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四岁便承他照顾。
彼时不过六岁的顾慎,对着这个所谓的大丫头,当妹妹一样呵护。
他不止教她融入顾家,还教她习字、读书、政论,乃至一切她想知晓的事。
他于她,就是人生路上的引导者,教她如何不心动?
躲也躲了,逃也逃了,若命运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叫他们重回原点,那便在一起吧。
璎珞鼓起勇气,在顾准跟前跪下,她取出那枚玉环,举过头顶,声音清脆里带着果决,“大人,璎珞有一事要禀。”
顾准目光中露出一丝嘉赏,“好孩子,说罢。”
璎珞抬眸,看了顾慎一眼,“这枚玉佩,是我的随身之物,我走丢时年岁尚小,并不记得家住何处父母何人,但这玉上蒙文阴刻的八思巴文‘完颜’,婢子不敢隐瞒。”
完颜是前朝国姓。至今在北境盘踞与苏家军对峙的,首领亦是完颜氏。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顾慎很受伤,虽然他沉静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可语气里的失落任何一个熟悉他的人都听得出来,“璎珞,你就因为这个,拒我这么多年?”
果然应了顾二那句话,大哥知道该有多伤心。
璎珞垂头,不敢应声。
顾准叹了口气,“这玉环是汉族制式,你是鞑靼人,确实叫我有些意外。”
几个月的操劳,他略显疲态,喝了口茶才幽幽道,“既然你有顾虑,我便与你说个故事吧。”
“太.祖建朝初,重用与他一同打江山的寒门,对旧贵族十分厌弃。”他似是陷入悠远的回忆,“苏侯是他最信任的兄弟、下属。可苏侯虽擅军事,却也有武人最大的弊病,那就是暴躁易怒,武断刚愎。我父亲,便是冤死他手。”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及还是让人唏嘘。
“所以我入朝为官,是为寻仇来的。谁知高中发榜那日,却被一个红装似火的姑娘劫掠上马,她无礼又荒唐,竟笑着当众亲下我的脸,十分嚣张地宣示主权,‘小白脸,你便是我夫君了!’想来你们一定也猜出来,那姑娘便是苏青青。”
顾劳斯听得心驰神往,年轻时的苏青青,果真是大宁泥石流。
“我与夫人的开端,便是杀父之仇、强取之恨,如此蹉跎十年,历经磨难也能成佳偶。”他慈祥地望着璎珞,“所以命运握在自己手中,想要便去争取。苏侯虽误斩我父亲,但夫人亦为我挡了致命一剑、护我半生,或许造化弄人,有些事是宿命,但我们须跳出宿命,为自己而活。”
“你是蒙人,或许会与苏家军有血仇,但战事是战事,你们是你们。莫要为未知之事固步自封。即便为真,难道你就要拿起屠刀戮向我们?若真有血仇,我希望两族能痛定思痛,一起阻止下一场杀戮,而不是将这仇恨世代沿袭,叫边疆民不聊生,这便是恨应有的另一重愿力。”
顾悄这还是第一次听顾准说边疆矛盾。
虽然这话有些理想化,但确实足以安抚璎珞忐忑的内心。
自古边疆多战事,汉族尚和,蛮族好斗。
汉人国力兴盛时,或可震慑蛮族数十年,一旦王朝衰落,便又重复历史的轮轨。
直到清朝,对付边疆民族,采取武力震慑+一定程度自治的模式,才勉强稳定。
新中国的少数民族自治体制,无疑很好地解决了汉族与少数民族的隔阂矛盾,但这亦有一个前提,汉民族要足够强大。
大宁穷兵黩武,国库空耗,显然不具备这个前提。
边疆之战,短期终不可止,顾准这话,说来纯纯是忽悠小姑娘的。
为了儿子讨媳妇,老大人晚节不保,终是下了海。
但权威开口,效果不同凡响,无知小姑娘三言两语就信了所谓的共创家园说。
顾慎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嘴笨,八年来告白只会一句话,“我倾慕你,嫁给我可好?”
直到有次告白被拒,还被顾二看了个正着,他才恼羞成怒,远走京师科举去了。
哪知离得远,思念却更深,以至于寤寐思服,辗转难眠。
苦熬了四年,还是二弟看不下去,助他往前踏了一步,破了这死局。
他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轻轻一拳击在弟弟肩头,“谢了。”
顾二敛下眸中隐晦的遗憾,笑着回击一拳,“恭喜!”
顾慎许久没有见过顾悄,顺带给了他一个摸头杀,“小弟也长大了。”
说话间,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蜡封的花笺,“这是谢大人托我带回来的,想来也不会是给瑶瑶的。”
他说得含糊其辞,似是对两个男子相恋有些不解,但也并没有不满之意。
倒是顾恪,伸手截下信,十分愤怒,“大哥,你糊涂,胳膊肘竟往外头拐,亏我这般帮你……”
顾慎听着他絮叨,一脸平静,只等他说完,趁其不备夺回信,“君子坦荡荡,何必窥他人私事?”
顾恪简直被吃得死死,垂死挣扎,“琰之怎么是他人,他可是我弟弟。”
顾慎亦给他一记摸头杀,“乖,你也是我弟弟,我就从来不窥你心事。你这般激动,是变相怨怼哥哥对你关心不够?”
顾恪哑火了。
因为一不小心真被他戳中了心事。
他这个哥哥,在某些事上跟弟弟一样迟钝。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平息心中郁结,最终扯着顾悄,“傻蛋,还不快走,耽误人谈情说爱天打雷劈懂不懂?!”
第108章
为了不耽误顾家老大培养感情, 顾宅上下十分有眼色地忙碌起来。
水云嬷嬷带着丫头们忙大婚筹备,长昼管家则拎着三个小厮,在书房张罗着收礼下帖等往来杂务。
实在是来看热闹, 哦不, 来送贺礼的人太多, 多到快将顾家门槛踏平一层。
南直隶官场老油子都知道, 顾家面上荣光, 顾准复起唬唬休宁那些乡巴佬还差不多,真到了随手一个老头都是二品退休的老国都,就不太够看了。
何况赈灾事, 他办得不漂亮, 长子被点去国子监打杂, 这会竟又迎一介婢女作嫡长正妻, 这么大热闹错过今天再等十年,大家卯足了劲儿往顾氏塞礼, 就为大喜日争一个前排吃瓜位。
这头前前任吏部尚书张大人送来南海珊瑚喜上眉梢摆件,并带话“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那头老工部李大人不甘示弱, 携两袖清风,亲自登门道喜,“我与顾大人数年同僚,必当首席与他把酒同欢?”
迎来送往,一派和谐。
直至现任应天府知府朱大人, 领着家奴担来百斤沛县特产沛公酒,要赞助婚礼一应酒水, 却被告知“首席已满,大人只能屈居二席”, 朱大人微笑摆手说着无妨,转背却暴捶大侄子猪头,“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朱庭樟,要你何用?”
打报告迟了一晚上的朱·副都纪:“叔,你吃……吃什么?!”
朱大人转过弯来,老脸一黑,气得哆嗦,指着朱庭樟使唤家奴,“打,逮住了给我往死里打!”
老管家也哆嗦,“大……大人,他……他如今是秀才,打……打不得啊。”
朱大人恨得拍大腿:“顾净那老贼,竟让他这饭桶也取中了,这不是祸害我朱家嘛!”
说起来,朱庭樟的娘正是顾影朝小姑,他还是老族长亲亲的重外孙。
一墙之隔,顾劳斯对上窜逃的族长外戚,眉眼弯弯,“有才啊,你二叔说得对,咱们顾家就是在祸害老朱家。”
朱庭樟闻言,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些错愕来。
顾劳斯煞有介事背起手,与他擦肩而过往书房踱去,轻飘飘丢下一句,“当日你为难我种种,顾家可没忘。如今刚好助你二叔养猪为患,叫你吃得胖胖,脑袋空空,如此混迹官场,早晚因蠢笨被送上猪案。”
说罢,他摇了摇食指,“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
朱庭樟摸了摸脖子,一时分不清他这到底是好话还是赖话。
他不由想起,到府学报到前顾影朝曾多次提点他的,叫他务必惜言。
朱张顾陆,他们家原是江南四姓之首,如今只落得个垫底,不是没有缘由的。
“你们朱氏式微,多因祸从口出。你且记住,与上位者应答,不可言是非臧否,为难处只消垂首‘小人愚钝’四字便可,与僚属从者应答,切莫事无巨细都叫人套了去, ‘嗯啊’二字诀即可受用一生。”
可他听时受教,一遇事便常常故态复萌,忘了个干净。
“嗐,叫你不长记性。”四下无人,他自扇了两下嘴巴,“难怪二叔要把你送走,铁定是怕你时时揭他短早晚气死他……”
自省几息,他自个儿先笑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顾悄,“喂,顾琰之,顾小夫子,可有密法教我长长脑子。”
顾劳斯摸了摸下巴,在他亮晶晶的眼神下,幽幽丢下一句,“祷告吧。”
朱庭樟:???
调戏完朱庭樟,顾劳斯心情松快一些,终于任命撸袖子干起白工。
家中往来应酬多,顾大可以谈恋爱躲清闲,顾二可以揣手手躲清闲,顾爹可以早早避去衙门躲清闲,只有他苦哈哈,忙得像个小陀螺。
毕竟持家大权烫手,顾劳斯一时不慎着了道,至今没找到法子脱手。
顾准还十分顺手地又将应天府顾宅库房钥匙丢给顾劳斯,十分慈爱道:“爹做主,收的礼并所有库存,不给你大哥二哥,全与你添嫁妆。”
呵,好一场父慈子孝。
结果顾劳斯推开库房大门,里头果然空空如也。
长昼搓搓手,“老爷一天变卖一些,久而久之就……好在恰逢大少爷婚讯,倒是刚刚好又补进来不少。”
确实不少,官家老爷送的不过九牛一毛,商贾们打点的才是大头。
对着上百页的礼单,顾悄叹了口气,得,又能容他爹造好一阵子了。
他撇了撇嘴,“你们倒是把大哥算计得明明白白。”
长昼拈着一字须“嘿嘿”直笑,“都是一家人,当然不能见外”。
只要想到璎珞成了嫂子,管家这事就能找着下家,无情小顾立马加入算计大哥的行伍,他点头如捣蒜,“是啊,一家人怎么好见外呢?”
二人盘点完东西,却不是逐一入库,而是叫家中一间不起眼的铺子老板,悉数拉出去变卖折现。如此前后忙了十来天,才算告一段落。
整完家当,顾劳斯一把大锁将空库镇得严严实实。
他板着脸义正言辞,“粮荒之际,百姓困顿,爹爹既主赈灾事,当作出表率,今日起家中老小便一起节衣缩食,其余金银珠宝、玉器首饰,可要锁好,莫要叫贼人惦记了去。”
这番“豪言壮语”很快传遍整个南直隶。
米价眼见着又翻了一番,运去北边赈灾的粮食掺着江沙根本不顶事,不少流民蜂拥南下,叫本就捉襟见肘的江淮两地愈发入不敷出,苦不堪言。
顾家这时候一边锁起库房装穷,一边大肆操办婚嫁,引得怨声载道。
渐渐顾氏贪赃枉法、官商勾结的谣言四起。
贪自然是没的贪,勾结倒是真勾结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