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的狼藉间,凤清韵整个人甚至有些大悲大痛前的茫然,直到他绊到了什么,他才猛地低头,看到了那是一节断掉的龙角。
四分五裂,横尸遍野。身为神明的所有体面在此刻荡然无存。
——祂恐惧的是这个吗?
不,凤清韵在如潮水的悲伤中否认了这个想法,并且紧跟着明白了龙隐心中最真实的恐惧到底是什么。
——他恐惧的不是死亡,不是死亡后失去体面,而是死亡依旧没能换来爱人的生命。
凤清韵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一种情绪,低头捡起了那截龙角,而后他茫然地走到那具尸体旁,颤抖着抬手,入手之间却摸到了一片狰狞的血肉。
他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脑海中却没由来地浮现了几个大字——【肢解而死】。
哪怕是失去记忆,这几个字的冲击依旧是巨大的,凤清韵心下蓦然泛出了难以言喻的悲恸。
他不顾鲜血狰狞伏在龙鳞上,因此蹭了一脸的血污,配上因为泪意而通红的眼睛,看起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一双无形的手捧起他的脸,轻轻擦去了他的泪珠。
凤清韵一愣,耳边随即响起了一道低声:“好了,乖,别哭了,怎么哭得像个死了夫君的小寡夫呢。”
凤清韵蓦然含着泪光抬眸,却未看到任何人的影子。
他心下猛地一跳,突然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疑似宿命一样的慌张感。
“龙隐……你在哪?”他惊疑不定地颤声道,“……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本座一直在你身边,别怕。”那道声音低语道,“唤出我的名字后,去下一个地方吧。”
凤清韵闻言却第一次生出了不愿开口的念头,那股悲伤与说不出的惶恐几乎彻底地包裹了他。
过了不知道多久,在耳畔那声音不断地催促下,他才终于抚着狰狞的龙身,低声啜泣着唤出了心魔的名字。
——【他是七情中的畏惧】。
“乖。”一道清风似是奖励般落在了他的脸颊上,“我会永远陪着你的,别怕。”
凤清韵死死地环着那具鲜血淋漓的尸体,闭眼感受着山洞的融化,心中却不由得升起了一个念头。
——你到底是在让我别害怕,还是让你自己别害怕呢?你到底在害怕……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个可能的念头一出,凤清韵竟蓦然间不敢再想下去。
他心下的悲恸直上云霄,几乎掩盖过了所有的情绪。他甚至因此已经猜到了下一个心魔会是谁。
凤清韵埋首在龙鳞间缓了良久,想强撑着压下心悸,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猜到,最让龙隐悲伤的事到底是什么。
山洞和他怀中的龙尸一起消失,幻境紧跟着发生了微妙的扭曲。
而当凤清韵再次睁眼时,看到的居然是一处熟悉无比的地方——仙宫正门。
只不过和他印象中井然有序的模样不同,眼下的仙宫外人来人往,仙气缭绕。
无数修真者腾云驾雾而来,凤清韵见状一愣,紧跟着便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而后他瞬间便明白了一切——那是前世,龙隐选择放弃抢婚的那场道侣大典。
这场大典凤清韵自己不知道在回忆或者梦中经历了多少次,但他却从未经历过龙隐的视角。
他眼睁睁看着龙隐伪装了气息与外貌后,一人走过热闹的人群,径自走向仙宫。
周围的一切都是喧闹喜庆的,却好似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人来迎接他,也没有人能看到他。
直到龙隐走过天门,走到仙宫正殿外时,柳无才带着笑脸迎了上来,只不过迎的却是于他擦肩而过的另一个人:“宋前辈!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那姓宋的修士只是一个化神期修士,却能得到仙宫如此殷切的照应,闻言自然是连忙带笑回应:“柳道友,别来无恙,恭贺贵宫大喜!”
两人自然而然地殷切攀谈起来,而龙隐堂堂魔尊,却只能隐匿踪迹,只身走过人群,没有一人上来迎接。
而这一切自然是因为——他从始至终就没有收到凤清韵给他的请帖。
这里没有人欢迎他。
在前世,对于凤清韵来说,结婚要不要请魔尊几乎是个不需要考虑的问题,甚至全天下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而对于今生的凤清韵来说,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龙隐在那场大典上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站在那里,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可每次想到这种事情,他的心脏就忍不住抽痛,只能以一种逃避且安慰的方式揣测到,以龙隐那种桀骜不羁的性格,哪怕是放手,恐怕也是洒脱的。
然而时至今日,凤清韵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没有人能在心上人和他人的道侣大典上做到洒脱,魔尊也不例外。
大典之上仙乐缭绕,高朋满座,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只有龙隐一人是安静的。
他的面上没有笑容,但也没有特别的悲伤,可他只是平白站在那里,就足以让凤清韵心碎了。
他就像一个不合时宜却又故作坦荡的过客,匆匆来看一眼不属于他的心上人。
他似乎看不到身处在幻境之中凝望他的凤清韵,哪怕凤清韵陪着他在酒席间坐下,他也未察觉到分毫。
看着周围人言笑晏晏,龙隐却一句话未说,只是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天幕,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过了不知道多久,等到所有人都落座后,龙隐终于收回视线,紧跟着从怀中拿出了一把莲花簪。
和那把桃花簪不同,这把莲花簪的雕刻水准似乎尚有些生疏,但清透的颜色一看就是好玉。
凤清韵见状一愣,随即如遭雷震般僵在那里,心脏像是被一把刀狠狠插进去了一样难受。
——原来从幻境出来后,他的龙便心心念念着要送他簪子……原来他雕的并非只有一个桃花簪。
可直到凤清韵大婚,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心上人到底是什么花。
而最终凤清韵也没能收到这把莲花簪。
或许正如龙隐曾经所说的那样,簪子一旦在大典上送出去,只会给凤清韵期待已久的大典造成不可磨灭的污点,倒不如不送的好。
最终凤清韵眼睁睁看着他摩挲了那莲花簪片刻后,却在最后一声钟声响起时,终于笑了一下,低头把那簪子放回了怀中。
远处天阶之上,前世的凤清韵笑得幸福而喜悦。
而近在咫尺间,今生的凤清韵眼泪却决堤而出。
接下来整场大典堪称宾主尽欢,然而觥筹交错间,龙隐好似和整场宴会格格不入。
但他依旧没有走,依旧在那个角落里坐着。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远处天阶上的那人笑靥如花,看着他和他的心上人回到寝殿。
他就那么坐着,直至夜幕降临,月色洒满整个仙宫。
所有宾客宴尽而归,而龙隐依旧没有走。
凤清韵旁边看得心下宛如刀绞,他在此之前并不知道,在他的新婚之夜,于月色下静静坐了一晚的其实并不止他一个人。
宾客散尽,那人就那么坐在满场的萧瑟中,和他看着同一轮月亮,安安静静地呆了一晚上。
凤清韵隔着水光看向他,心头却忍不住泛起了一个让他心下钝痛的想法——坐在这里的时候,龙隐在想什么呢?
在他眼中,他的心上人分明正在得偿所愿地洞房花烛,那时的龙隐,心头到底在想什么呢?
凤清韵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人一遍又一遍地将那枚莲花簪拿出来,最终在晨光熹微时,可能是因为心底那一点点的不甘与不舍,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起身把那簪子放在了已经无人的礼台上,一如日后一般,在簪下压了一页纸,上面写的是——【祝卿安好,一路顺遂】。
而后他深深地望了远处一眼后,转身走出了仙宫。
没有人来送他,他亦没能看到东升的旭日,送他的只有些许晨光。
凤清韵终于忍无可忍,抬手要去拿那个簪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指尖穿过那把莲花簪。
心头剧痛之下,他甚至没由来地升起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是莲花呢?
如望莲台窥云端……说什么龙神无所不能,你却连看我一眼都不敢吗,龙隐?
那一刻凤清韵几乎从心底生起了一股微妙的迁怒,迁怒于龙隐那因爱生怖的让步,迁怒于他的“怯懦”。
可没等他彻底将那股情绪发泄出来,一大清早便奉命前来收拾残局的柳无与花盈一起从远处走了过来。
两人闲聊着什么走到礼台旁,看见上面东西的一瞬间,两人俱是一愣,花盈紧跟着便道:“……礼台上好像有把簪子!”
他们很快便看到了簪子下面的那页纸,柳无拿起簪子后,低头念道:“祝卿安好……一路顺遂?”
这纸上没头没尾,既没落款也没抬头,可两人见状后,不知为何,心底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股猜测——这肯定不是给慕寒阳的。
柳无的脸色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像是硬生生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难看。
而花盈则忍不住道:“这是……哪位道友给师娘的吧?”
“什么道友!”柳无却好似被踩了尾巴一样,比他师尊还要生气,“大喜的日子送这种东西……分明是不知道从哪来的登徒子!”
言罢他握着那玉簪,抬手便往地上摔去。
“大师兄,等等——”花盈是丹修,对玉石之类的相当敏感,然而她话未说完,那簪子便在地上碎成了一片。
玉渣洒满了一地,柳无沉着面色看向那碰碎玉,语气发冷道:“歹人的东西,不摔还等什么?”
花盈恨铁不成钢地哎呀一声,连忙俯身去捡,捡起来后仅看了两眼,她便一下子愣住了。
柳无似是对这东西耿耿于怀,当即道:“怎么了?”
“……这可是天山玉!”花盈拿着那碎渣震惊道,“你就这么把它给砸了?!”
她连大师兄都忘记喊了,而柳无闻言也没呵斥她,反而也是一愣——“天山玉?!”
两人茫然地捧着那捧碎玉,忐忑不安地愣了良久,最终还是花盈忍不住道:“这么珍贵的东西,无论是谁送来的,都得拿给师娘……”
“不行!”柳无却当即否认道,“谁知道这是哪个登徒子送的,还是拿给师尊以做定夺!”
花盈闻言,神色间难得出现了些许犹豫,不过最终她却点了点头:“……也好,长辈的事我们还是别掺和了。”
言罢两人捧着碎玉,拿着那张字帖便向正殿走去。
而凤清韵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后,电光石火间,他瞬间便明白了一切——为什么前世慕寒阳对龙隐的态度那么抵触,因为他早就知道大典之时龙隐来过!
千金难求的天山玉就那么碎做了一地,可前世的凤清韵却连碎渣都未能看到,甚至包括那页纸,恐怕都尽数被慕寒阳藏了起来。
而过了数百年,龙隐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才得到的另外一块天山玉,刚送到凤清韵的桌子上不到几息的时间,便也被他随手砸碎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可那些灼烈的情感,却和那桃花簪一样碎得彻底,以至于无人问津。
然而对于那些错过,龙隐却从始至终没有提过一个字。
已往不可谏,来者犹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