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大概感觉到了凉意,无意识地往他冰凉的手上靠了靠。从地下城叛乱开始,乌鸦的左眼一直在运转。
身体其实比脑子聪明多了,眼睛疲劳的时候会充血,过劳了会流血,如果这时再要强行开启,身体就会知道此时处在高危环境里,反而会自动关闭提示症状,将半死不活的器官都调成最佳状态,直到耗竭。
乌鸦只觉得每一颗细胞都在烧,剧烈的疼痛顺着骨头缝到处乱窜,弥留的意识擦过坠落的现实,擦出了一点模糊的记忆。
他依稀感觉,上一次这样连轴转的“高能耗”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叙事记忆一片空白,前因后果茫茫,只有身体残留着当时的感觉:冷静又亢奋,胸口像有一块烧着的冰,然后冰化成水流走,他空了半个人……所以是什么事来着?好像不是什么好结果。
昏迷中的乌鸦也十分警觉,迅速扫去了这不吉利的念头。接着被高烧烧出了半宿乱梦。
一张张惨白发青的死人脸贴过来,不断地吸着他的体温。他越来越冷,身体越来越僵硬……也越来越像死人。
于是他撒丫子狂奔,手舞足蹈、狂欢大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在人间。
他一刻不能停,就像穿上了安徒生笔下的红舞鞋。
“我大概需要召唤个刽子手,来个剁脚服务。”乌鸦迷迷糊糊地想,然后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横在了他喉咙上,冰冷如刀斧。
“这不对吧小哥,我点的是跺脚,你这剁的是不是有点多?”他在梦里发出疑问。
面目模糊的刽子手嗓音悦耳,简直可以去领唱圣歌:“多的部分是友情赠送的。”
乌鸦大乐:“真的假的,这么划算?”
这时,有个小女孩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什么‘划算’?”
死人、红舞鞋、开业大酬宾的刽子手与记忆迷雾登时四散,刮骨的剧痛再次真实起来。
乌鸦咬着牙抽了口气,只觉一只手轻轻掰过他的下巴,喂了他几口水:“醒了?”
那声音拖拽着他,让他的神魂穿过披人皮的血族与面目狰狞的半兽人,跌落到被环伺的黑色小楼里。
乌鸦强行凝神,挣开了眼皮又痛苦地闭上:“天使阁下,您也太晃眼了……嘶……”
他才一动就感觉头皮被拉扯了一下,一侧头,发现加百列正捏着他的发尾,给他编了条纹理复杂的辫子。
此时天已经大亮,佐伊和洛都来了,茉莉一脸担忧地立在床边,只有加百列……不知这位很会自娱自乐的天使长又找到了什么新玩意儿,见乌鸦睁眼,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你吃了药也不退烧,”茉莉小声说,“怎么也叫不醒。”
叫不醒,还一直面带微笑,好像沉浸在美梦里不可自拔,但同时又全身紧绷,一直在发抖。
茉莉想起乌鸦总是挂在嘴边的“代价”,这会是他的代价吗?她张了张嘴,碍于身后的外人,只好咽下去,装作不太在意地说:“梦见什么了,这么开心?”
“天上掉馅饼。”乌鸦含糊地应了一声,“要准备审查了吗?”
“法官已经准备好了,”洛这会儿完全没有头天安排迅猛龙的架势,摇身一变,他又成了个窝窝囊囊的蹩脚医生,“你可以吗?如果实在不舒服,你可以先躺一会儿,让别人先……”
乌鸦朝他看过来,洛倏地一愣。
“我没问题。”乌鸦撑着床边站起来,“哎?天使兄别松手啊,我这辈子还没梳过这么别致的发型呢——佐伊女士,麻烦借我根发绳。”
洛让开,带着几分疑虑暗中打量着乌鸦。
佐伊对一楼监管太严,洛没机会私下跟这里的人说话。他知道这个少年不简单,伤归伤病归病,那恰到好处的晕倒百分之百是装的。
看脸,这人像血族培育的,但洛从小在驿站长大,见过太多血族培育的美人,他们都像人工雕琢的盆景,就连茉莉那样活泼的小女孩,身上都有长年规训的痕迹。
可是这个人……
洛忽然有点不安,忍不住悄悄按了一下藏在外套下的袖珍手枪,他又快速把自己的计划过了一遍,心里给自己定神。
“没关系,”他想,“不顺利也不会牵连到我,大不了等下次机会。”
他们出去的时候,迅猛龙和五月已经下楼了,身后跟着伯爵,伯爵只带了草莓和几个年纪稍大的孕妇,将大部分的小孩留在了二楼。
一楼大厅已经改了布局,家具都挪到了墙角,大厅中间只摆了张小桌、两把椅子,四下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卫兵。
不少驿站的人挤在门口看热闹,把街都堵上了,老伊森牵着狗跟茉莉他们挥手,本来要离开的那支“神圣火种小队”都被堵在了半路。
和茉莉说过话的马尾大汉干脆挥挥手,让队员们停下,也驻足旁观。
这时,秃顶的法官越众而出,对神圣小队的几个火种行了礼,在人们的恭敬中走到小桌前。
乌鸦已经在死亡实录里跟法官大人的枪口亲密接触过,此时见了本尊,却还是有点意外——洛说他状态不好,没想到是这么“不好”。
法官的脸凹陷,从眼圈到印堂都黑如锅底,整个人往那一坐,就是算命教科书上“血光之灾”那一课的例题。
血光……法官落了座,将一座精致的小钟放在了桌上,疲倦的目光四下一扫,果然落在了迅猛龙身上。
“我觉得,”法官高高在上地开了腔,“最强壮的这位先生看起来像一位勇士,应该是肩负着保护其他人的重任吧?我们的审查虽然简单友好,但好像还是给初来乍到的客人们带来了点压力,不如您先来,给大家做个示范怎么样?”
不等迅猛龙答应,就有两个卫兵上前,半带威胁地往他身后一站。
迅猛龙披着一件不合身的外套,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咽了口唾沫,同手同脚地走过去。
“坐。”法官冲他一点头,将枯瘦的手掌覆在了座钟上,“放轻松,我只会问您一些简单的问题,大部分情况您只需要简单作答,甚至只说‘是’与‘否’就行,不用解释——那么第一个问题,您的名字?”
“……迅猛龙。”
人群里起了无数放屁一样的轻笑。
但没等这笑声扩散开,法官就伸手在座钟上拍了一下。迅猛龙顿时觉得有某种无形的威压顺着他的耳朵流进脑子,耳畔“嗡”一声,他的灵魂都跟着震荡起来。
受影响的不止是他,周遭围观的人们也立刻一片肃静了,连几个神圣火种都站直了些。
座钟上“咔哒”一声,空白的钟面上多了一束桔梗花图。
迅猛龙面带敬畏地看向那座钟。
“果然,”他想,“跟驿站长说的一样。”
洛告诉他,这件“神圣造物”叫“真实之钟”。与普通的匠人造物不同,它是用一位神圣路线“真理”火种的遗留物做成的。
因为原主生前只是一级的苦修士,这件神圣造物没那么好用,它只能判断简单的真假,而且每次启动的时候,都会有精神压力外溢——尤其在检测到谎言时。
那时周遭卫兵会有一瞬间失神,是他动手的机会。
“真话。”法官瞥了一眼钟面,又对迅猛龙说,“如果真实之钟显示桔梗花,就代表您是诚实的,如果钟面变成了蛇,恐怕我们就要请您斟酌答案了。”
迅猛龙看着更坐立不安了。
紧接着,法官又问了一些年龄、睡得好不好之类无关紧要的琐事,真实之钟一直是花面。直到受审的人松弛了一些,法官才突然说:“迅猛龙这名字很特别,是谁起的?”
“主人……血族的主人。”
钟面桔梗。
“哦,看来你是从血族那逃出来的,是吗?”
来了。
迅猛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听见动脉血沸腾的声音,一下一下朝大脑的方向冲击。
他余光依然没有找到洛,但是看到了紧紧倚靠在伯爵身边的少女们,还有草莓……五月告诉过他,这个瓷偶一样的小姑娘居然曾经救了他一命。
他半天不答话,法官皱起眉,围观的人们也窃窃私语起来。
乌鸦靠着一根木头柱子冷眼旁观,法官、佐伊,谋杀无名火种和老驿站长的几个卫兵此时刚好都在场。
而洛……
乌鸦揣度着,目光转动,轻易在一根梁柱后面找到了隐藏的驿站长。
“果然。”乌鸦心下了然,轻咳了几声,他借着以手掩口的姿势,飞快地对加百列说了句什么。
加百列不置可否,只是略带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法官再次提醒:“回答是或者否就行。”
迅猛龙全身肌肉蓄力,随着一声“是”,真实之钟倏地变了“脸色”,所有人耳边像是被什么炸了一下,早有准备的迅猛龙暴起,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洛提前给他的电击棒,怼到了法官那只按钟的手上,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把将法官拽了起来,同时大喊:“法官是凶手!”
然而很快,他发现现实完全没按计划走,根本没有人“失神”,在迅猛龙动手的瞬间,就有七八条枪对准了他,与此同时,梳马尾的神圣火种一道白光已经打到了他眼前——
迅猛龙大脑里一片空白,洛骗了他,但……
为什么?
第41章 乌有之乡(十)
电光石火间,迅猛龙膝头一阵剧痛,好像有根长针捅穿了他的髌骨。高大的警果骤然失去平衡,将小桌、印堂发黑的秃顶法官一起压趴在地,与神圣的白光和一颗暗处打来的子弹擦肩而过。
现场一片混乱,秃顶法官被电得只剩眼白,驿站里围观的群众们惊叫着乱跑,水浑了。
躲在暗处放冷枪的洛错过机会,暗骂了一声。
“真实之钟”确实会有精神压力外溢,但只有当它是花面——也就是检测结果为“真”时,才有那种让人心神震动、肃然生敬的感觉,而一旦“蛇面”出现,周围所有人都会被座钟拉响一级警报,没有防备的卫兵会立刻进入战斗状态。
这种时候,回答问题的人有任何可疑动作都是作死,会刺激应激的人们直接动手,更不用说那“警果”还大喊大叫着挟持法官了,因此他开枪是很自然的。驿站长本想在那“警果”制造出混乱后,直接放冷枪结果对方以绝后患,谁知这么近的距离居然失手了!
此时当着这么多火种和卫兵的面,没法再补一枪,洛当机立断,放弃射杀迅猛龙,直接跳到下一步——
真实之钟外溢的精神压力会让人紧张,紧张就会出错。当迅猛龙大喝出“法官是凶手”的一刻,场中有几个人在猝不及防的双重刺激下,露出了破绽。
除了佐伊和法官,参与“那件事”的还有他们的几个狗腿子卫兵。一大早,洛特意以“这批外来者来历不明、人数众多”为借口,把能叫来的卫兵都叫来了,包括那几个凶手。
洛藏身的地方,正好能把凶手们的脸色尽收眼底:在迅猛龙喊出“凶手”那一刻,凶手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们中一个褐发的卫兵。那褐发卫兵被同伙目光聚焦,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迅猛龙身上时,捂着胸口的褐发卫兵悄然缩进人群,要往后退。
洛毫不犹豫地锁定了他。
医生方向的火种没什么战斗力,很少搀和危险的事,而火种本身就是驱逐疾病强身健体的,所以他们寿命都很长,协会的几位长老都已经年过百岁了。“那件事”之前,洛做梦也没想到过父亲会死,他会成为这个驿站长。
十六岁之后,洛就一直在不同的镇和驿站之间游历,偶尔也去外族的世界冒险,短则几周,有时几个月都未必回来一次。他虽然是在这里长大的,却完全不了解驿站的运作,仓促上任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驿站里有多少武装。
他孤立无援,也不敢贸然求助途经驿站的火种小队,因为常年与各处小镇打交道的人是佐伊,他不知道她的人脉有多广,手眼能通到哪。
这座驿站位于血族的活动区,是“前哨站点”之一。和普通驿站不同,前哨站点的驿站长必须是火种。那些人当然不想要一个空降火种来发号施令,这种时候,洛知道自己只要“年轻懵懂好糊弄”,就会成为他们最好的选择。
他必须对父亲的死因一无所知,为他们编的故事“热血沸腾”,他必须毫无主心骨,做一个手忙脚乱、顾此失彼的驿站长,他必须不学无术,连作为火种的修行也荒废掉……
然后拿到那个证据。
他得在遗留物里的火种能力被人继承之前拿到它,否则物证消失,得到火种能力的人渣大可以出去找个地方躲一阵,回来给自己编个奇遇,自此摇身一变成为人上人。
洛没有余地徐徐图之,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会是多久。可能那几个痴心妄想的凶手一辈子也踏不进火种的领域,也可能一觉醒来,“成王败寇”的荒谬现实就让所有的罪恶不见天日了。
洛一开始把调查重点放在了法官身上,毕竟那老家伙肾虚症状最明显。为了接近法官,他把自尊当鞋垫,踩着它公开宣称法官比他亲爹更像父亲,但那老东西城府比海沟还深,口头便宜不少占,破绽半点不露。
但在亲密接触这些人之后,洛很快发现,几个凶手之间的互动有些微妙:那几个狗腿卫兵跟佐伊和法官关系更密切,态度却反而没有以前那么恭敬,隐约有点较劲的意思,私下举止更傲慢浮夸。
洛立刻就明白了:那毕竟是一件“神秘”路线的火种遗留物。
“圣”路线会定期公开召集集会,筛选新火种。他们人数最多、最受人尊敬,但折损率也异常的高。作为火种,“神圣”们确实有很多资源和特权,同时,因为神圣路线修行的特殊要求,他们也必须遵守严苛的清规戒律,定期外出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