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坐在他榻边的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拉赫里斯回忆了下,想起来了,他是在翁姆波,这个被神明惩戒的城镇。
随着天数的增加,翁姆波感染神罚的人越来越多,除了第一天,拉赫里斯没有再贸然进城,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外城的区域与伊西那边保持着书信的联系。
少了时间上的来回耽误,两人之间的沟通效率提高了许多。
但在这无解的神罚面前,这样高效率的沟通,也不过是对翁姆波沦陷的速度有了更加清晰的了解。
在翁姆波的第三天,城内未曾受到感染的人已经全部迁到了城外生活区,城内只剩下出现了症状,疑似感染的人群。
没了那群人带来的活力,翁姆波彻底变成了死城,街道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时不时能听到受罚者聚集区域传出来的叫骂声,他们想要出去,想要离开,不想死在这里。
但这样的叫骂声在短暂的几天后逐渐消失,只剩下痛苦的哀嚎声。
城外生活区分作两部分,一个是与神罚有过接触的人群,有些是受罚者的家人,有些是商贾,与受罚者做过生意,另一个是完全与神罚没有接触过的。
安全区是统一发放食物,每个人都只能领取一份食物,这样控制食物的消耗的同时,可以趁这个时间进行观察和诊断,避免出现受罚者。
迁出去的第二天,接触过的营帐就有人出现了神罚症状,被送回了隔离区。
所幸,没有接触过的那个人群相安无事,没有出现任何症状,但驻守的祭司和医师没有任何松懈,仍旧严密的观察着安全区里的每一个人。
拉赫里斯是第三天出现头痛症状的,伴随肌肉酸痛,起初只以为是这些天连轴转,没有休息好。
当天晚上体温急剧上升,整个人完全失去了意识,陷入昏迷。
这可把跟在他身边的亲随吓得够呛,唤来安全区驻守的祭司,祭司看过他的症状后,当即面色大变。
亲随已经有了猜测,看祭司的样子无异于是板上钉钉,脸色刷地一下惨白。
他是瓦斯手下出来的人,也是除了瓦斯外,跟在陛下身边最久的,所以他很快冷静下来,命人将这个区域隔离,迅速筛出这几天和陛下接触密集的人。
拉赫里斯所在的外城区域变成了第二隔离区。
此事不能声张,亲随只敢把消息告诉伊西和瓦斯。
“拿药来。”经过一天一夜的反复高温,即便是身体强壮的拉赫里斯也难免透出些虚弱无力。
亲随取过汤药,拉赫里斯接碗的时候差点没拿住撒了,亲随眼皮子一跳,连忙稳住。
拉赫里斯垂眼,也不知道是什么成分构成,黑乎乎的汤药带着股叫人作呕的味道。
他抬腕将一碗药灌下,眉心紧紧皱起,很快又放松下来。
亲随暗暗松了口气,陛下昏迷期间,他们多次试图喂药,但没有一次成功,根本喂不进去。
想来是陛下戒心重,即便是失去意识,身体也在抵抗着一切带来伤害的可能。
“我昏迷了多久?”拉赫里斯问。
亲随抿唇,低声回道:“一整天。”
从昨日下午,拉赫里斯突然昏迷,一开始只是打寒战,后面就是高烧不退,那温度吓死个人。
拉赫里斯闭了闭眼,呼出的气息灼烫依旧,身体极度虚弱无力,片刻,缓过大脑的眩晕,他才睁开眼:“这件事谁知道?”
在翁姆波的这些天,他已经很清楚神罚症状是什么样的,不用问他都已经知道自己的情况,必定是神罚。
亲随谨慎地回道:“目前奴只告诉了伊西祭司和瓦斯大人,奴以有受罚者贸然入内为由,将这片区域做了隔离,除了跟在您身边的亲卫和暗卫以外,其他人都赶去了外面。”
法老感染了神罚,这消息要是传出去了,那埃及就要变天了,遑论还有留在底比斯的米莱国师和虎视眈眈的赫梯。
“嗯。”拉赫里斯声音很淡,“拿纸笔来,还有我的金印。”
亲随一愣,面色倏尔惨白:“陛下!”
拉赫里斯看他一眼,亲随沉默片刻,起身去搬来能够放在床榻上的矮几,还有纸笔,金印。
落笔的第一下,就是歪歪斜斜的线条,拉赫里斯眼睫低垂,视线扫过自己的手腕,从没想过那双拿惯了刀斧的手,也会有这般绵软无力的时候。
亲随将写坏了的纸张抽走,重新铺上一张崭新的莎草纸。
拉赫里斯缓缓转动手腕,提着气,再次落笔,这次写出来的字虽然仍旧笔画软绵绵的,但至少是能看了。
等他写完,亲随呈上金印,视线在触及那纸张上的内容时,不自觉抿紧了唇。
“派外面的人把书信誊抄一份传回去,务必要快,”只不过是几个字,拉赫里斯已是冷汗涔涔,他面无表情地放下笔,“金印一并。”
他能感觉到神罚在与自己争夺身体的控制权,身体冷热交加,哪怕他竭力维持,也无法驱除身体的极度虚弱。
亲随站在原地没动,许久,他跪倒,身体趴伏在地,声音艰涩无比:“谨遵陛下吩咐。”
亲随拿上书信和金印,转身离开,他如今也在隔离中,陛下身边也离不开人照顾,所以他唤来一队信得过的亲卫,将东西交给他们。
营帐内,拉赫里斯脸色倏尔惨白,强撑起来的精气神瞬间坍塌,冷汗打湿了鬓角,他的手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持续高温的身体难以维持正常的活动,哪怕是平日写字这么简单的事情。
“陛下……”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门口,拉赫里斯偏头看过去,伊西走进营帐,因着逆着光,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
拉赫里斯垂下眼,缓缓呼出一口气问:“我的情况还能坚持多久?”
他没有进入过隔离区深处,虽然知道自己是感染了神罚,但到底有多严重,他是不清楚的。
“一天?还是两天?”
伊西看着他,即便是染上神罚,被病痛折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位法老也依旧强大,神色间并没有痛苦与绝望。
“不知道,”伊西笑了下,“也许可以活很久呢。”
拉赫里斯唇角地肌肉微微牵扯,想要配合的笑,但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你说过,这是致死率极高的病。”
神罚刚出现的时候,医师和祭司都束手无策,所有人都认为它是神明赐下的惩罚,但伊西说这不是神罚,这是一种病。
“只要是病,就一定能治愈。”伊西当时是这么说的。
伊西脸上故作轻松地神态一点点垮下来,最后失去了所有的情绪,她沉默了下说:“高烧不退,内脏会受损,随着时间的推移,内脏会逐渐停止运作,衰竭,然后死亡。”
“你的身体很强大,”她说:“但出现了昏厥情况,这种受罚者短的一两天,长的四五天。”
一两天时间,对于普通人来说,甚至会因为无事可做而感到漫长,但对于受罚者来说,他们会在病痛的折磨中结束他们这短暂的一天,和这一生。
拉赫里斯面部肌肉微微抽动了下,唇色寡白:“刚刚我梦到了阿伊。”
回忆到醒来时的那个梦境,暗金色的眼底浅浅浮起些笑意:“在孟斐斯发烧那次,阿伊劝我吃药。”
记忆中,母亲是柔弱的,大多数时间都在生病,拉赫里斯必须照顾她,同时挽留恳求她不要放弃,不要抛下自己。
即便是生着病,他也需要去帮母亲熬药,做饭,洗衣服,对于被打入冷宫的人来说,这些都是他们需要亲力亲为的事情,甚至有时候粮食不够,他们要自己想办法。
第一次,生病的时候,有人帮他端着药碗说要喂他,用巾子给他擦拭身体,甚至是夜里会起床来查看他的情况。
“快喝,喝完了给你一颗蜜饯。”
拉赫里斯心想,这家伙是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吗?
明明他已经十三岁了,比在母亲身边时还要大上许多,却被人当做小孩儿看待。
那碗药很苦,喝完以后由内到外都散发着苦味儿,但蜜饯很甜,那天的阳光也特别好。
所以即便是过了很多年,他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阿伊微笑着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说:“累了就休息,小孩子不要逞强,别让大人操心。”
他眼睫低垂,用手盖在眼睛上,就好像隔着时空摸到了记忆中的那只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那是阿伊的手。
暗金色的瞳仁隐隐涣散,对他来说专注于一件事都开始变得艰难起来。
“你告诉阿伊了吗?”伊西的声音把拉赫里斯从记忆中拉扯出来,他淡淡地抿起唇说:“算是吧。”
伊西扬眉:“什么叫算是吧?”
太阳神殿——
侍卫绷着脸,脚步匆匆地走进宫殿,守在门口的近随见状伸手拦住他:“干什么?”
侍卫拧眉,沉声说:“我等是来传召陛下命令的。”
长时间跟在陛下身边的人彼此都是熟悉的,近随瞥了眼侍卫手中的东西,低声说:“阿伊大人走了。”
侍卫先是一愣,随即面色大变:“什么叫走了?”
“就是……”近随为难地抓抓后脑勺,“阿伊大人和瓦斯大人昨晚突然就一起离开了宫殿,还带走了一队暗卫。”
侍卫闻言有点懵,阿伊大人这是撬动了瓦斯,所以瓦斯大人背叛了陛下?
“我听说他们好像去了翁姆波。”近随说。
昨晚他人没在,是另一个近随值勤,今日他来接班才听说了这事儿。
“翁姆波……”侍卫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东西,手背上的青筋直跳。
“陛下是有什么吩咐吗?”近随问,“要是着急,我去联系鹰营的人。”
瓦斯大人临走前交代过,如果有什么急事,就启用鹰营联系他们。
“那应该是错过了,”侍卫摆摆手,转身就走:“你让鹰营的人帮我拦一下阿伊大人,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务必等我一等。”
近随哦了一声,话音还没落地,那一队侍卫已经走远了。
伯伊是在去翁姆波途中的休息站被追上的,侍卫一宿未睡,又来回奔波,哪怕是铁打的都熬不住,下马的时候脚下一软就跪了下去。
这几人都是二代暗卫,伯伊不认识,但瓦斯是认识的,看到他们立刻迎上去要把人扶起来。
但侍卫却挡开了他的手,转身朝着伯伊拜了下去。
伯伊赶了一夜的路,他是搭乘的马车,虽然不消耗体力,但一路上他都在和瓦斯讨论神罚,翻看有相应记载的书籍,精神也是疲乏得厉害。
正好接到了鹰营送过来的急信,便在中途这个小绿洲停下,预备在这里喝点水醒醒神,也让同行的侍卫和随从休息一下。
“你这是?”伯伊微微侧身,避开了对方的大礼。
侍卫举起手中带着奔波许久的匣子,姿态恭敬地说:“这是陛下吩咐我等务必要亲手交到您手上的。”
在他之后,七八个侍卫也是同样的姿态,跪伏在伯伊面前。
伯伊垂下眼,视线略过那木匣子,半晌,他抬手接过,轻巧地打开,木匣子里是一封密信,还有一个金印。
这金印伯伊很熟,以前经常在用,是代表法老身份的金印,平日里拉赫里斯都随身携带。
瓦斯眼皮子不受控制地突突跳了两下。
伯伊只拿了书信,然后随手把木匣子递给瓦斯,瓦斯连忙接过,也不知道是金印还是木匣子的重量,沉甸甸的压得他手臂不住地打颤。
伯伊垂眼把书信中的内容看过,纸张上统共也没几个字,伯伊面上的神情不变,唯独捏着纸张的手指隐隐发白。
“想得挺美,”他牵动唇角笑了一声,将书信丢进匣子,冷声道:“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