与萧远潮一起,想想就生气。”
想起什么,争衡又问道:“他们说,前日大师兄去找你了?”
薛应挽没料到竟传得这样快,点点头。
“说是我与一位故人有些像,不过后来便说是看错了。”
争衡“噢”了一声,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好像一直在找他以前的道侣,不过听说早就死了,也没人见过。”
“你与他……很相熟?”
“还算不错,”争衡和他眨眨眼,“算半个老熟人,我喜欢和他打架,要是你看他不顺眼,我去帮你揍一顿。”
薛应挽闻言,只是笑笑。
“是不是萧师兄哪天能和你打架了,你就不会这么讨厌他了?”
“那不行,至少过招得有来有往。可他废物了那么多年,还占着宗主大弟子的名额,现在又要来秘境占名额……我就是看不起这种人。”
其实宗内大多数人想法与争衡一般,本来萧远潮若只是一个寻常弟子,就算修为境界低些也不打紧,说不定师兄弟还会助他一道修行。
可萧远潮却偏偏曾经是个天子骄子,自八岁入宗,被文昌真人看上资质收为内门弟子,文昌真人死后更是直接被宗主收为大弟子,还与沧玄阁阁主独子订婚……
一项一项,哪样不令人艳羡眼红?
若他一直是个天才,他人也只有惊叹的份。
可偏偏在最万众瞩目的时候,灵根被废,再不能进益。
天人坠凡,向来是大家最爱看的戏码。
落井下石,自古不腻。
那一身骄傲便也不再是骄傲,成了被那些曾仰望过他的人当做装腔作势,少年轻狂终究沦为百年中不间断的谈资笑柄。
争衡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你不会真可怜那个萧继吧?”
“不是可怜。”
薛应挽望向在论剑台下一场比试的两名弟子,耳侧是长剑相交的铿锵嗡鸣,像是想起某一时刻间,自己与萧远潮也曾日日以剑相交,对月挽花。
“我从没有一刻可怜过他。”他说。
*
弟子比试的最终结果很快出来,一二名都是元婴后期弟子,第三名则是当时赢下萧远潮的蒋归元。
薛应挽有一段时间没有在演武场见到萧远潮,在宗门与魏以舟破剑招之时,才从对方口中听到了些闲言风语。
“宁倾衡好像很不满意他输得这样难看,嫌他丢了面子,跑去找萧远潮比试,非要让他当众跪下向自己道歉。”
“萧远潮肯定不愿意,宁倾衡也不收手。两人打了一天一夜吧,弟子去禀报长老,才阻止了宁倾衡……嘶,据说萧远潮当时满身的血,就是不愿意跪,也不知道要养上多久才能恢复。”
说着,魏以舟也打了个哆嗦。
“我只要一想我有个宁倾衡这样的道侣,估计得天天做噩梦……萧远潮是怎么忍下来的,两百年都没跟宁倾衡和离。”
薛应挽不解:“能当上道侣,至少曾经是有意的,就萧远潮落魄,这样待他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魏以舟收了剑,与他一道坐在小石桌上,仰头喝下满盏早已泛凉的茶水。
“谁都知道沧玄阁小公子从小被养得骄纵,脾气阴晴不定,要与宁倾衡成为道侣也是他自己同意的,这能怪谁?”
“可如此做法,实在有些侮辱人……”
“你还不明白,”魏以舟用剑柄敲了敲他脑袋,“宁倾衡就是以羞辱人为乐,你只是才入宗看到这一次而已,此前每一年,他二人都要这般大闹一番,反正不出人命,我们都习惯了。”
“没人管束吗?”
“怎么管,宁倾衡终究是沧玄阁的人,还是最疼爱的独子。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本来就是现下实力最强的三大宗门,要真闹了不快打起来,可就是件轰动的大事了。”
魏以舟说得没错,萧远潮也知道这个道理,为了不拖累宗门,就算宁倾衡再如何欺辱他,都不能真正去反抗他惹他不快。
长此以往,宁倾衡便越发过分。
“别去管太多了,”魏以舟道,“萧远潮自己选的路,我们外人,还是别去掺和的好,省得惹上一身腥。”
他将石桌两只木剑重新拿起,一只抛到薛应挽手中,笑道:“师弟,我们接着来!”
魏以舟说得没错,薛应挽也曾想过不要再去介入他人因果,纵然两人曾有过那么一丝前情,可往事皆了,自己又何必多掺和一腿呢?
萧远潮身为大弟子,与宁倾衡结为道侣后本应该居住主峰。可宁倾衡厌恶他,大婚后的第二日,萧远潮便搬回他在小遥峰的旧居。
那处离文昌真人的苦思殿很近,听弟子口中所言,萧远潮时常会回到已然无人居住打扫的苦思殿,一待便是整整一日。
小遥峰不算大,临涧,有一片辽阔竹林,林中更有许多甘菊,灵芝等药草,时常有鸟兽经行,闻瀑声淅沥,景色十分雅致。
萧远潮便在林中有一间小院,院子不算大,只有一间竹子茅草搭成的屋房与一张石桌。
前一世二人尚未分道扬镳,相见两恨时,薛应挽也常会来此处,偶尔一起习剑修行,偶尔生出兴致,摘些竹笋野草做菜煮汤。
后来萧远潮恨极了他,纵然被宗主收作内门弟子后搬离了小遥峰,也不许薛应挽再踏入此处半步。
薛应挽本不打算去的,直到一位平日虽不敢光明正大与萧远潮交好,却同样欣赏他的小弟子找上门,求他道:“戚师弟,请你去看一看萧师兄罢,每次宁倾衡回了宗门,总是将他打得奄奄一息,不久就要去秘境了……萧师兄,萧师兄怕是支撑不住。”
无奈,还是踏上了至小遥峰的路。
此处于他而言,也有百年未见。竹屋变得老旧,像是在这些年间修缮过一遍又一遍。
他走入院中,敲叩两声紧闭的屋门不见反应,便试探问道:“萧师兄?我进来了?”
依旧没有回答。
“打扰了。”薛应挽推开屋门,抬步进入。
屋中未燃烛火,一片漆黑之中,只有浓烈到刺鼻的血腥味。
随着日光照彻,薛应挽看清了这间屋子的全貌。
屋中十分简洁,一眼望去没有杂物,老旧的桌案上摆着一只燃烧过半的灯烛与几本被翻烂的剑谱,佩剑“却风”就摆在桌案边缘。
萧远潮就躺在榻间,被鞭子抽破的靛蓝色弟子服被鲜血染得发黑,连被褥都沾上大片血迹,汗水血水混杂着湿透全身上下的每一处。
他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着,呼吸粗而沉,对薛应挽进入屋内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在光亮灌入房间时,微微动了动眼皮,喘息更重几分。
伤得实在太重了,衣物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皮肉外翻卷起,露出鲜红的血肉与白骨。
第50章 重逢(三)
薛应挽看得心惊胆战。
他没想到宁倾衡当真会下如此重手, 甚至没有将萧远潮当做一个人对待,甚至……畜牲也不如。
修炼之人身体比常人更强健些许,平日并不会有风寒或温病之类, 可薛应挽将手放到萧远潮额间时,发现他皮肤极热, 如炉火般将他手烫得发疼。
照魏以舟说来,他竟是每年都要遭受数次这番对待。
“萧远潮, ”他问,“你还有意识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萧远潮压在被褥上的指尖微微抬起, 张了张口, 却讲不出话。
“我知道了, ”薛应挽说,“讲不了就不用讲, 我扶你起来处理伤口, 不能这么放着。”
纵然修者比恢复速度快,可若伤了根基,便会极大程度影响往后修行。
他受伤之处多在与宁倾衡的正面对抗处,背后只有腰间几道鞭伤。
薛应挽深吸一口气, 先取了一点被褥垫在墙面, 俯下身子,轻轻托着萧远潮肩头,将他扶坐起身。
身上衣物早已被血迹将伤口黏合在一起, 只能耐心地一点点扯开。即使如此, 萧远潮依旧皱紧每头,呼吸发促, 肌肉因疼痛死死绷紧。
薛应挽将自己准备好的药物一一取出,先是喂了一颗回元丹, 几颗补充精力药物,再是取了清水,替他小心清理那几十道的创口。
除却新伤,薛应挽看到了密密麻麻,已然愈合的无数鞭痕,就这样遍布在一个精健强壮的躯体之上,十分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