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也想到了她成长的环境,一时沉默了。在茉莉长大的培育中心里,人是畜生,锁和笼看得见,而他第一反应是社会化的公序良俗,那又是另一套看不见的锁和笼。
“说来话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别问我哪个合理——不过这些倒是人自己发明的习俗,不像‘浆果’是外语,相比起来我更愿意选这边……啧,鼠头们有点东西啊。”
“你看出什么了?”茉莉问,“你这到底是什么能力?”
虽然看着不怎么禁揍,但是很实用的样子。
“视力。”
“哈?”
“你想象一下,”乌鸦四下踅摸了一下教具,“假设你组织着五十个草莓和五十个五月……”
“去哪?”茉莉抖了一下,“地狱?”
“……去跟另外一百个草莓与五月交战,会发生什么事?”
茉莉不用想象也知道会发生什么:出发十分钟之内肯定有哭的,半小时她得丢一半人,草莓们会像一堆带着静电的纸片,走着走着会一个贴一个,全粘在她身上,五月们每隔两分钟就会打一段退堂鼓助兴。
“还是下地狱吧。”茉莉瞥了一眼茫然的五月和草莓,“带俩是我的极限了。”
“那你要从现在开始锻炼了,火种阁下,我们人类最大的特异功能,就是跟成千上万个不认识的人一起工作。”
茉莉一开始以为他又在说怪话,嗤笑了一声,却发现乌鸦没笑。
“你认真的?”她愣了一下,又摇头,“草莓和五月不可能像这些秘族一样。”
“对,那需要组织,需要训练,需要很多钱和时间。这些鼠鼠可没钱没地方练兵……再说它们连个班长队长之类的小单元组织者都没有。”乌鸦轻声说,“他们传递信息的方式多半是我们感知不到的,那就没办法了……”
只能找个鼠问问。
“我是真不爱干这种事。”
茉莉一头雾水:“干什么?”
乌鸦没吭声,含了一大口糖水,将所有精力集中在左眼上。
刹那间,目力所及范围内,千万条死亡信息顺着他的左眼捅了进来:鼠头人内斗中被同类捅死的,被看不出是豹子还是薮猫的大毛头一爪子开膛破肚的,被血族逃犯咬死的……还有更久远的,痕迹已经被时光污染,分辨不出有用的信息,只剩下模糊的痛苦。
全身每一处都被撕裂,这是人不能承受的痛苦,乌鸦身体瞬间开启自我保护,失去了所有的知觉,终于,他找到了一块血迹——
血迹属于一只武装鼠,死在一次跟其他秘族的大规模战斗里,乌鸦将左眼焦距定在它身上,感觉那死鬼鼠临终时就像进入了诡异的心流状态,心无旁骛,什么也不想,只是悍不畏死地遵从某种指挥。
指挥它的那不是声音,也不是人类能理解的画面和气味……
武装鼠被一口咬断脖子,乌鸦的脖子不自然地往一边歪去,目光投向了鼠头人的繁盛广场。
广场上正中央繁殖之神巨大的身躯笼罩着一层水汽,在昏暗的地下城中雾蒙蒙的,召唤着无数长尾巴的鼠头臣民像傀儡一样匍匐在它脚下,像一尊活过来的邪神。
周遭光线不足,乌鸦虹膜又是黑的,瞳孔变化实在是不易察觉,在茉莉看来,他只是观察地形一样四处瞭望了几眼,突然靠着货车滑倒下去。
“喂!”
一缕头发丝似的影子飞快从货车上爬过来,一下将他勾了起来,加百列把毛毡兔放在旁边,愉快地伸手从影子里接过他。
他像天使抱起临终的羊羔,充满悲悯和怜爱地在乌鸦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并开始熟练地念悼词:“愿我能安抚你的灵魂,承担你的痛苦;愿我用花蜜清洗你的身体,让你在我怀中安睡,将你带回到神的国度……”
作为开大的后遗症,乌鸦身上多处肌肉剧烈抽搐,艰难地抬起手推开“天使”的脑袋:“多……多谢,我还没打算回去……嘶……”
加百列表情有点遗憾,倒也好说话,顺从地松了手,把“羔羊”扔地上:“那好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可怜的孩子。”
乌鸦把缩成一团的腿强行抻开,咬着牙许愿:“天使啊,让您神奇的影子把广场上那大肚雕像炸了吧。”
加百列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不行。”
乌鸦眨掉睫毛上沾的冷汗:“因为我不够虔诚?”
加百列笑了,抹掉他左眼流下来的一滴血含进嘴里:“因为我用完啦。”
组长实在想不明白,治安官为什么对自己这么自信。要是平时,她绝对愿意在上司指鹿为马的时候捧一句“好马”,可是生死攸关,再捧真要出人命了。
“长官,我们根本不清楚凶手是什么样的天赋者,您怎么能确定他盗窃的天赋用到头了?万一……”
治安官头也不回:“你是天赋者?”
“……不是。”
“你见过几个天赋者?几件天赋物?认识几个梵卓家的?”治安官身材高大,居高临下地看了组长一眼,像看一只迟钝的老狗,“你在质疑我的判断?‘洞察’的判断?”
组长头皮发麻:“没有,我只是害怕,我们普通人面对未知的天赋者难免……如果能有更多支援……”
“那是一个猎杀天赋者的天赋者,”治安官冷冷地说,“安全署那些普通人有什么用?”
组长:“……”
“你以为天赋是你孙子打游戏抽到的技能牌吗?每一种天赋都会改变持有者身体,不同天赋是冲突的,‘同化’和‘寄生’为什么在七大神圣天赋里排末流?因为这俩疯子家族根本没几个人能活过二级。如果凶手是某种天赋模仿者,能力使用这么频繁,他现在早该把自己头皮撕下来了。”
“天赋物……”
“存放天赋的最佳材料是浆果头骨。梵卓家那位三级大师的巅峰之作是一件守护型天赋物,收在角区议会大厅,能量单位达到一百零七——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
组长讷讷:“一次性释放出的能量达到一百个单位的天赋者,就是二级……”
“也就是说,像你这样的废物,就算消耗一件‘洲宝’,也只能发挥出比一级强一点的效果,杀你们一头领主就得消耗个七七八八。这样的东西每件都有编号,黑市起拍价最低五百万。就算凶手真的富可敌国,拿几千万当路费,天赋物的容量也有限,杀一个人只能取一次——除非他能把死人复活再反复杀,杀出个永动机。”治安官不耐烦地说,“最后告诉你一个常识,‘洞察’不但能感知到同等级的黑暗天赋,还能感知到能力耗竭,永远、别想、骗过一个洞察者。”
“不真实,可没法把‘洞察’请来。”加百列站起来,摸了摸乌鸦的额头,“我现在要去见他了——你要死的话,等我回来。”
第21章 美丽新世界(二十)
乌鸦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带着血的眼泪从左眼滑下去,心又活泛起来。
加百列起身整装,拉开货车集装箱,乌鸦忽然问:“吸血鬼的能力可以做成道具是不是?”
三个孩子团团转地围过来,拿水的拿水,擦血的擦血,听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还以为他在说胡话:“什么?”
加百列却顺滑地接话:“嗯,叫‘天赋物’。”
乌鸦目光落在集装箱里,那里除了脸着地的迅猛龙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很多杂物。如果加百列之前真的在用影子储物,这情景倒确实像“仓库到期欠费,杂物都被房东扔出来”的样子。
“天赋物,”乌鸦轻声重复了一遍,“不会是容量有限、耗空就完的那种吧。”
加百列回头冲他一笑,顺手从杂物堆里捡起个纸包扔给草莓。草莓被这天上掉的不明物吓一跳,浑身僵硬,活像被人塞了颗炸弹。可是随即,一股熟悉的花生香味从纸包里浸了出来。
草莓抽了抽鼻子,小心翼翼地低头看了一眼,忽然愣住:“哎?这不是……”
与此同时,五月的声音差不多跟她叠在了一起。
草莓:“……我们在城堡里吃过的花生曲奇?”
五月:“城堡的工作服?”
茉莉目光落在加百列从集装箱拖出的高大皮囊上,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当场奓了毛,刚要质问他怎么能穿人皮,就看清了那皮囊软塌塌的额上印着:宠物饲养员4号。
“这不是那‘遛狗狂’的皮衣吗……”
“哦,不好意思,我走的时候忘记还给城堡了。”加百列说着,麻利地将那层人造皮撕了下去,里面居然还有一层皮。
里面那层皮不是整块的,有点像金缕玉衣,由一寸见方的小块的皮肤拼接而成,摊开放在那有点变形,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出青色的嘴唇上悬着一对显眼的獠牙。
原本好奇凑上去的五月吓得“嗷”一嗓子:“这是人、人的皮!”
那是一张新鲜的血族人皮。
“嗯?这个也算‘高级定制’,你不是说你见过吗?”
那能一样吗!五月欲哭无泪:他见的高级定制是浆果皮衣,可这是人的皮!
男孩说不出话来,退到旁边直干呕。
加百列漠然耸耸肩,一扭头却看见乌鸦。
这位神奇的卷毛先生还没恢复行动能力,却仍然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把脖子往里伸。不知怎么,这好事样子把“天使长”哄高兴了。
“你的头好可爱啊。”加百列称赞,还把那张血族皮递过去一点,方便乌鸦看清。
乌鸦不遗余力地捧场:“哇,厉害!我以为‘皮衣’是一整张的?金灿灿的是什么线?”
“工厂批量克隆的人造皮是一整张,所以穿着不合身。‘高级定制’用的特殊技术,需要先把皮裁剪成小块,”加百列热心地给他展示拼接处的金线,“这些并不是真的线,是一种叫‘裁缝’的血族天赋,看。”
他一松手,皮衣就被金线牵着,无视万有引力悬在了半空,羽毛一样微微起伏,让金线上流起微光。
恍惚一个看不清,这一团东西倒像传说中的霓裳羽衣。
华丽极了,诡异极了。
茉莉看了看草莓手里眼熟的饼干,又看了看丢在一边的人造皮衣,感觉一切都好魔幻,喃喃说:“你……不会是假扮过城堡的饲养员4号吧?”
“我没假扮,那一直是我。”加百列看了茉莉一眼,“‘小麻花’,你对豆制品过敏,那边的‘小蘑菇’肠胃不好,但喜欢花生。”
乌鸦叹为观止:“所以你没穿鞋,原来你的鞋在这……”
一个吸血鬼们养大的“高级定制”,把吸血鬼本鬼做成了“高级定制”,穿在身上满街跑,还打了个工!
他由衷地赞叹:“朋克,太朋克了!”
加百列不知道“朋克”什么意思,但是感受到了诚意,脸上虚浮的温柔忽然真切了许多,发出邀请:“你要看我换装吗?”
乌鸦求之不得,还唯恐看不清楚,身残志坚地拖着不中用的腿爬进了集装箱。
加百列拈起一片鬼皮贴在额上,那些金线就像有生命一样,牵着其他部分环绕过来,有条不紊地往他身上贴,连“天使长”半长的银发和袍子都毫无违和地盖住。那样子与其说是“穿衣服”,更像是那些神秘的线在他身上盖了个新图层。
“新图层”缓缓铺开,在乌鸦的注视下,加百列一点一点变成了陌生的血族样子——
“等等,”就在加百列只剩个下巴露在外面的时候,乌鸦突然出声,“我有一个想法!”
鼠人城四方封闭,一片压抑。广场上,一圈一圈的武装鼠头围着神像列队,空气安静得落针可闻。
突然,一阵引擎噪音打破了沉寂。
正在警戒的鼠头人们循声抬头,不多时,看见一辆“豁牙露齿”的破车从不远处的高架桥上开过来。
此时鼠人城已经戒严,那车来得突兀又古怪,仿佛入错了镜,一个转向,直接从高处冲了下来。
那是辆货车,卸载了所有的累赘,连驾驶舱都烂成了敞篷的,只剩下充气减重系统。大概因为太轻了,在鼠头人们惊奇的注视下,飞出来的车并没有直接砸地上,而是挂了降落伞似的,一边借着惯性往前冲,一边优雅地缓缓下落。
鼠头人们的尖嘴脑袋整齐地跟着车摆动,眼看这怪东西就快滑到广场上空——
车载音响突然开了,“咔哒”一声后,一段天崩地裂的摇滚乐炸裂开。
听觉敏感的鼠头人纷纷捂住耳朵,睁大了眼睛想看清是怎么个事,然后它们看见两道远光灯开到最大功率,直射了下来!
地下城这会儿还没恢复供电,比平时还昏暗,鼠头人本来就畏光,顿时被扫倒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