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无一愣,随即竟像是被魇住了一样,忘记了方才的一切惊恐,魔怔一般推门走了进去。
灵堂内的蜡烛十分昏暗,瓜果贡品洒了一地,可配上无边的花香,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糜芳。
“把门关上。”凤清韵轻声道。
然后柳无就真的反手把门关上了。
他其实听到心底有个声音,似乎在说——他该做点什么的,至少为了他的师尊慕寒阳,他也应该做点什么……
拔出剑……用出他教过你的一招一式——!
然而紧跟着,柳无便意识到——慕寒阳没有教过他任何剑招,他的所有剑法,俱是凤清韵交给他的。
往日,温柔和善的对待下,他反倒忘了那些恩情。
可直到今日,当凤清韵冷着神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时,他骨子里的慕强终于让他想起来了一切,恨不得当即跪倒在地。
魔尊就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眼底不加丝毫掩饰的嘲讽让他恼怒,可那人宛如深渊一般不可窥探的实力又让他胆寒。
柳无无意识地吞了吞口水。
屋内没有人说话,只有他吞咽口水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可笑。
柳无以为凤清韵会威胁或者劝告他不要出去声张此事,却没料到那人拢好了衣襟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慕寒阳的储物戒中只有碎掉的簪子,没有那张纸,是你把它藏起来了?”
——什么簪子?什么纸?
柳无站在他面前,大脑飞速旋转,冷汗直流间,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他说的是大典那晚什么人放在礼台上的簪子和文书!
意识到这点后,柳无想也没想便下意识狡辩道:“不、不是我——”
然而可能是他迟疑的时间太长,最终给出的答案又不尽人意,凤清韵闻言一下子失了拷问下去的兴致。
“罢了。”柳无只听见自己耳边耳边蓦然响起了那人性质缺缺的冷声,“无所谓了。”
……什么叫无所谓了?
没等柳无想清楚,他突然感觉胸口一凉。
他不可思议地缓缓低头,却见那把熟悉的,曾经教过他无数次剑法的麟霜剑,就那么插在他的胸口处。
“既然你这么喜欢你师尊,就下去陪他吧。”
他那位亲手将他养大的师叔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轻描淡写地便抽出了麟霜剑。
柳无浑身发冷地跌倒在地上,他眼睁睁看着那人拎着滴血的宝剑,转身对那魔尊道:“他拿过的东西,我不想要了。”
“你再给我写一张。”
魔尊一下子笑了,凑上前拥住他的腰道:“莫说是一张,就是一百张也写。”
“我不要一百张,只要一张。不过你之前写的内容我不喜欢。”凤清韵颐指气使道,“这次你给我换一个。”
那魔尊低声道:“写什么?”
凤清韵靠在他怀中低头说了句什么,可柳无已经彻底听不到了。
——“就写,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这还不好说嘛,”龙隐闻言一笑,“拿笔来,本座现在就写。”
“我话还没说完呢。”然而人魂主导之下的凤清韵冷静异常,“写完这句,再在下面另起一行发誓——
“你会以人身,即我能看到的状态,永远陪在我身边。”
“除此之外的任何形式都不算数。”
凤清韵此话落地,整个殿内的空气都好似凝滞了一番,蓦然安静了下去。
龙隐缓缓低下头,一眨不眨地看向怀中人,刚好对上了他冰冷而坚定的目光。
——他猜到了。
龙隐第一反应想到的却是自己方才因为没顶住美人计亲下去的那一刻,一时间肠子都悔青了。
“怎么?”凤清韵见他半晌未说话,抬手抓着他的衣襟往下一拽,“你是不敢写吗?”
龙隐蓦然回神,却见凤清韵背后就是慕寒阳雪白的灵柩,还有被两人弄得七零八落的贡台。
前一个惹他不高兴的丈夫已经被他一剑送走了。
眼下这个若是给不出让他满意的答案,恐怕也快了。
龙隐当即眉心一跳,立刻绞尽脑汁地想找点东西搪塞:“其实——”
他其实了半晌没其实出个所以然,正焦头烂额时,身后却陡然传来了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而后骤然停在了殿外。
“大师兄,您的魂灯怎么突然灭——”
那人话音未落,便冒冒失失地推开了正殿大门,看清楚殿内的一幕后,他蓦然僵在了原地。
——来的是慕寒阳的二弟子,卫昉。
“你们——!”
凤清韵闻声淡淡地抬起眸子,一地的血迹之中,他手上剑锋之上的血光亦未干涸。
“果然是你!”卫昉惊愕之后进而怒极,当即指着凤清韵骂道,“师尊果然是死在你这贱人手中,师尊所言果真不错——”
“妖族果真是恶毒下贱之物!”
他盛怒之下骂完,颤抖着摸出传声玉符就要捏碎。
龙隐闻言蓦然沉下脸,指尖魔息骤起,正准备拔刀,谁曾想下一刻剑光骤起,鲜血四溅。
卫昉惊愕地捏着玉符咒,另一只手则好似反应迟缓一样,过了半晌才抬起按在自己鲜血直流的脖颈上。
他震惊地看着凤清韵,似是没想到这人居然敢在慕寒阳灵堂之内连杀对方两名弟子。
可眼下再震惊什么都晚了,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便身子一软,和他的大师兄一起长眠在了血泊之中。
凤清韵拎着剑,睫毛都没动一下,宛如刚刚只是杀了一只鸡,扭头便和龙隐道:“你方才说,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你所谓的飞升之法,到底是什么模样?”
龙隐丝毫不怀疑,自己但凡说错了一句话,凤清韵下一剑捅的可能就是他了。
天魂说的果然是实话,他确实是三魂之中最好说话的了。
龙隐想到这里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在凤清韵此种状态之下将事情全盘托出。
否则,以人魂的脾气,强行将两人留在幻境之中也不是不可能。
见他半晌不说话,凤清韵果然失去了耐心,下一刻便将麟霜剑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月光之下,那剑锋也冷得宛如月色,冰得龙隐当即回神,立刻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宫主手下留情,本座先前既是答应你出幻境之后如实告知,便不会食言。”
凤清韵却冷冷道:“为什么非要等到出幻境?怎么,你不喜欢现在的我?”
龙隐:“……”
……这要命的问题怎么还能来第二次的?
然而凤清韵此话说得理直气壮,不像是疑问,反倒像是信誓旦旦的反问。
他似乎笃定了哪怕自己拿着剑架在这人脖子上,这人也依旧爱惨了自己。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满地鲜血,背后灵柩,刚刚耳鬓厮磨过的心上人下一秒就要因一句不合取自己性命,这对别人称得上极端恐怖的威胁,对龙隐却是极端要命的美人计。
若不是情况不对,他甚至恨不得当即将人搂到怀里将一切事情全盘托出。
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在幻境之中,尤其是在人魂主导的幻境之中将一切坦白。
若是当真说了,凤清韵闻言恐怕宁愿把他困死在这个幻境中,也不愿意让他出去。
为此,龙隐只能发挥一贯的哄人天赋,汗流浃背地开始哄人:“怎么可能不喜欢……本座只是觉得,幻境之中毕竟主魂倒错,长久以往下去对你身体不好。”
“黄粱一梦本就是黄泉秘术,在此处呆的时间久了可能会导致魂魄分离,本座是担心宫主的身体,宫主怎么反倒来倒打一耙呢?”
这话倒也不算假,毕竟龙隐本人就七魄颠沛,对此深有经历,自然不想凤清韵再跟着他遭受此事。
凤清韵闻言眯了眯眼,似是有些动摇,龙隐见状连忙又添了一把火道:“出去之后,本座自当将一切全盘托出,待听完之后,无论凤宫主想拿本座如何,本座都任君施为,绝无怨言。”
龙隐虽然哄人的谎话张嘴就来,但他当真承诺凤清韵的事,好似还并未食言过。
凤清韵听到这里终于收回了麟霜剑,冷冷道:“最好如此,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他话音刚落,缟素穆然的仙宫一下子消散在了天地之间,幻境在此刻终于尽数破碎。
原本无边的黑夜被黄泉界特有的昏黄天空所取代,一轮暗红色的上弦月挂在天际,映照着桥下的忘川。
——两人从幻境出来后,不知为何竟跨过了鬼门,直接站在了奈何桥边。
幻境对魂魄确实具有一定的冲击作用,凤清韵垂眸缓了片刻,才从那种魂魄被撕扯融合的眩晕感中回过神。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抬眸,冷冰冰地看向身旁人。
龙隐喉咙微动,胆战心惊地看向他。
心魔回炉,他自然而然地想起来了一切,不仅包括那波澜起伏的上古之事,更包括……
怒与欲按着凤清韵,抵在隔音咒上,不顾那人的哭求而对他所做的一切事情。
……当真是造孽啊。
龙隐喉结微动,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随即故作自然地开口道:“……奈何桥,忘川水,看来那两碗饭直接将我们送到冥界了,倒是免了许多麻烦。”
然而凤清韵根本不吃他这套。
“所以你现在可以说了。”凤清韵冷冷道,“所谓的无人死去的飞升之法,到底是什么。”
他的语气出离的平静,面对如此神态的凤清韵,若不是周围昏暗诡异的黄泉氛围,龙隐恐怕会以为两人还没出幻境,眼下占据主魂位置的还是凤清韵的人魂。
龙隐喉结微动,企图耍赖拖延时间:“……凤宫主确定要本座在这里说?虽然黄泉界入关之法严密,但也说不准是否有仙人渗透——”
可他话音未落,凤清韵竟蓦然拔出了麟霜剑!
而后就那么在鬼门旁不足三里的地方悍然挥下一剑!磅礴的剑光瞬间从中心炸开,一下子将黄泉界昏黄的天幕都给衬得好似白昼。
“——!”
龙隐的声音戛然而止,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那一剑是朝着他来的。
好在那声势浩大到令人心惊的一剑,最终只是在两人身旁劈开了一个用剑意化成的结界。
“便是你可以说了,”凤清韵的语气依旧平和,仿佛刚刚一剑差点把鬼门关劈开的人不是他一样,“办法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