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与人交道,他自便会斟酌与人说谈其擅长处,就好比是梳头的,你便与她说发式钗环;若是泥瓦匠,你便与他说建造,屋舍,楼宇……
人有话可谈,方才不会觉着不自在,局促。
跟这祁小郎吃茶,他初始也是此般,想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又是田舍儿郎,想是没甚么阅历见识。
于是捡着些能是个人便能说谈的,不想恁小郎心有成算,端稳大方,倒教他相谈甚欢。
“是个能耐人,我倒是瞧着比咱家里有些个门客强。前谋不搭后计的,惯是会讨要好东西。”
管事的晓得自家老爷说的是谁,他道:“老爷要是不待见恁陈秀才,往后便冷了去,左右也是个没少闹笑话的老杀才。”
明达叹了口气:“好歹也是柏生的开蒙人,识得多少年了,也不好太冷,不看他也得看背后的陈家不是。”
这厢,祁北南坐着马车回了乡。
萧元宝正蹲在地里挖萝卜,老远就瞅着村道上嘚嘚嘚跑来一辆马儿拉的车子。
他自认得是马车,可村间鲜少见着,这才稀奇咧。
便是村上庄主大户里有马车,却也只是那般只能坐下一人的,素木粗布帘小顶儿车子。
哪里似这顶马车一般漂亮,车身做了纹理雕花,挡风的帘儿是槿紫龟背纹的织锦。
他看得在地里傻了眼,马车却自路边停下,上头下来了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哥哥!”
萧元宝突突跑了过去。
“劳师傅跑一趟了,还请回去替我谢你家老爷捎送我回村上。”
马车夫客气了一句,转调转马头回去。
“冷不冷?”
祁北南看见跑来的萧元宝,一笑,上前去。
“田边上洗了萝卜,有些冻手。”
萧元宝偏过脑袋去看那去了的马车:“哥哥雇的大车子?”
“哪恁阔气雇得起这般大马车家来,是明老爷遣人送我回来的。”
祁北南将明老爷包给他的四包果子拿给萧元宝,转去背小背篓里的萝卜。
“都是宝湘斋的糕点果子,我尝着味道都不错,明老爷拿的。”
萧元宝圆了眼睛:“宝湘斋的果子可贵了,便是外头糕饼铺子上都有卖的枣糕桂花糕,他们铺里的都得翻上两三翻。”
“我每回从外头过,只见着内里进出的都是些衣着鲜丽的娘子夫郎,都还没好意思进去瞧过,这朝倒好,还能先吃上里头的点心了。”
祁北南笑道:“那回去好好尝尝。”
萧元宝拉着祁北南的手,扬起脑袋好奇问道:“明家甚么样?大不大?”
“明家很是宽敞,有四进院子,很是富裕。不过明老爷平易近人,是个好说话的。”
祁北南不因觉着萧元宝年纪小,他不懂年长者的事,便不与他说谈,反倒是耐心道:“他们家是做山林木材生意的,不止咱们县上有生意,外县州府还有。”
萧元宝对四进院儿有些想不出来多大,可平素中听到人夸说家里大宅院儿,了不得都才说的两进。
这般类比来,四进一定是大的了不得,不禁唏嘘:“木材这般挣钱吗?”
“自然,这修建屋舍楼宇,打柜椅家具都得用上木头。名贵好木,价格是极高的。”
祁北南道:“明家不仅卖木材,也养得有工匠师傅打家什售卖,不是寻常小门小户的生意能比的,如此就挣下许多的钱来。”
萧元宝听得了不得,他如今接触过觉着最富贵的或许便是平庄上的朱庄头了。
全然不曾见识过如此大富户,听着便觉天方夜谭,怪不得方二姐姐现在愈发的稳重有见识,原是时有接触这些高门富户人家。
他感慨道:“我也太没见识了。”
祁北南闻言,眉心微蹙。
他脑中忽的又浮起萧元宝昔时在京中失落无奈的呢喃。
虽他知时下他只是因为听得这些稀奇高兴而说的话,却还是教他有些潜意识的动荡。
他捏了捏握着自己的手:“无妨,待着有机遇,也带你去见识一二。”
“多瞧,多闻,见识就长开了。”
萧元宝欢喜应声。
第43章
冬寒天冷, 村子上入了农闲时。
受时节变换,不如春夏间热火朝天的干劲儿,乡野上的村户也似是要冬眠了般, 做起农活来不紧不慢。
睡他个通天亮, 青壮些的才从院儿里头慢腾腾的出门来。
遇了人便能凑去唠上半日的嗑,谁也不似三月天里忙吼吼的。
一日里头拾掇两背篓柴火,耕上小半亩地了不得了。
有了些年纪的婆子,老太爷, 身子骨儿经不住冻啦,终日里头离开不得火兜儿。
蹲在家里头跟老母鸡团着卵似的,整个人都圈在了火兜儿炭盆子上, 便是出门也教火兜儿随着。
“今年冬月, 只怕得冻死人。咱家那老婆子最是爱出门闲逛的, 这都嫌怕冷不如何出门了咧。”
“山头上柴火也不好打, 地上结着冰不说, 树子上也挂着冰棱子。前天李老二进山里捡柴便没留神儿教那落下来的冰棱子给砸中了, 脑门儿上生给戳了个窟窿, 血流得呐~哎哟哟, 怪是渗人。”
村地上一团子聚闲的村户,说着村头的长短。
不晓得是谁还从河边上捡来些干草, 断竹,在旱田里头起了个火堆。
这朝前去围着烤火闲话的农汉, 夫郎娘子的更是多了。
“天冷火烧得勤,家里头积得那点儿柴不够烧, 要不然咱才懒得进山里去, 冬月里干甚都累人得紧。”
“大牛,恁最是勤快的, 也嫌弃劳累了啊?”
“咱算甚么勤快的,懒骨头咧。”
唤做大牛的小伙子蹲在火堆边,拾着根生木棍子往火心子上戳了戳:“要说勤快呀,还是得萧家那个田小伙子。天寒地冻的,蒙蒙亮的天儿,人便担着粪水往地里去了。”
“早间路上的脚印子呀,保管都是他留的。”
“说起恁小子,怪是忠心的人。谁家里有多的粪水他都去讨来往萧家地里浇,要我说,比咱自家里头的哥儿姐儿还顾家些。”
“哎哟哟,亏得你们将他一通夸,偏我要说两句不好听的。”
一瘦精精的黄牙老汉跳了出来。
“恁憨小子,不晓得是从哪个穷山沟里出来的,连粪水都没见过似的,一担子接着一担子的粪水打张二爷家里头担出来。跟捡着宝一般往地里浇,生生是把半块地的菘菜都给浇死了!”
听到老汉这般说,几个村户好事道:“真的假的?”
“嗐,菜就在地里摆着咧,我还能说假不成。你们不信自往萧家的地去瞧。”
老汉砸着嘴摇着头道:“可惜咯~那半块菘菜哟,要是咱,心都能痛死。”
“也就是萧家,铜子儿多,气儿粗,还捡个奴在家里养着。”
“咱这些村户是想都想不来的福日子,可惜了就是不会瞧人,看弄个啥回来,地都种不来,乡户人家还能喊他作甚。”
老汉砸吧着嘴停不下来:“怪是不得流落来咱岭县咧,好好的菜都能教他浇死,就是家乡没发大水冲了庄稼,这般料理田地,要不得两年也要落个要饭的结果。”
村户本是听个闲,可越听越是觉着说得有些过了,便道:“毛小子嘛,自是不如徐老汉你种了几十年地。”
“不说拿他跟老汉我比,便是咱村里比他年岁小的娃子都强过他,没见过谁用恁多粪水把自家地里的菜都给浇死的。晓得的是他勤快嘛,不晓得的还以为他跟萧家有仇咧。白糟蹋了菜,又糟蹋了粪水!”
老汉的声音扯得大,蹲着烧火的大牛抬手扯了扯老汉的衣角子。
"扯我作甚,莫不是老汉我还给说错了?"
老汉还没意识到蹲着的大牛给他使眼色,鼻子一皱:“哎呀,甚么味道恁臭,谁放屁了不成!”
他捂着鼻子,吊下来的眼皮扫着是谁发出臭味来,一扭脑袋就瞧见了边头背着半背篓黄叶子莼菜的田恳。
老汉噤了声。
虽是村里人时常聚在一处说人长短的,若非有仇,可到底还是不会说得太过难听,毕竟时有见着。
且这般若人不是,还教人径直就撞听着了的,也还真是不算多。
大伙儿都有些心虚的没吱声儿,装作没事人似的搓手烤着火。
徐老汉本是也有些悻悻的,没再张口说甚么,可瞥见道上的田恳虎着张脸不走,反而就杵在那儿瞪眼。
他心里头觉着自己有田有地,又是村里的老人了,怎都比这么个流落他乡,都贱卖给人做奴的人要高出许多。
怎能教恁般小子乌眼儿鸡似的盯着他。
他老汉便扯身对着田恳,梗着脖子道:“你瞅啥,也不怕教你听着,老汉我说得话可有一句假了!没编排你的不是!”
田恳竖起眉毛:“若俺家乡要不是发了大水,俺和俺爹不会流走他乡!俺在家乡田种得很好!”
“还嘴犟咧!咱又没去过恁乡里,谁晓得你说的真假,全凭你一张嘴说甚么就是甚么了。”
徐老汉哼声道:“你那背篓里的烂菜叶子未必还做得假。八成爹娘老子就是教你这般干不成事儿,嘴还犟给气死的!”
田恳闻着这话,浑身都炸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一把扯住了徐老汉的衣领:“你胡说!不许你说俺爹娘!”
一群看热闹的村户眼见事情闹大起来,赶紧手忙脚乱的上去拉架。
“有话好好说,都是一村子的乡亲咧,别动手。”
田恳的力气蛮牛一般,教人拉扯着,也硬是甩开了两回,气急了一双眼要收拾徐老汉。
徐老汉也被挑起了血性,推着拉架的村户:“要人命了咧,有人生没人养的!外乡贼娃子,还敢来咱村撒野,今儿老汉就替你爹娘老子教教你!”
一阵鸡飞狗跳,也不知是谁,忙慌慌的去告了里正。
待着祁北南听说自家的田恳跟村里人打起来了,连赶去时,里正已经将徐老汉和田恳扯开了。
这当儿正背着手训斥着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