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百列的怒气被清空了九成,反应慢半拍地缓缓睁大眼睛,想起了在安全署喝到的那管血。他低下头去闻乌鸦的手,没有他想象中的墨水味和迷迭草香——乌鸦洗过了,之前在地下城还喷过大量的外用除味剂——那手上只是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擦伤。
鬼使神差地,加百列在他指尖的伤口上舔了一下,两个人同时一震。
差点把乌鸦吞噬的记忆从哪来落回哪去,他彻底醒了。
加百列的喉咙轻轻滚了一下。
然后两个人同时动了,乌鸦猛地把自己撑起来,加百列的呼吸蛇信似的从他身上擦过,几乎爬到乌鸦脖子上的时候,加百列的嘴唇被一只手挡住了。
乌鸦:“这个不行。”
加百列凝视着他,顺势贴上了他的掌心。
但乌鸦没缩回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掌纹被湿润的触感描摹着,直到纹路断裂处——
加百列终于眨了眼:“为什么?”
乌鸦沉默了一会儿,不是不知道说什么,主要肺里气不够,他得攒点力气才能说出长篇大论来。
他看着加百列,感觉最早把命运形容成轮子的人真是个天才。
历史就是个循环往复了无数遍的坑,前人摔完后人摔,人类摔完血族摔。每每还能推陈出新,摔出新花式。
“无赦鬼”的时代过了好几百年,教训一点没留下,倒是“技术”更成熟了。
加百列作为血族最精心的设计,跟当年被简单粗暴灌入黑暗生物血肉的“无赦鬼”看起来不太一样。他应该是以梵卓家族那个“药师”的血族天赋为蓝本创造的,里面增加了许多乌鸦不想知道的没必要科技。
但底层原理看来还是一样:活人的身体始终无法承受来自“阴影”的血族污染,这种污染会带来巨大的痛苦。
从这个角度说,加百列大概算个“无赦鬼pro”。
只有作为“阴影”反面、与黑晶同源的火种能稍微缓解。
所以地下城初见,加百列就喜欢黏着他。
“其实白晶……呃,他们叫什么来着?”乌鸦过去和现世记忆有些混淆,“算了,你听得懂就行——就那玩意,对你效果更好吧?当时怎么没留下那个鬼偶?”
加百列没回答,并且完全忽略乌鸦岔开话题的反问:“为什么不行?”
乌鸦叹了口气,不愧是天天惦记屠神的天使长,一身反骨,搭好的台阶送到脚下就是不走。
他往墙那一侧挪了挪,很艰难地腾出了一个人的位置。这张单人床的宽度大概也就一米二三,乌鸦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就全给占满了,腾出这点空间实属不易。
乌鸦:“要上来躺一会儿吗?”
加百列果然一顿。
乌鸦其实早发现了,加百列只会在别人缩起来的时候咄咄逼人,他像嗅觉灵敏的小动物一样,专门往散发着“不要过来”气味的人跟前凑,对主动靠近的东西反而会本能退避,大概因为他经历有限,不“怕他”,必定是“想害他”。
然而即使这样,加百列却只是几秒光景就克制了“本能”,毫无防备地把自己塞到了半张窄床上。
然后勇敢的人得到了一个拥抱。
昏暗的灯光下,细微的呼吸声震耳,加百列无名的焦躁落下,轻微的饥饿感却缓缓爬了上来。
那饥饿感没有强烈到让人失去理智,只是让他胸腹间微微发烫,像有一只细小的虫子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的心脏在挣扎,那一瞬间,加百列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血流在加速,仓皇流过颈间。
他像是中了邪,被“封印”在了那里。
目光越过乌鸦肩头落在一片墙上,加百列想:假如现在那片黑暗里爬出个什么,哪怕是个没有天赋的普通吸血鬼,哪怕是个脆弱的人……大概也能轻而易举地拧断他脖子吧?
这念头闪过,又带起了一层微弱的战栗,加百列忍住了打寒战的欲望,瞳孔轻轻地收缩着。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在自己身体上体验到这样微妙的感觉,一时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热还是冷,只是前所未有地感觉他的身体活着,并非冰冷的“天赋容器”。
乌鸦的拥抱是友好而不含其他意味的,停顿两秒,轻轻拍了拍加百列的后背,他说:“如果我这能缓解你什么症状,你可以搬过来住,只要你别嫌乱……哦,其实你嫌也没事,自便,别逼我收拾就行。这房子多个室友也不会太挤,我可以换张能睡得开的床,你要是接触了过量的血族天赋物,可以干脆睡在这。”
他顿了顿:“你就是这里的人,每个人都受你照顾,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直到我们有其他办法——比如找到块更好用的石头给你带在身上。室友可以抢被子,不能越这种说不清的界,因为我们不是方便做这种事的关系……我知道看着不太像,但我确实是保守派,体谅一下石头变得老古董好吧?”
加百列:“哦。”
乌鸦:“……”
这是听懂了没是没听懂?
“保守到什么程度?”加百列问,“血族那一套你可以吗?”
乌鸦:“哪一套?”
加百列言简意赅地总结:“搭话、送东西、约饭、约会、最后双方用花里胡哨的语言表达口头同意,拉手上床。”
乌鸦:“……那是血族从人这边剽窃的。”
“行,”杀手永远只看要害,加百列永远不偏离重点,“血族剽窃那一套,我从哪一步开始?”
乌鸦:“……”
他慢吞吞地翻过身面壁思过,干巴巴地说:“从放过我闭上嘴、让我补一觉开始……”
然而加百列不允许他自闭,惨白的手忽然从身后禁锢住乌鸦,一手贴在乌鸦胸口,一手按住他的左手,强行分开他的手指,占领了他的指缝。
乌鸦眼角跳了跳,感觉自己就算是个泥人也该动手了,掰手腕确实掰不过,但关节技他还没都还给教官呢——
可是这时,他听见加百列几不可闻的声音:“那些死人留下的印,都在这只手上,对吧?”
乌鸦倏地一顿,睁大了眼睛。
洞察……洞察这么bug吗?
加百列垂下眼,把鼻尖虚虚地埋进乌鸦的卷发里,感觉到乌鸦虽然意外,但心率完全没变。
“不能甩掉他们吗?我死了的话,你就可以用我身上的能力吧?”加百列把乌鸦的左手捉起来,放在自己的颈动脉上,“我比他们都好用,只要你一直带我走……”
乌鸦叹了口气:“谢谢啊,但行行好,你非得撒这么阴间的娇吗?”
心率还是没变。
加百列不懂就问:“不然怎么撒?”
“你压我头发、别我肩膀很疼,”现场演示的驿站长好像喝了瓶“魅力”一样夹起了声音,“我头也很疼,天使长阁下,能救救吗?顺便关下灯。”
大招果然厉害,加百列像装了声控一样松了手,关灯。
乌鸦心累地松了口气:“你是好人,晚安。”
黑暗里,加百列静悄悄的,好一会儿没再作妖。
就在乌鸦试着重新凝聚睡意的时候,他听见加百列用带着一点茫然的语气说:“可是我很喜欢你。”
乌鸦:“……”
“我进来的时候,以为你死了……你刚才心跳和呼吸几乎停下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加百列轻轻地说,“我从来没有不知道怎么办过。”
“我想……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不用贴上去,加百列听得见,那收缩频率焊在那一万年的心跳终于加速了。
“所以,”他问,“你一点也不喜欢我吗?”
第105章 海啸(六)
乌鸦愣住了。
说出来也许别人不信,但加百列其实是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
可能是因为他只年少、没无知过,只有无知者才敢无畏吧。
乌鸦小时候没有在青春期谈校园恋爱的机会,后来作为第六区行政长官,也没几个人敢直视他,罅隙中的岁月里偶尔起涟漪,也都未成波澜。
作为EHA003,他会自觉“避嫌”,不跟普通人过多接触,日常打交道的都是联合会的人。社会人的世界很理智,没那么多“情不自禁”——毕竟大部分人对人远没有对钱情深,而大家如此日思夜想要搞钱,也没见谁“情不自禁”地去抢银行不是?
尤其联合会里都是聪明人。
大家偶尔有绮念,也都只是点到即止,一句玩笑抛出来,不接话茬就足够了,不用多费口舌。
乌鸦也不会放任别人失控问出这样的话。
他一向认为,作为成年人,想让别人表白的时候不一定能心想事成,但不想让别人表白的时候,是不会有所谓“暧昧”萌芽的。
作为Z组的“脑”,他身上没有一颗细胞是真正粗枝大叶的。
加百列使坏的时候他知道,里面有多少真心他也听得出来。
所以乌鸦心跳加速,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是不“清白”的。
他想,两眼一抹黑地面对这个事事与常识相悖的世界时,自己一定露了很多马脚,一定因为惶恐不安胡抓乱拽过,以至于言行过界。
此时惊觉他已经把加百列引到了坑里,乌鸦活像冲动之下杀完人面对尸体崩溃的罪犯,一身冷汗。
乌鸦沉默太久,无声的黑暗忽然粘稠了起来。
这反应和加百列的预期截然不同,黑暗里,加百列盯着天花板的眼睛冰冷起来,声音却带上了笑意:“这个问题这么不好回答?”
是非题当然是送分题,难的从来不是答案,是怎么说出口。
显然,这两头里只有一头不好说。
加百列捏起乌鸦一缕发梢,用指尖慢慢捻着,语气轻柔得像哼歌。
“没关系,你就算一点也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之前那些“其实很喜欢你”的话是骗人的鬼话也没关系。
在加百列的世界观里,“我喜欢你”就够了,等于“你是我的”。
他对血族社会做过长期观察,细致程度足够支持他做好连环杀手的工作,还有很大的资料库可供参考,总不会比当年打破培养箱更难。要是实在不耐烦装模作样,外面还有一堆血族天赋物……再不行,他还可以跑一趟角区。
角区的七大家族里那个姓“勒森魃”的,家徽是头山羊,“色欲之羊”。这家除了卖衣服,还有个好用的神圣天赋,叫“连心”,能操控别人意识。据说最高级的“连心”能以人为偶,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勒森魃家这一代刚好有个“连心”,猎杀难度系数不高。
他俩一个负罪,一个想犯罪,一米二的空间里,南辕北辙的精神世界驴唇不对马嘴,眼看要背道而驰……
然而幸好,偏偏是这个时候。
偏偏是乌鸦刚把记忆捡回来的时候。那些穿透了几个世纪的废墟注视他的眼睛既是底气,也是压力。
乌鸦面着壁,心想:自己有没有将重建文明重任一肩挑的勇气不好说,起码认罪的勇气应该还有。
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了加百列缱绻的尾音,已经毫无睡意的乌鸦起来,头发从加百列指尖溜走。
此时已经是清晨,他拉开窗帘,驿站路灯光就不请自来。乌鸦借着这点光在他乱七八糟的桌子底下摸了一会儿,摸出不知什么时候剩的小半瓶大麦酒,一气喝了。
“不,”然后他转过身,靠在书桌上,对同样坐起来的加百列和举头三尺的神说,“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