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道,这人不苟言笑时,沉稳可靠,笑起来却是另一番光景,尤其那对小虎牙,真真是十足的书生意气。
这等精神小伙,叫他跟着老禅师礼佛,委实有些浪费人才。
于是顾老师拍脑门决定,他的试行包过班,下一个名额就给他了!
顾悄不信命,他亦想要看看,人定究竟能不能胜天。
不过吐槽归吐槽,顾悄还是十分恭敬地向着禅师行了谢礼。
无神论者顾悄一直坚信,神鬼之说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畏。
何况,这位禅师岐黄上确实精通。
顾悄痛归痛,但很快刺痛就被清凉替代,刚刚还青红交错肿成馒头的手,肉眼可见地消下去一些。
等到二人出了偏殿,早已过了午时。
耕礼不出所料,已经结束。
关庙里,还有不少学子淹留,不忍散去。
他们三三两两聚着,激情探讨今日所见所闻,脸上无不透着兴奋的光。
几句零星议论落入顾悄耳中。
“府大人清流典范,最后那几句训导,教我等醍醐灌顶!可惜他老大人公务繁忙,不能在休宁多呆半日,下次再见大人风姿,不知要多久之后了!”
这是学子一真心实意的溜须拍马。
“到你学识比肩方兄、谢兄之时,府台大人说不定也会接见你了,哈哈哈哈,李兄,回去务必多睡觉,青天白日梦里,早晚有那么一天的。”这是学子二的无情嘲讽。
“去去去。话说回头,今日怎么没见到宋相公?府台大人还特意问了他。”
“不知道啊,要么怎么说他命不好呢?这样好的机会他又错过了。吴知府出身翰林,与历任主考交情匪浅,但凡得他青眼举荐,乡试便稳了大半。我要是宋衍青,就是垂死,拼着最后一口气,爬也要爬来!”
“行了吧张二八,还说我白日做梦,你也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套。你除了命比宋相公好些,早早讨了媳妇生了娃,还有哪处能望其项背?”
“李狗蛋,少叫老子乳名。你还别不服,这人啊,别的都不重要,单这命一条好,就够用了。你没看到顾家长房那庶子?说祖坟山里冒了青烟都不为过,府台都敬八分的京里贵人,眼生于顶,谁也看不上,单单相中了他,又是询他家世,又是问他功课,最后竟还给他赠了药。”
一旁始终沉默的锦袍书生开了口,“你们可知,那药是御赐。妄议朝中要人,仔细你们的项上人头。”
第011章
刚刚还小嘴叭叭的两人,闻言神色一变,向着锦袍书生拱手道谢:“谢林兄提点。”
语罢,两人左右张望,生怕混帐话叫有心人听了去。
结果李狗蛋一个回头,做贼心虚的小眼神,就正正与顾悄对了个正着。
顾悄条件反射回以一笑。
落在李狗蛋眼里,这笑就变成了十成的不怀好意。
他色厉内荏,恶狠狠回瞪了一眼,可目光触及一旁的宋如松,一句“非礼勿听”生生卡在喉头,吓得他拉起同伴,拔腿就跑。
顾悄听到他嘴里犹在碎碎念,“叫你管不住嘴!这下好了,搬弄到本尊跟前去了!”
这些议论宋如松早就见怪不怪,他清俊的脸上,愣是一个表情都欠奉。
顾悄试探地拽了拽他袖子,“宋师兄,对不住,我是不是耽误你大事了?”
宋如松偏过头,避开了顾悄动作。
“山道上遇到,决定出手时就知道结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于三爷无干,你不必愧疚。”
顾悄皱了皱眉,他一直觉得宋如松哪里违和,这会静下来,才反应过来是什么。
宋如松骨子里,十分介意出身。
那是一种表面风轻云淡,内里却根深蒂固的自卑。
究其根源,只因宋家落败,成了顾氏世仆。
提到这个,就不得不说顾与宋的“伴当”渊源。
休宁顾氏门第很高,原为江南吴郡顾氏。其祖顾雍,官至东吴丞相,封醴陵侯。
病逝时,孙权曾素服亲临吊唁,并亲赐谥号“肃侯”,可见顾氏功勋眷宠。
最鼎盛的时候,中原名门随晋王室南渡百余家,高门王谢袁萧之外,首当其冲就是吴郡朱张顾陆这四个庞然大物。
可惜好景不长。
南梁末年,降将侯景上书梁武帝,想求娶王谢之女,梁武帝以“王谢门高”拒绝了他。侯景怀恨在心,立誓要将这些所谓的高门贵女全数发配作奴隶,碾到尘埃里。
后来侯景果然叛乱,王谢及以下世家,男子被斩杀殆尽,女子尽数充奴,江南士族十不存一。
顾氏亦不能幸免,宗族离散,只一支侥幸,从吴郡出逃至休宁山中,隐居以避世。
这就是休宁顾的来源。
唐初政治清明,得以存世的高门,凡有才能者纷纷复起,顾氏亦然。
两百余年间,顾氏子弟科举入仕二百四十七人、举荐征辟入仕五十六人,清流砥柱,颇具气象。
谁料,唐末白马驿之祸再起,权臣朱温大权独握,九曲池设宴绞杀唐王室九子。朝堂内,忠唐的衣冠清流更是杀的杀、贬得贬。
至朱温弑主篡权,顾氏老族长为明族志自裁,令全族在朝者,悉数丁忧辞官回乡。
适逢李姓一旁支南渡避难,为报旧主,顾氏顶着后梁严苛的诛李杀令,冒险为其提供荫蔽。
这支李自此易姓为宋,木上加盖,取得是感念顾氏庇护之意。
五代以降,各路势力纷纷打出唐李旗号分疆建国,李氏人人自危,怕做了狼子祭天的傀儡。
南渡后宋氏本就身无长物,累代依附于顾氏。彼时徽州有旧俗,凡一村有两姓以上人家,没有田产受另一家荫庇的,要充当另一方“伴当”。
为遮掩身份,宋氏干脆对外自称顾氏仆从。
先祖乱世图苟安,以自贬身份换得一世安宁。一念之差,却为后世子孙带来了极大的难堪。
到宋管事这一代,宋氏几经更迭,早已彻底沦为顾家的世代雇工。
不在奴籍,不是贱民,但也只一线之隔。
直到独子显出读书天赋,根植于伴当身份的隐痛,才初见端倪。
按大历制,无籍无地不科考。
宋管事虽托了主家,置了些田产,跻身农籍,全了宋如松科考的入门资格。但整个休宁,谁不知道宋如松“世仆”底细?
高门与寒族,权贵与贱民,这种二元对立,是每一个古文明灿烂光辉背后都挥之不去的阴翳。
将心比心,顾悄刚落地大历时,也曾庆幸,原身出于勋贵之家,至少免了他诸多身心磋磨。
但凡出身差些,他这现代人,在等级森严的古代,都得先脱一层皮,权当学费。
瞧瞧红肿的双手,顾悄叹了口气,奈何出身好,学费也没逃掉。
当然,比起宋如松,他已经算很走运了。
这人即便功名在身,已是秀才,但对上顾家人,始终势弱,带着几分去不掉的自卑和屈就。
低人一等的认知,叫他无法像寻常学子一样,跟同窗坦然相交。
这心理外化于行,就是句句不离口的“爷”“少”,就是对科考入仕的过分在意和执着。
初见时,顾冲与他批命,所说“心执”,概莫如是。
这种心理,是考场大忌。
越心急渴求,越难出成绩。几次失利之后,生了心障,就再难跳脱出来,好好的人,自然也就废了大半。
这样的人,也如猗猗青竹,看似傲气清高、韧不易折,却有节无骨,独木难存。
如不及时笃信定心,终究只能成下等器物,难当重用。
好在,身为公考团队的业绩NO.1,顾老师不仅包笔试,还包心理强化。
虽然像宋如松这般的大龄考生,心理复健不是一句话的事,但顾夫子不急,可徐徐图之。
他眼珠子一转,指着远处一颗巨大柏树,看似闲谈,“师兄看到那些树了吗?”
宋如松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关庙偏门后方空地,杂乱植着几路黄檗,俗称黄柏。
幼时玄觉曾教他辨认过,是一味极其珍贵的药材。
“刚回休宁时,我虽年幼,但已经记事了。我娘那时候总带我去各处寺庙,求仙拜佛替我续命。回乡第一个来的,就是这关庙。”
“春上时节,农忙庙闲。我们在这偏殿休憩,见庙祝正指挥着杂役收整各处。那里原生的是一片香椿,也不知这几棵黄柏是如何扎根的,新苗矮小如丛生野灌,杂役舞着镰刀,正要齐根砍去,替椿木腾地方。”
“我二哥好管事,见状忙上前与庙祝说椿辨柏。庙祝一听黄柏难寻,皮叶籽尽是贵重药材,转头就令杂役伐椿留柏。若是师兄,椿柏之间,你当如何抉择?”
宋如松不知他是何意,沉吟半晌道,“顾二爷想法,我并不赞同。在医而言,柏贵,可在庙而言,当属椿贵。另一头偏殿外,种着萱草,两边相合,取的是‘椿萱并茂’的吉祥意头。换了黄柏,与萱互对,可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顾悄闻言,击掌赞道:“师兄与我,所见略同。所以,以椿柏自观,师兄不觉得,我叫你师兄,你兀自改口称我少爷,就同这庙祝易椿为柏,从时俗而言,贵是贵了,却与我们同窗之谊极不登对吗?”
讲得太投入,顾悄有些忘乎所以,这一击掌,碰到伤口,疼得他一嘶拉。
眼泪自然又呼啦啦淌了一通。
宋如松闻言一愣。
顾悄兜兜转转一大圈,实则是借称谓提点他,同窗无尊卑,他不需在顾氏跟前伏低做小;亦是在告诉他,宋家与顾家,一椿一柏,同为良木,无谓贵贱,时地不同而已。
他薄唇微动,想辩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面上微红,是被直言痛处,露出的窘迫羞赧。
他只得掏出手帕,替小公子清理脸上狼藉,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大抵忠言都逆耳。可脓疮不破,沉疴难消。
于是,顾悄忍着痛,哽咽着再接再厉,“若今日你因同窗情谊,帮顾云庭解围,替我寻医,我们定会感激,可若是为全与顾家的主仆牵绊,我却并不想承情。不仅心中膈应,于名声还有污,外人只会认为,顾家苛刻,如此耽误你前程,是以势压人,不知体恤旧主。”
“三少……”宋如松闻弦音已知雅意,顾悄话虽不留情面,却是情理并用,化他心结。
他自以为的报答,顾家并不需要;他耽溺的身份之别,也不过庸人自扰。
“前朝白鹭书院山长本堂先生有阙贺友人词,我很喜欢。词中恰有句‘把酒君前欲问年。笑指松椿,当是同年。’”顾悄一本正经胡诌道,“你看,先贤亦说,椿与松柏,当同年高中,师兄,下一场大比咱们可要好好见真章!”
这本是一首贺寿词。山长与友人吴景年,少时相识,一生至交。一个在朝,一个在野,却志趣相投,情真谊厚。“松椿同年”原意,是山长把盏询问友人年岁,吴景年笑指松椿,说我应该与它们同样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