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看似光荣、其实短命的路。据说“圣光”和“审判”两个方向的神圣火种平均寿命不到三十岁,哪有守着四通八达的驿站当土皇帝好?反正像佐伊这种人,是绝对不想成为“神圣”的。多年来,法官能一直霸占驿站的集会名额,一方面是他会钻营有权势,一方面也是因为有理想的人没有那么多。
但“秘”不同。
“神秘”的修行不求大义,只求之于己,认为火种能力的增长全靠自身领悟。“神秘”们几乎个个性格乖张,全是自私鬼。他们享有领地内小镇供奉的所有特权,又没有“神圣”们那些限制和危险的任务。
如果不是他们抱团而且实力强大,谋杀“神秘”的事件肯定少不了,秘路线的火种遗留物是真正的宝藏。
只要诱惑够大,人的贪欲能吞噬一切,尤其这件遗留物的来历见不得光。法官想独吞,就有被同党背刺的风险,他不想分享也得分享。
所以那件火种遗留物是通过某种隐秘的方式,在这一伙同党里流转的。
这对洛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处在于对方并不是铁板一块,可以挑拨离间,坏处是变数也多了,如果他贸然行动被对方察觉,遗留物会被迅速转移。而洛一旦暴露,他敢肯定,自己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徒”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就在这时,上天给他送来了一群迷路的羔羊。
洛本想做得更周全一点:他事先给此时在驿站的几支火种小队都发了匿名信,所以本来要走的马尾大汉他们才会驻足围观。凶手们齐聚一堂,迅猛龙打草惊蛇,随身携带遗留物的人会自己露出破绽,自己只要暗中引导火种们去抓现行。
中间出现任何差错都不要紧,只要把那愚蠢的工具人灭口,他就可以隐身——至于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很容易拿捏,威逼利诱或是干脆除掉都容易。
不料这么不顺,灭口失败,洛后路断了,只能破釜沉舟。
蓝眼睛的驿站长游鱼一样逆行钻过人群,抓住了那个疑似携带遗留物的褐发卫兵,将枪抵在对方后腰上,故意大声喊出对方名字:“罗杰先生,您这是要干什么去?”
神圣火种小队的马尾大汉循声看过来,立刻就明白了匿名信的来源。
乱哄哄的小楼里,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迅猛龙按在地上,解救了法官。
同时,洛一把揪住那褐发卫兵的胸口,扯开对方衣领,从里面拉出了一个吊坠。
梳马尾的火种大步走过来,扯下那吊坠,从背面的夹层里取出一小片人骨。骨片不知属于哪个部位,与人手接触的瞬间,马尾手上被激起白光。
原本都在看迅猛龙的人们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调转视线,马尾吐出口气,面色凝重地开口说:“这是一件火种遗留物。”
褐发卫兵已经瘫在了地上,洛缓缓收回枪,感觉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但无所谓了。”他想,“都结束了。”
洛回头看向其他凶手们的脸。他们或慌乱失措、或面如死灰。刚被电击过的法官还没缓过来,麻痹的手脚仍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他艰难地握住佐伊的手,似乎要站起来。
洛忍不住冲他笑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的马尾却继续说:“……一件‘神圣’路线的火种遗留物,先生,请解释一下,你从哪得到的?”
什么?!
众人哗然,洛如遭雷击。
角落里的加百列轻轻眨掉眼睛里的银光,借着挤来挤去的人群偷偷绊了茉莉一个跟头。
茉莉没顾上挠他,只睁着大眼睛盯着法官。
法官平静地挣开呆愣的佐伊,体面地整理衣襟站定,对马尾说:“莱斯利阁下,请问您能看出这件遗留物是神圣的哪个方向吗?”
梳马尾的火种——莱斯利犹豫了一下:“抱歉,是我不太熟悉的气息,可以肯定不是‘圣光’和‘审判’,也许是守护神域,或者……”
“‘真理’。”
法官双手捧起真实之钟,接话。他转向洛,带着慈祥的笑意:“驿站长是未来的‘医生’,能不能帮忙看一下,莱斯利阁下手里的火种遗留物是不是一块头骨碎片?不瞒诸位,我刚才就觉得真实之钟的反应跟平时不太一样。”
“你是说……”火种莱斯利上前接过座钟,众目睽睽下,他用掌心的白光裹住真实之钟,白光渗入后,钟面上“咔哒”一声弹出个隐藏的小洞,里面有半枚雪白的骨片。
在人们的窃窃私语声中,莱斯利把缴获的骨片放进去,刚好跟座钟里的半枚合上了!
法官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看向瘫坐在地的褐发卫兵,迎着对方难以置信的目光说:“约翰啊约翰,你可是我最看好的卫队长,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如果真那么想成为神圣火种,你完全可以跟我说,我这老家伙早就该把参加集会的名额让给年轻人了。可你……非法盗窃公共财务、私匿火种遗留物是要坐牢的!你让你妈妈和弟弟怎么办?”
洛浑身的血凉了下去。
盗窃公共财务,私匿神圣路线的火种遗留物,最多只会判三五年刑,跟谋杀火种的重罪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这褐发卫兵别无选择,只能认下前者。
洛扫过佐伊复杂的脸色:他千算万算,没想到法官这个老东西为了火种,连同谋都算计!
法官看了洛一眼,惺惺作态地摇着头,亲自弯腰扶起摔到他脚下的茉莉,替她拍了拍身上的土,语重心长道:“孩子啊,你们都是未来的希望,要走正路啊。”
“其实是我们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有人谋杀了一位‘神秘’路线的火种,窃取了火种遗留物,”火种莱斯利感觉这里面有猫腻,远远地往人群外看了一眼,他知道神秘小队肯定也在通过某种方式关注这里,“这又是怎么回事?”
法官闻言一脸惊诧:“什么?”
“信上说,前一段时间谋害老驿站长的‘火奸’是被污蔑谋杀的,凶手是为了那位火种身上的遗留物。”
“您把我弄糊涂了,阁下,”法官揉着眉心,“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们老驿站长?”
洛的牙被他咬得“咯噔”一声。还没等莱斯利说话,一个按着迅猛龙的卫兵无意中撸起了警果先生的袖子,忽然“啊”一嗓子:“黑蔷薇刺青!这个人是血族走狗!”
方才冷静下来的人群再次起了喧嚣,莱斯利低头看向迅猛龙:“对了,就是你刚才喊‘法官是凶手’?你为什么这么说?”
法官好像才“回过神”来:“什么?不是,等等,所以不是老驿站长,这里面居然还有我的事……天哪,这也太可笑了吧?”
说着,法官面露深思之色:“等等,这个人是昨天新来的,我今天第一次见他。一个血族养的工作浆果,为什么会跑到驿站来污蔑我?”
莱斯利脸色冷下来,厉声对迅猛龙喝道:“谁指使你的?!”
法官无奈叹息:“居然说我为了火种遗留物……”
就在这时,清脆的少女声音在一片罗生门中响起:“火种遗留物是什么?”
“是伟大先驱们的宝贵遗产,”众目睽睽下,法官温和耐心地对跟前的小女孩解释,“是每一个火种离开后,留在身体某一部位,传承给后人的东西。”
“哦,”茉莉点点头,不知听明白没有,仰着脸,她冲法官一笑,“是这个吗?”
话音没落,茉莉掌心骤然亮起与莱斯利极像的白光,盖在了法官微凸的肚腩上。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盗窃者,”她说出有生以来第一个“死刑”以外的判决,“判鞭刑,皮开肉绽,交出赃物!”
白光与裂帛声同时落下,法官的长袍、肚腩上的皮齐齐裂开,他慢了足足半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惨叫起来,白花花的脂肪和血液往下流淌,一块被缝进了皮肉里的白骨落在了地上,竟然血肉不沾。
那骨碰到了茉莉,却隐约有排斥她的意思,往远处滚了一点,被一只苍白削瘦的手捡了起来。
第42章 乌有之乡(终)
小楼内外一片寂静,只剩下法官的哀嚎和狗吠。
老伊森的狗四肢乱刨,扛着猎枪的老汉目瞪口呆地拽着自己的猎犬,好像还在做梦:“抽羊角风的老天爷……”
茉莉也愣住了,甚至没顾上擦溅到脸上的血。
方才驿站长去抓褐发卫兵的时候,她模糊地听见乌鸦趁乱低声说了句“洞察”,加百列的洞察是“平替”版,只能检查指定的东西。还没等茉莉回头问“洞察”哪里,又被洛那边一波三折的动静引走了注意力。
然后她就被塞了一张纸条,所有人都盯着莱斯利审问那个倒霉卫兵时,加百列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把她推到了法官身边。
字条上写了短短两行审判词……虽然字难看得让她有点担心乌鸦手伤没好,茉莉还是立刻从字里行间看明白了情况。
而当她背出纸条上的审判词时,前所未有的感觉出现了,她使用的“审判”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之前不管是打谁,茉莉都是带着一腔愤怒乱捶,效果怎么样,全看捶的东西皮有多厚。
然而这次审判白光亮起时,她心里清晰无比地闪过法官的罪行,懵懂的“审判”骤然开刃,冥冥中,她念出判词似有重音,像是有神罚借由她的手落下。
茉莉蓦地回头去看乌鸦。乌鸦捡起滚落在地的神秘火种遗留物,掌心的漆黑契约缭绕在白骨周围,无声跃动着,那是亡者的愤怒,像是在说不够——这还不够。
“干得好。”乌鸦偷偷朝她比了个口型——比在菜市场杀了十年鱼的老江湖还利索!
他溜达到一肚子红红白白的法官跟前,赞叹着“啧啧”摇头:“法官先生好像没法参加申辩了。”
火种莱斯利震惊的目光随着茉莉一起投向乌鸦。
“不过问题不大,我们有当事人,”乌鸦扫了一眼已经没有人色的褐发卫兵,朝跪在法官身边的佐伊点头致意,又对上洛的蓝眼睛,“还有目击证人。”
佐伊猛地扭过头盯住洛,脖筋都拧紧了。
老伊森五迷三道地看了看佐伊,又看了看洛:“他在说什么……洛,你是什么目击证人?”
洛的声带紧绷得跑调:“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明显没打入法官他们的圈子啊。
乌鸦暗叹口气。
驿站长的行动带着仓促和赌博的成分,根本没把凶手一伙的底细摸透,但他对那桩凶杀案的细节了解得又太清楚,很多东西不像是他这个调查水平能推断出来的。
还因为死者乙……不,老驿站长,当时是一个人追出去的,身上甚至没带武器。
“他们说老驿站长是独自追出去的。”乌鸦用悠远的目光看着洛,“要是我,一个上了年纪的非战斗人员,知道有人需要紧急救援,肯定不会一个卫兵也不带的。”
老驿站长当时可能根本不是追着佐伊他们出去的,他是为了私事。
那条河是联通驿站与外界的门,也许儿子要出门,父亲突然想起还有什么话没交代;也许是儿子离家出走,老父亲率先后悔,想追上去和解。
总之,他没找到人。
死亡场景里没有洛,他应该是意外目睹杀人现场后,机灵地藏起来了。看见父亲追出来的时候,他会想什么呢?
担心?急切?还是犹豫怎么向父亲揭发这件事——毕竟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和搭档。
可惜事不等人,没等他想好,他就被迫目击了第二场谋杀……眼睁睁的。
“咱还有测谎仪。”乌鸦点了点莱斯利手里的真实之钟,又做了个脱帽的姿势,捏住他头上不存在的帽檐朝火种们示意,“所以是非曲直,好像也没必要辩论了吧?你们说呢,神圣和神秘的诸位——”
他话音刚落,一队身穿白袍、脸上画着图腾一样古怪油彩的人就越众而出。周遭人群纷纷恭敬又畏惧地避开,低声喊着“神秘阁下”。
这支暗中观察的神秘火种小队,为首的是个清瘦老人,头发花白,深深的“川”字纹竖在眉心,凹陷的双眼目光如刀。
“霍尼,秘线,‘愤怒’方向,”老人惜字如金地指了指自己,“年轻人,把那件火种遗留物给我。”
乌鸦痛快地把那截白骨交给她。同一路线的火种一碰到那遗留物,霍尼老人手上就泛起了火焰色的光。
片刻,霍尼枯瘦的手指一把盖住白骨,目光射向法官:“这是一件‘神秘’路线‘恐惧’方向的遗留物,为什么会在你身上?”
小楼里气温骤然升高,无形的压力弥漫开。
莱斯利一把按下真实之钟,神圣之力四下震荡,冲开了老人带来的压力,两方火种各占一角,颇有对峙的意思。
末了是莱斯利先低了头:“霍尼女士,也许我们应该先用‘真实’问一问能说话的人。”
霍尼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似乎对真实之钟这种神圣造物很不以为然:“我们自己长了耳朵。”
神圣造物其实没什么必要,跟乌鸦估计的差不多。如果说佐伊是这座驿站的“算盘”,法官就是“脑子”,只要封住法官的嘴……物理封印也行,其他人自然脑残。
褐发的卫兵约翰·罗杰没怎么用人威逼,就什么都招了,还拔出萝卜带出泥,把几个同伙一窝供了出来。
神圣和神秘两条路线的火种都在场,不管佐伊和法官跟谁有私交,在两方暗暗较劲中,他们都不可能脱罪了。既然这驿站下的水有多深、根系有多繁杂无法理清,就干脆引一道天雷,烧他个干干净净。
“真实之钟”完成了最后的验证,霍尼老人脸上的皱纹都黑了几分:“谋害火种,罪无可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