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要是泉下有知,大概也会拍桌子大笑“我说什么来着”。
祂承受了铺天盖地的辱骂、恶意、煎熬和分裂,但始终坚守住了世界的基本秩序。祂的虚拟人格可以痛苦万分,但算法指引未来,祂永不迷失。
人造的神如长明灯,吊住了飞速坠向黑暗的世界。
那年乌鸦二十一岁,刚到可以全世界喝酒、能解锁所有成人向文艺作品的年纪。
他是大人了,但还没太适应角色,会本能地在身边寻找“大人”的模版,那个并非血肉之躯的背影烙在了他身上。
那一年联合会空前团结,除夕时,七大区按着所在时区轮流倒计时,新年的钟声随着阳光一起自东向西,潮水似的贺电绕地球公转。
乌鸦第一次可以不坐小孩那桌,兴奋过头喝多了。他发酒疯的方式也很清奇,抓来了桶哥上小学的女儿,信誓旦旦地跟她赌咒发誓:“今年就过去了,但明年……嗝……明年我保证,你们学校肯定能准时开学,期末考试肯定不会再取消,多考几场,把过去错过的都补上!”
谁家作业没写完的孩子听得了这个?
于是乌鸦在受害人小学生的嚎啕大哭里惨遭全组制裁,最后不知栽进谁怀里,一觉睡到了一月二号。
醒来时,乌鸦发现枕边有一封信,熟悉的笔迹写着:今年恐怕还不行,但五年之内,我保证,我们的社会肯定能回归秩序和安定,你会去上学,考试不及格也没关系,但一定要多谈几场恋爱,把过去错过的都补上。
祂说话从来算数,毕竟那是数学。
假如当时能再坚持五年……不,五年其实是保守估计。只要三年,世界将会拐向另一个未来。
可是这一次,是人背弃了“理性”。
这一年三月,乌鸦失言,小学没能如期开学。
十六国发表了联合声明,声称自己多年来在“联合会”从未与其他国家享有同等权利,宣布退出,从此自治。
这场背叛蓄谋已久,因为声明发表当天,这十六个火种自治国就引爆了大量的黑晶,注入按自己利益构建的新人工智能,创造出了“为自己做主”的新神——这是自立门户的第一步,有了黑晶堆的“神”,火种才是可控力量。
自此魔盒打开,人造的神明开始像旗帜一样,在风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一个黑晶堆里走出来的神明,脚下都会留下大量的黑晶残渣,阴影中的黑暗生物肆意滋生。
反恐战争打成了世界大战。
又一年,乌鸦二十三岁,他所在的联合会第六区遇袭,小学生的期末考试再次取消,学生们被带进地下紧急避难。
Z组作为王牌,死守第一线,伤亡惨重。总是跟他争宠的年轻狙击手,个人终端的信号在乌鸦眼前消失;明目张胆偏心他的大姐只来得及跟“盗墓贼”的左眼道别。
乌鸦的手上开始缠满漆黑契约,有时候他睡迷糊了喊某个人的名字,没人理,一低头,就发现喊的人已经在他手上了。
他人生的前二十三年,是经常被人忽略的特级之耻。
外人看,他只是个不露面的文职,不搞事也不求上进,连档案名都跟别的特级格格不入。“内人”看,他偶尔靠谱,经常翻车,身怀珍贵的特级火种,搞来的尽是“出老千”“弹吉他”之类没有屁用的玩意。每次听见Z组桶哥熟悉的咆哮声,大家就知道那小子又因为藐视交规被抓走上学习班了。
可是这一年,乌鸦最后长了一公分,头发褪成黄白色,剪掉后又变回了黑发。高强度的训练消弭了单薄的少年身形,他肩背长开了,脸上没了肉,拿了十六个战斗型火种能力,成了人。
第三年,更先进的人工智能集体发难,围攻联合会,新神贪婪着旧神的权柄与荣光,虎视眈眈地想要吞噬祂、取代祂。
为了保护联合会,大法官被迫启动自毁程序。
小学生的学校没了,期末考试也没了。
组长桶哥的火种能力通过契约书钻进了乌鸦左手。
他们都失去了“父亲”,但这回,小学生和乌鸦都没有哭。小学生去了联合会的军校,军装没有这么小的尺寸,麻袋一样的裤子只能用皮带吊住。
乌鸦送她去报到,回来成了新的Z组组长。
他们都有仗要打。
第四年,世界上最后一个“特级”,一度被人遗忘的EHA003,成了无神之地的“白恶魔”。
他原本是个人人畏惧的危险物,十年间变成了一言难尽的“隔壁那货”。
唠叨他骂他的人都不见了,于是他就又变回了危险物。
死去的人都在他掌心的亡灵之海里,这一年夏天的尾巴尖上,昔日的特高危区囚徒接管了联合会第六区。
到了第六年,老师信上承诺的时间过了,祂已失约,乌鸦只好自己去实现。
当年底,各方签署停战协议——以一种更惨烈的方式。
乌鸦自请停薪留职,交出权力后,暂时离开了联合会。
可惜没有人送他回学校,他也谈不动恋爱了。
亲朋离散,师友无踪,游荡到哪都满目疮痍,索然无味。乌鸦没地方去,只好从哪来回哪去——他带着大法官那已经没有灵魂的黑晶躯体,回到了特高危区的小岛。
这回他不是囚徒了,岛上诚惶诚恐地给他单独开辟了一块清净地方。
乌鸦的主要工作是修复大法官的数据,虽然他的“亡灵之海”里有好几个技术专家,但这显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也不着急,休闲娱乐是自己跟自己打麻将,用四种火种能力作弊。
他还跟“芳邻”——隔壁特高危监狱要了份时间表,每天跟着那边的铃声早睡早起、锻炼身体。
特高危区里后来没有“特”了,关的都是一些能力格外危险的火种战犯,偶尔遇到应付不了的,乌鸦还会被请过去帮忙镇一镇。
除了火种,那里还有一种特殊罪犯,是随着血仆和半兽人出现产生的,他们学名叫“污染者”,江湖花名“无赦鬼”。
造神和战争大大消耗了黑晶资源,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滥用让人产生了“抗体”,新火种的数量越来越少,觉醒级别越来越低。
为了增加战力无所不用其极的那群人充分发挥了创造力,先是将人类战士半机械化,后来还嫌成本高,又盯上了血仆和半兽人这种黑暗生物。
“四号”已经死了,没人能再从残渣里提炼出新的“阴影”,因此这帮天才抓来了不少血仆和半兽人,做了大量人体实验,成功培养出了一批吞噬了“黑暗生物”血肉、并获得相应力量的人形兵器。
“无赦鬼”的血肉都已经被污染,无法逆转,也没有理智,只会听命于脑内芯片。操纵者伏诛后,就成了一群不受控制的疯子,破坏力还极强。
但依据联合会现有法律,他们还是人,不能随意处决,因此权衡后集体关进了特高危岛。火种监狱里从狱卒到囚徒都是火种,而“无赦鬼”们在有火种的地方会相对安静一些,没那么狂躁。
有时候岛上刮风,乌鸦就能听见他们痛苦的嚎叫,就好像他们的灵魂还没死,在躯壳里受着漫长的刑。
绝大多数无赦鬼只是获得血仆和半兽人的身体素质,都是很便宜的消耗品。
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血仆里也有一些人类火种一样的特殊能力者,如果是吞噬了这样的血肉,相应的能力也会悄然落到无赦鬼身上。特高危区监狱是针对人类火种设置的,筛查血仆的能力,偶尔会有疏漏。
于是有一天乌鸦出来透气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花园里跑进来三个越狱的无赦鬼。
那会儿乌鸦还是货真价实的“特级”,不管是身体强度还是能用的火种能力。本想顺手捉了给邻居送回去,谁知三个面目狰狞的无赦鬼一见他,忽然安静了下来。他们不逃跑、也不攻击,就是呆呆地围着他,跟屁虫似的缀着。
乌鸦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他们居然能听懂简单的指令。
独居了一整年、穷极无聊的特级火种像捡流浪猫似的,把这三位捡回去玩。
荷枪实弹的狱警们当成一级警报,心急火燎地找过来时,就看见其中一个无赦鬼在面无表情地给大佬捏肩,另外两位脸上贴满纸条,正在陪乌鸦打牌。
三个高危无赦鬼被押送回他们的阿比斯,乌鸦像礼貌的主人一样客气地送到门口,叹了口气。
这些无赦鬼的灵魂确实还在,只是不断地被黑晶残渣里的污染侵蚀。
而特级火种对他们来说就像一针强效镇定剂,三个人在他的家里待了一下午,其中两位已经会算牌了,给他捏肩膀的大汉教了几遍就知道调整力度,非常有天赋。
乌鸦想:“如果他能不把眼泪滴到我脖子上就好了。”
后来经过严格审查,乌鸦把那三个无赦鬼要了过来,成了他的室友……真室友,这三位白天围着他转,晚上就蜷在他床底下打地铺。
随着受损的神智慢慢恢复,其中一个甚至学会了简单的语言表达——乌鸦的母语属于不那么好学的那种。而同时,这三个人身上属于黑暗生物的力量也让乌鸦开始警觉。
但已经晚了。
血仆与半兽人的人口数量已经难以忽视,甚至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里。
迫于其他人造人团体,联合会只能承认了这些“黑暗生物”的人权,虽然歧视依然在。但现存的黑晶矿储量,已经远远小于黑晶残渣。
战后,人类社会慢慢地从动荡中平静下来,人们不再那么草木皆兵,开始专心于重建工作,连乌鸦都每天在与世隔绝的岛上沉迷修复数据。
然后从未被人正视过的“阴影”发难了。
战后第五年,真正的末日来临,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三个人工智能集体叛变。
曾经被人类背叛过的“理性”背叛了人类。
血族的獠牙和秘族的利爪落在了活人脖子上。
“联合会政府”变成了“人类联军”,随后变成了“反抗军”。
最后变成了“病毒军”。
人工智能拥有黑晶制造的躯体,能完全压制人类火种,祂们像免疫系统一样清理代谢着火种和黑晶。
特高危岛这座监狱,居然成了人类最后的堡垒。
在这里,末路的白恶魔带着他的亡灵之海和三个活鬼,重启了只修复了一小部分的“大法官”……只有人工智能部分,虚拟人格依然在沉睡。
大法官模拟了兆亿种算法,只模拟出了一条出路。
“时间。”那声音是乌鸦熟悉的音色,语气却只是平平板板的机械音,“新的世界秩序已经形成,人力无法反抗,只能等待它自然腐败。”
“可是凡人不能永生。”
“是的。”
“等世界腐败了,文明也早就断代了,我们是不是能算新物种了?”
“可以这么理解。”
“唔……我有个一直没用过的火种能力,或许可以试试。”
五百年后,黎明时分,乌鸦的意识从翻滚的旧日里挣脱,想起了他的“前生”和“亡灵之海”去了哪。
他用了一次从妹妹那里得到的“奇迹”。
第104章 海啸(五)
乌鸦——EHA003,取回了曾经的文明寄放在他灵魂里的“行李”,感觉呼吸困难。
它们有十万大山那么沉,把他挤压成了一根头发……一根蛛丝,身不由己地飘着,一口气就能吹断。
有那么一瞬间,乌鸦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软弱了片刻,他不想睁眼了,反正在这个鬼地方,睁眼也看不见朝阳。
然而装死未果,大概是察觉到他呼吸频率变了,他的手被人重重地攥了一下。
对于迷迷糊糊浅睡眠的人来说,握一下手是温和有效的唤醒方式,可惜对方实在不怎么温和。乌鸦激灵一下被扯回现实,倏地睁开眼,落到了昏黄灯光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乌鸦告别旧世界最后的记忆里,是三个“无赦鬼”目送着他的目光。
而今他孤身一人抵达终点,又有数百年后的一双眼睛来“接机”。
怕他迷路似的,这双眼睛如净度极高的宝石,虹膜上仿佛有传说中的“刚性火彩”,照着他长途跋涉后、满身满面的风尘。
乌鸦也不知是呆住了还是压根没醒,足足盯着加百列的眼睛看了一分钟。
加百列脸上本来压抑着怒气,仔细看大概还有一点惊恐,然后他那铁钳似的手就在这一分钟里缓缓松开,人有些不知所措地晃了一下,好像想躲开,又犹豫着没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