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色的, 宛如融化的金沙一样的流体蹭了凤清韵一脸, 他却完全不管不顾,埋在对方的脖颈处一个劲地往下掉眼泪。
可他哭却并不出声,就那么死死地咬着下唇,任由泪水顺着睫毛往下淌。
分明前一刻还是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下一刻却挂着泪哭得我见犹怜, 如何让人不心碎。
然而龙隐不愧是天道,果然非一般人,见状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凤宫主果然是一代英豪, 抱着半截相公都不害怕。】
明知道这人是故意想逗自己笑,凤清韵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甚至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泪珠不断地汹涌而下, 哽咽了半晌才哭着道:“我好想你……可我已经……”
——【可我已经连你完整的模样是什么, 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对凤清韵来说简直是毁天灭地的打击,他甚至没办法将此宣之于口, 只能拥着人一味地流泪。
那眼泪之中饱含的不止是思念和悲伤, 还有爱意和说不尽的委屈。
龙隐见状心都碎了,再没了逗人的心思, 连忙在他心中哄道:【好了好了,没关系的……不哭了乖,我相信你,我相信我们小蔷薇一定会很快很快就能把我想起来的。】
然而他越是安慰,凤清韵反而越是想落泪,他眼角不断留下的眼泪就那么顺着脸颊滴在龙隐融化而成的金流中,随即一起汇入他身后那看不见边际的金海中,消失不见了。
凤清韵搂着人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切,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恨不得自己也化作一捧流沙,这样就能永远涌入这股金沙之中,再不分离了。
可那种冲动的念头只是一瞬,快到连龙隐都未能窥见,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若是被他听见,他肯定会不高兴的。
凤清韵埋在那人的肩头暗暗想到,而后以极快地速度收敛了一切阴暗的情绪,只是闭上眼任由悲伤和眼泪一起扩散。
龙隐眼下动弹不得,又见他哭成这样,整个人心都碎了,根本来不及发现——那些仙人用了上百年才研究出的控心之术,凤清韵短短十几天便学会了。
故而他自然也就不知道,方才短短几秒的时间内,凤清韵心下到底闪过了多么阴暗的想法。
而待到重逢之日,这人如何借着控心之术戏耍于他,这就是后话了。
眼下从表面上看起来,任谁恐怕都看不出这抱着道侣哭得肝肠寸断的大美人,杀人如砍瓜切菜时到底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龙隐眼见怎么劝都劝不住,最终只得作罢,像个人形雕塑一样靠在那里,任由那人抱着他哭了个彻底。
待到凤清韵的眼泪终于少了几分后,龙隐见机立刻道:【这可是分别前的最后一段时光了,虽说小别胜新婚,但凤宫主难道当真打算就这么哭过去吗?】
此话一出,才算是踩到了凤清韵的命门上。
他顿了一下后,终于松开龙隐,缓缓从对方怀里坐直了身子,忍着喉咙的哽咽,一言不发地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却见他面颊上粘得全是泪水和从龙隐身上蹭来的金光,一眼看上去无比可怜,就像是被人强按着打了标记,正在委屈的流泪一样。
甚至他身上那件由龙隐亲手绣上魔纹的剑袍,此刻也被之前的战事磋磨得不成样子。
不少破裂的布料之下还能看见勉强愈合的肌肤,配上他那泫然欲泣的表情,整个人怎么看怎么可怜。
然而凤清韵本人却对自己眼下的状况一无所知,他就那么坐在龙隐面前,执拗地攥着那人仅剩的左手,低头一边哽咽一边擦着自己的眼泪。
龙隐心下软成了一片——他还只是一株连一千岁都不到的小蔷薇而已。
他原本该在自己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不该经历那些风雪与严寒。
好不容易求来了安稳而美好的一生,可他们的这一生又太短,匆匆一年过去,便要眼睁睁看着对方将自己遗忘。
怎么可能甘心呢?
他们还有那么多遗憾没有圆满,还有道侣大典没有办,还有蛋没有孵出来,天底下还有好多好多的地方没有去过。
他甚至都没能陪他走过一个百年。
连凡人都不如。
原来这天底下,仅仅是遗憾二字,便足以将人溺毙。
可千言万语汇在龙隐心头,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句话:【凤宫主哭得倒像是只小兔子。】
他还是不忍心,不忍心将一切说出口,让他本就伤心欲绝的小蔷薇,哭得更难受。
然而听闻此话,凤清韵却咬着下唇难得没有骂他,红着眼睛缓了半晌,才开口哑着嗓子道:“……通天老祖归位了,那位天狐大人跟我说,仙界的事不用我们考虑,他们自会处理好。”
龙隐并不意外:【他们俩白吃白喝这么久,也该干点实事了。】
【不过本座记得通天之前下界时,好像也是私自下界的吧?】龙隐自己快化成一团泥了,却还有空幸灾乐祸别人,【一码归一码,估计天条也饶不了他,等那老狐狸飞升之后,他男人估计已经在牢里了。】
“……?”凤清韵闻言一怔,有些愕然地睁大了眼睛,“要坐很久吗?”
【坐应该是坐不了多久,但堂堂上神隔着天牢的水帘跟自己老婆相对无言,想想也挺乐的。】龙隐幸灾乐祸了没一会儿,便有些得意忘形了,【不过那玉佩精本身话就少,平常生活跟坐牢也没什么两样,不必替他担忧。待到他们把仙界那些腌臜事摆平之后,你上去的时候,刚好就清静了。】
然而这话不知道哪个字戳到了凤清韵的痛点,他闻言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当即抬眸红着眼眶看向龙隐,一时间连眼神都在颤抖。
龙隐心下一跳,蓦然意识到自己到底哪说错话了,于是连忙道歉道:【本座一时糊涂,说错话了,宫主别生气……】
言罢他又赶紧改口道:【等到咱们一起飞升的时候,仙界就清静了。】
然而哪怕他改口快如迅雷,凤清韵还是红着眼眶坐在那里瞪他。
他就那么死死地抿着唇,一副倔强到不愿落泪的模样,看得人心疼不已,恨不得将他抱到怀里好好哄一哄。
便是在前世天崩之时,凤清韵明知道自己一生错付,飞升无门,甚至以为自己再没有来生时,也没有像眼下这般悲恸过。
龙隐顿时感觉自己是个混账,一时间为了哄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本座当真说错话了,求求凤宫主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次吧。】
【待到你想起来时,本座任你摆布,保证你怎么骗我,哄我,我都绝对不生气,好不好?】
凤清韵闻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扑簌着那被泪打湿的睫毛垂下了眼睑。
龙隐实在是没办法了,以为他还在生气,刚打算再说些什么时,却听凤清韵垂着眸子冷不丁道:“……我把慕寒阳杀了。”
龙隐一愣,不知道他突然说这个干什么,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道:【本座看见了,留那废物活到现在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凤清韵终于红着眼眶抬眸看向他:“以后再也没有这个人了,你不要再不高兴了。”
龙隐怔了半晌后蓦然笑道:【本座身为正房,气量那么大,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他说着柔下了语气:【从今往后,咱们都要开开心心的,宫主也要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凤清韵却只是抿着唇挂着泪不答话,龙隐见状佯装不满道:【都道是等价交换,本座都答应任宫主随意摆布了,宫主眼下怎么倒又装起哑巴了呢?】
然而凤清韵一点等价交换的意思也没有,他固执地移开视线,红着眼眶不愿答应。
——没有你,我怎么可能开心。
龙隐见他倔强如此,心下实在是又酸又麻,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凤清韵便转移话题般,直接从戒指中将鲛人蛋拿了出来,拢在怀中用妖气温养起来。
蛋蛋昨天晚上才吃完饭,一天过去倒也不是太饿,于是吃饭时便一心二用地打量起周围。
心上人不远万里来看自己,就那么席地而坐,抱着鲛人蛋安安静静地温养着。
那实在是过于美好的一幕,美好到龙隐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恰在此刻,一滴金色的液体从凤清韵脸颊流下,滴到蛋壳上,蛋蛋愣了一下,稍微往后仰了一点,就像是在抬眸看他一样:【爹爹?】
——那是一道脆生生的童音,听不出男女来,只是异常乖巧,听起来可爱无比。
听到那声音的一瞬间,凤清韵一愣,随即不可思议地低头道:“……刚刚是宝宝在说话吗?”
见凤清韵竟然能听到自己说话,蛋蛋瞬间便把滴在自己蛋壳上的东西给抛之脑后了,转而高兴不已地喊道:【是蛋蛋!】
【爹爹能听到蛋蛋说话了,哇!】它兴奋至极地蹭了蹭凤清韵的手心,【爹爹亲亲!】
这尚未破壳的小鲛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烦恼,明明刚刚才被人绑架走,眼下却又开开心心起来。
一时间,整个山洞内离别的伤痛都好似被它冲淡了。
凤清韵捧着他轻轻将它举起,低头吻了吻它的蛋壳,而后轻轻垂眸掩住了自己眼角的泪痕,揉了揉它的蛋壳道:“乖宝宝,看看你父亲。”
直到凤清韵开口提醒,蛋蛋才转过蛋壳“看”向那座宛如金子一样的雕塑,进而震惊地意识到那竟然是龙隐:【父亲!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龙隐反倒是对自己的状态接受良好,轻哼了一声道:【怎么,不觉得父亲这个样子看起来很厉害吗?】
【不觉得。】蛋蛋直言不讳道,【父亲都只剩半截了,看起来有点丑。】
凤清韵心下一颤,眼神几乎是瞬间就低落了下去,显然是被戳到了伤心事。
龙隐见状立刻急了眼,当即恐吓道:【你这倒霉孩子怎么跟父亲说话呢?重新说!小心我给你黄摇出来。】
面对如此残忍的威胁,蛋蛋却丝毫不害怕,而且还毫不记仇地仰着脸关心道:【父亲是生病了吗?】
这倒霉孩子清澈又愚蠢,简直是凤清韵哪疼它往哪戳。
龙隐连忙应了一声:【是啊,父亲得了见不到你爹爹就要融化的病。】
【真的吗!】蛋蛋被唬得信以为真:【听起来好严重!】
【骗你的,小傻子。】龙隐恶劣到连小孩子都逗弄,【你怎么这么好骗啊?孵出来不会真是个小王八吧?要是个小王八,我和爹爹可就不要你了。】
从古至今,对小孩子杀伤力最大的一句话莫过于“你爹娘不要你了”。
蛋蛋闻言立刻急了,当即紧张地抬脸“看”向凤清韵,一时间都快急哭了:【爹爹,什么是小王八?蛋蛋不会是小王八吧?】
眼看着这么小的孩子被龙隐带的一口一个王八,凤清韵眼角的泪尚未干涸,却终于被迫从那股悲伤中抽离了出来:“……别听他胡说八道,蛋蛋是鲛人,而且小王八……小甲鱼也不是什么不好的灵兽,不要跟你父亲乱学称呼,对别人不礼貌。”
【哦哦。】蛋蛋连忙道,【那什么是甲鱼啊?】
凤清韵揉着它的蛋壳给它解释道:“就是一种有背甲的灵兽,等宝宝长大了就能见到它们了……”
此刻的他们就像是天地间最平凡的一家三口一样,那些哀苦的,一眼望不到前路的命运,在此刻,都给这短暂的欢喜让开了一条路。
三人漫无边际地聊了很多,似是故意回避那些沉痛的话题一样,凤清韵和龙隐一时间谁都没有提到相关事,只是畅想着那些美好到失真的未来。
只不过龙隐此人恶劣至极,不舍得欺负老婆,聊着聊着便总是捡着孩子欺负。
他恐吓蛋蛋,说他们要在孵出蛋蛋之后,飞升去仙界过二人世界,把它一个人丢在下界,让它跟着白若琳或者月锦书修行,什么时候修炼到渡劫,什么时候再飞升去见他们。
蛋蛋信以为真,一下子就炸了:【蛋蛋不要!】
一边说一边还委委屈屈地往凤清韵怀里拱:【爹爹……】
“……你老是逗孩子干什么!”凤清韵连忙把可怜的蛋蛋抱在怀里,揉着它的蛋壳安慰道,“你父亲骗你呢,咱们不理他。”
脾气再好的蛋蛋此刻也被欺负出了情绪:【……父亲坏,总是欺负蛋蛋!】
龙隐闻言却对蛋蛋的自称非常有意见:【北辰道友,你有那么威武的名字,怎么老喊自己蛋蛋?这听起来根本不像剑尊和魔尊的孩子,反倒像是谁家的小狗小猫,难道为父给你取的名字你不喜欢?】
听到他煞有其事地喊自己道友,蛋蛋一下子便被转移了话题,当即解释道:【可是之前的大灰狼喊蛋蛋蛋道友,月月姐姐也喜欢喊蛋蛋蛋蛋……】
龙隐被它蛋过来蛋过去的说得头大,连忙道:【好好好,你说什么是什么,停停停。】
凤清韵闻言蓦然破涕为笑,忍俊不禁地看着他们俩。
龙隐无可奈何地妥协之后,似是想弹一下蛋蛋的脑门,奈何他已经没有手了,只能放弃了这一打算继续道:【那么尊敬的蛋道友,还记得之前你爹爹给你的任务吗?】
蛋蛋立刻昂首挺胸道:【蛋蛋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