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国不放过他任何一个眼神,嗓音沉下来,眯起眼说:“爸爸去过,后山特别大,像你这种小孩子,埋进去一辈子都找不到。”
谢归澜仍然是那双冷漠的黑眼睛,但带上了点不解,就像不懂他在说什么。
陈卫国将他托在臂弯上,沉着脸跟他对视,沉黑的夜幕底下,旁边是游乐场的笑闹声,灯光很温馨,照亮了这冰冷的夜晚,彼此的后背却都是冷的,冷汗往下淌。
谢归澜没什么多余的反应,陈卫国手臂也酸了,这才将他放下来。
也许真的是他想太多,谢归澜再怎么聪明,也就是个小孩子而已。
但家里施勇的东西却越来越多,咬到都是牙印的烟头,发黄的枕巾,甚至有天晚上陈卫国起来,家里所有的鞋都变成了一高一低。
他一发疯就开始摔东西,好像这样就能把什么鬼影给赶走,要不然就满脸煞白地往楼道里跑,边跑边大声吼。
街坊邻居都知道陈卫国疯了,一听到他开始吼,或者砸东西,就赶紧锁住门。
陈卫国决定离开这个地方,他半年多以前就给宋令薇买了几份保险,这半年也故意对宋令薇很好,杀了宋令薇,他能拿到几十万。
他买了麻绳,斧头,藏在家里,就等明晚宋令薇回家。
这年台风过境,整晚都在下暴雨,尤其今晚,暴雨滂沱,整个世界都在暴雨中摇晃。
陈卫国在家连鞋都不敢穿了,但半夜睁开眼,脚上却套着双皮鞋,后跟一高一低,陈卫国猛地坐起来,想甩掉那双鞋,却突然发现卧室门口有个很小的影子。
“爸爸,”谢归澜嗓子很轻,叫了他一声,跟他说,“刚才有个叔叔给我糖。”
陈卫国颤抖着,他伸手一摸,才发现床上被堆了一大把大白兔奶糖。
狂风暴雨。
陈卫国被折磨了半年,彻底崩溃,他突然爆发起来,就想掐死谢归澜,然而谢归澜已经跑了出去,他踩着那双棕色皮鞋,开始在整栋楼找谢归澜,但走到一楼都没找到,反而发现楼道门被人死死锁住。
暴雨夜阴沉的楼道里,突然响起男人的轻咳声,带着点老烟嗓。
像极了施勇的嗓音。
陈卫国双眼赤红,他想逃出这栋楼,但怎么踹都踹不开门,他只能往上跑,深夜,漆黑的楼道里只有他跌跌撞撞的影子。
皮鞋啪嗒,啪嗒,始终跟着他。
他疯狂地往前跑,但他跑得越快,皮鞋啪嗒啪嗒啪嗒的响声也跟着更快,他早就忘了其实那双皮鞋穿在他脚上。
他就这么一路跑上了天台,暴雨侵吞了整个夜晚,他听着啪嗒啪嗒的皮鞋声,天台没地方能躲,他想回家,嗓子都是粗哑呜咽,天台的铁门却被人死死锁住,根本砸不开。
“施勇!”陈卫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怒道,“给老子出来!”
施勇没出来。
皮鞋声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陈卫国踉跄了下,他摔到天台边缘,暴雨中路灯仍然亮着,他死死盯着灯下那辆三轮车,嘴里都是血腥味,目眦欲裂,是施勇的三轮车,施勇果然在这儿。
谢归澜戴着手套,锁好天台的门,就往家里跑,他开始拆那个抽屉,然而才拆到一半,沉沉夜晚中突然有重物坠落的声音,不知道砸到了什么,就算暴雨倾盆,也听得很清楚。
小谢归澜一顿,他又重新把螺丝一根一根,原封不动地插了上去。
然后披了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当成雨衣,往楼下跑,打开楼道门上的锁。
陈卫国脸朝下,四肢有点扭曲地倒在地上,他一动不动,血从他身下淌出来,被暴雨冲开,鲜红的一片。
滂沱大雨中,他就这么摔下来,小谢归澜觉得他好像被撕烂的蝴蝶。
但陈卫国不配。
他更像被肢解的癞.□□。
谢归澜回了家,他处理掉一切,就盖上被子睡觉,一如往常。
除了陈卫国。
陈卫国今晚不会来敲他的门。
第二天,有人出门上班,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陈卫国。
警方过来时,陈卫国早就断了气,应该是昨晚当场身亡。
宋令薇在厂子接到警察的电话,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是来抓她的,等赶到筒子楼,她才知道陈卫国死了,警察是让家属来认尸。
首先能确定的是,没人推陈卫国,他是自己坠楼的,而且生前吸食过毒品。
警方也没有找到多余的指纹跟脚印,这个案子调查之后,本来打算以自杀,或者毒品致幻导致的坠楼来结案。
正好施勇的家人去报失踪,他们还发现了之前的碎尸案,虽然没找到确凿的指纹跟DNA之类的证据,但初步推断凶手就是陈卫国。
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直到有个老警察来筒子楼,询问当晚在家的人,问到了三楼一个独居的老人。
“这是我们局长。”旁边的警员介绍说。
老人满脸茫然,“什么局?”
“局长。”警员重复。
老人更茫然,“什么长?”
警员:“……”
“算了算了。”老警察抬了下手,然后问老人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老人告诉他,那个晚上谢归澜来过,谢归澜让她今晚绝对不要出门。
其他人能听到陈卫国发疯,但她耳背听不到,很可能出去撞到陈卫国。
“要不是小澜跟我说,我可能真的就出去了,”老人心有余悸,“我本来要去收衣服的。”
筒子楼很多人把衣服挂在楼道晾着,她就几条不值钱的裤子,也不怕被人偷。
事情发生的当晚,只有谢归澜跟陈卫国在家,如果陈卫国的死,存在一个凶手,谢归澜就是最值得怀疑的人。
但他才七岁,而且现场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才没人怀疑到他身上。
老警察沿着这条线调查下去,就像下坠的深渊,越追查越让人胆寒,最大的突破点,是他发现陈卫国坠楼时穿的那双皮鞋,其中一只后跟被踩扁了,跟施勇的习惯一样。
然而施勇已经不能来复仇了,只可能是有人利用施勇,在虐杀陈卫国。
谢归澜驯化了陈卫国,让对方看到施勇的遗物,只剩下两个反应,冲上去打,或者逃跑,陈卫国要是做到了,晚上就不会有皮鞋出现在他床边,做不到,就会继续受到惊吓。
这成为了一种奖励跟惩罚,陈卫国下意识开始遵守谢归澜的规则。
但推测出这些也没意义,他们没有任何证据,何况谢归澜才七岁,不能拿他怎么样。
老警察沉默了很久,一个高智商,极度冷静,而且冷血的凶手,不能给对方犯罪的土壤,不然谁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宋令薇赶到筒子楼时,谢归澜也下了楼,暴雨一直下,陈卫国摔下来时,脸被铁皮划烂了,大半张脸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骨头。
谢归澜漆黑的双眼却没有任何情绪,他不害怕尸体,对这张血肉模糊的脸也没反应。
警方怀疑到谢归澜,又去筒子楼调查了下,问了些谢归澜平常的事。
警察什么都没说,筒子楼里却渐渐有人传开,说是谢归澜杀的人,反正他平常就阴沉沉的,不像个正常孩子。
要是说别的小孩杀人,他们可能还不信,但说是谢归澜,反倒不是很意外。
只有那个老人根本不相信,她是看陈卫国死了,宋令薇又被警方怀疑,搞不好要被抓,觉得谢归澜怪可怜的,何况谢归澜还救了她,她才把这件事告诉警方,想说谢归澜是个好孩子,他妈妈也不会杀人。
警方的调查结束,老警察穿着黑色雨衣,按了按谢归澜的肩膀,蹲下问他,“小谢,你知道什么是巴甫洛夫的狗吗?”
谢归澜薄冷的眼皮动了动,他什么都没说。
老警察也没再问,他临走前嘱咐宋令薇,“孩子碰到这种事,可能会有心理创伤,你要是有空,就带着他去找心理医生问问。”
当然,谢归澜不会有什么心理创伤,他希望宋令薇带他查的,也不是这个。
他不指望宋令薇能听懂,只要能做到就好。
然而宋令薇却听懂了,就算谢归澜不是她亲生的,但她是他的妈妈,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她深夜赶到筒子楼底下,对上谢归澜的双眼,就知道了陈卫国是被谁弄死的。
谢归澜是想把陈卫国困在天台,给他把毒品拿出来,跑到警察局报案的时间,但不可否认,他想过另一种结局。
这个结局才是他更想看到的。
暴雨越来越大,宋令薇很绝望地撑着把黑伞,另一只手牵住谢归澜,跟老警察分开。
折磨了她七年的魔鬼死掉了,但她手上牵着的,才是真正的魔鬼。
陈卫国又赌又嫖,筒子楼里的人本来就不太待见他,宋令薇又做那种生意,很多人嫌她脏,再加上谢归澜出了事。
宋令薇只要一出门,就到处都是异样的眼神,甚至有人指着她鼻子骂,让她赶紧滚蛋。
只有那个老人很担心,她想不通这到底怎么回事,觉得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她去找宋令薇,问她,“小宋,我能不能再重新说一遍啊,我当时没说好,我……”
宋令薇只是哭。
她后悔当年没扔掉谢归澜,那个暴雨的晚上,她牵着谢归澜回家,特别想再把他扔掉。
但三岁的谢归澜她都没能丢掉,何况是七岁的,只要谢归澜想找她,就一定能找到她。
宋令薇哭了几个晚上,哭到肚子疼,去医院查出肠癌,她头发乱糟糟地回到家里,小谢归澜垂着眼站在旁边。
“小澜,”宋令薇擦了擦眼泪,她终于下定决心,她跟谢归澜说,“去收拾行李,咱们去淮京,找你爸爸。”
谢归澜当时并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条路,他们离开的那天,仍然只有那个老人来送他们,还给他们蒸了包子,让他们路上吃。
……
淮京一中校庆办得很盛大,深夜这边街上都是家长们的车灯,霓虹映过雨幕。
宋令薇在车上捂住脸。
她实在是太害怕了,陈卫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死在谁手上,她不敢见谢归澜,怕自己有一天也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又不是谢归澜的亲生母亲。
高二的学生都留下来打扫礼堂,岑雾以为岑父岑母他们应该走了,他刚才就说过不要等他,肯定会收拾很久,反正还有司机在。
然而晚上十点半多,离开礼堂时,岑父岑母居然还在,岑骁也在。
晚上下着雨,太冷了,岑骁让岑父岑母去车上等,他怕岑雾出来没看到他们,自己走了,就撑着伞在礼堂外面等。
岑雾拉住谢归澜的手腕走过去。
他扇了谢商景一巴掌,被谢明诚看到,不管谁打谁,谢明诚都会觉得谢商景给他丢脸,今晚谢商景少不了一顿马鞭。
谢父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他在山区长大,家里八个兄弟姐妹,都挨过打,就算谢商景是谢家的大少爷,他也照打不误。
岑雾担心会连累到谢归澜,今晚不打算让谢归澜回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