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折得现,悉数送去徽商钱庄子里,做了这场旷世价格战的本金。
五月中旬,胡家火急火燎从福建两广走海运弄来几十船粮食,悄摸摸停靠在新安江上。
可负责接洽的徽商们,却一改往日阿谀,翻脸不认人,不仅不按原定价位收购,还将价格压至比丰年更低。
程远笑得十分虚伪,“胡兄,并非我出尔反尔,只是愚兄近日才听到消息,户部方大人正在草拟诏令,叫各地粮商不得私自抬价,违令者以祸国罪斩,买卖同罪,这生意我不是不想做,是不敢做啊。”
他这边一推两干净,将胡排九气了个仰倒。
他暗恨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面上却不认输模样,“子虚乌有的事!何况京都路遥,诏令快马加鞭到南直隶也要十数天,只要你们手脚快,这十天足够你们赚个盆满钵满了。”
汪义轻咳一声,“我等皆是义商,屯粮只为解徽州父老饥苦。还请胡大人不要曲解我等苦心,叫我们一腔热忱变作满身铜臭。”
被暗戳满身铜臭的胡家怒极,黄粲拉着他叫嚣,“你们且等着,待朝廷限粮令下达,徽州府有价无粮,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义商,怎么跪着回来求我们。”
胡家黄家在徽州府人力有限,自然无法将如此之巨的粮食卸货上岸,于是几人干脆在渡口支起米摊,比城中米便宜三成抛售。
哪知消息放出去三天,愣是没见着一个前来哄抢的老百姓。
原因嘛,自然是被程远等人中途截胡,以低四成的价格交易成功。
胡家咬牙,再降两成,程远这边就能微笑着再降四成。
倒是叫城中半饥半饱熬了一个月的老百姓得了便宜,个个眉开眼笑地提着便宜米两头转悠,就指望刺激的其中一方继续压价,他们捡现成便宜。
一心挣钱的胡黄二人,自然干不过铁了心赔本的徽商。
三天过去,胡家船上的粮愣是没卖出去几斗,米价几乎已经压到与灾前无异。
双方胶着之际,胡家商船反被漕运总督率先扣下。
漕运、河工和盐政被列为大宁三大政。
而漕运又居其首,被视为“南北之咽喉,军民之命脉”。
漕运也非字面意思,只掌内陆河运,更要紧的是管着整个大宁的公粮征收、转运和交仓。神宗朝穷兵黩武,对粮草尤为重视,愣是将原本正二品的官,往上提了从一品,又兼了提督军务,几乎是史无前例。
漕运总督权力可想而知。
至少在以京杭运河为核心的整个内陆水系上,顾冶足够一手遮天。
他上任后第一要务,便是亲自将整个南北水系巡视一通。
顺路还他那不成器的孙子县试欠下的人情。
这趟巡视的末站,就是新安江段。
遥遥望见江面滞留的数艘闽字号海船,顾冶拉着脸立马叫人登船,迅速将大小船上船长、总舵、水手悉数拿下。
从一品大员船头震怒,“海船何以无故入漕?闽船何以无故北上,沿途官员尽是死的吗?”
漕运司自上而下跪了满船,胡排九、黄粲等人也连夜被漕兵从米棚里拽起,提去总督落脚地交代。
路上,黄粲一听是顾冶,大言不惭拍了拍表兄肩膀,“无碍,顾大人与我爷爷乃世交,且看我出面为你摆平。”
顾冶对黄粲也确实客气。
一听黄家涉事其中,堂也不升了,还另摆了一桌席请他,对于他通融的请求,也和蔼答应。
“贤侄,按例海船不得擅自入漕,你这般大肆张扬,船上载的又尽是米粮,我不好向圣上交代……”
黄粲立马起身,“小子不敢叫大人为难,今日连夜就叫船队低调返程。”
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垂着头肉疼这一往一返平白多出的损耗。
粮草海运损耗本就高出陆运三倍,米粮若再经海风二次潮侵,恐怕难以支撑到炎热的闽粤,就得坏了大半在船上。
他眼珠子转个不停,正寻思着必须另要在苏杭偷偷寻一处码头,安排好船工将米粮悉数卸下,耳边却听到顾冶慢条斯理呷了口茶,“黄家小子,你没听懂本官的意思,船必须大张旗鼓地走,还须得空着走。”
黄粲一愣。
顾冶眼中慈爱不变,“你也知道,最近流言四起,都在盛传南直隶仓廪亏空,米粮不知去向,此时你这几十船粮食不明来历又如此招摇,一旦我放你满载而去,日后若神宗问起,本官被人攀咬与黄家官商勾结盗空国库,可就说不清楚了。”
“我只能通融你,明日日落前,务必清空船舱离去。”他轻叹,“如此敏感时期,顾爷爷也只能保保你人和船,多的无能为力啊。”
一旁的胡排九早已傻眼了。
官仓空了,是他们家出的馊主意,哪知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正因为他们撺掇着泰王搬空官仓,最终自食恶果,叫他们辛苦偷运来的粮再也离不了南直隶。
这俩二百五,至今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一个连环套。
二人如丧考妣从顾冶落脚处离开。
沉默良久,胡排九垂死挣扎,“表弟,你在徽州府人脉比我多,可能找到人连夜卸米?”
黄粲面如死灰,摇了摇头,“且不说哪里去寻这么多人手,就算卸下来,又该放哪里?这么多粮又如何提防刁民哄抢?”
一句话给小胡干沉默了。
半晌后,他咬牙切齿,“如此说来,按那个价卖给那群土鳖徽商,反倒是最止损的法子?”
黄粲沉痛点头,“只是这亏本买卖,咱们少不得家里一顿打了。”
胡排九恨得锥心。
黄家只是小损,最多是一顿打,可于以粮为主业的胡家,这笔买卖足以称得上伤筋动骨,泰王秋收填不上的坑,也还指着胡家替他糊弄,如此腹背受敌,胡家一个不慎,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事情紧急,他来不及报父兄商量,这般先斩后奏,回家等他的岂止是一顿打?
第二天天亮,程远、汪义就如愿等到了鱼儿上钩。
他二人不情不愿勉为其难接下“烂摊子”,含泪在前几日报价上又痛杀两成,以比烂谷略高的超低成本价,买进二十五船合计五十万担米粮时,心中不由对顾小公子肃然起敬。
“论奸商一道,舍顾家小公子其谁?”程远感叹。
汪义疯狂点头附和,“宋秀才也不遑多让,他二人合出此计,竟像说书一样听得我热血沸腾,啧,原来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早听说宋秀才素有谋略,只是佛缘难断……”
二人亢奋,说到激动处颇有些忘乎所以,浑然不知这要命的对话悉数叫人听了去。
这话原封不动传回富二代耳中,却变了个意思。
见识过原身无能的陆鲲自然不信,“那纨绔只会斗虫哭闹,连告状都不会,怎么可能出得了这主意,怕不是那姓宋的为了巴结他,冠了他名头!”
几个月前,顾悄打着顾准名义送宋如松入幕,这事徽州府几乎无人不知。
胡排九、黄粲也有耳闻,比起草包纨绔突然生出脑子,这解释更能令他二人信服。
胡排九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凛冽杀意,“宋如松,我记住你了。”
几个狐朋狗友义愤填膺,“放心吧老九,兄弟们一起替你报仇。”
唯有方白鹿,看着胡排九掌心攥出的血迹,沉默不语。
他捻了捻那几枚古币,默默将入休宁初见以来林林总总都回想一遍,才轻轻道,“我倒觉得,这一石二鸟绝人门户的法子,可不像和尚作风。”
只是他说得太轻,轻易就被花楼喧嚣盖过,倒是无一人听进耳中。
新安江上,这场小小变故并未在南直隶激起水花。
只因程汪二人拿下粮,不等胡黄两家看热闹,便化整为零,以数百艘小船接应,半天时间就将足足五十万担米粮分销干净,神不知鬼不觉。
无人知道,那些粮去了哪里。
南直隶各处,粮价随着库存的锐减,依旧飚得离谱。
五月下旬,天不与人便,开始密集降雨。
春寒急冻引发的连绵小讯还没过去,江淮就提前入了夏讯。
买不起米的人还没彻底闹起来,湖南、江西连连传来噩耗,万亩良田又遇洪涝。
一时间,大小粮商们再也压不住野心,彻底乱了套。今日五两一斗,明日便可一金一升。
凡是有粮铺的地方,无不被围得水泄不通。
揭不开锅的贫民拦着门阻店家生意,也有不堪忍饿的饥民掏空家底,甘愿高价买那微薄的三升,还得偷偷摸摸,因为一个不慎就会被哄抢而光。
城南官仓,围坐着面黄肌瘦的百姓。
甚至每日都有不少人摸到赈灾大臣顾家府上,或怒骂、或乞饶、或以死相逼。
甚至还有南都国子监监生加入申讨队伍,以更加犀利的言辞,以更加磅礴的怒意,将痛骂顾尚书这事玩出了新高度。
在一众“狗官”里,偶尔能听到一两句“国贼”,顾悄实在汗颜。
往日徽州,顾悄出门只需带一个苏朗,可在应天府,苏青青留下的另四个护卫也得寸步不离跟着,不然小公子可能会被现场绑作肉票。
老百姓并不讲道理。
泰王昧了官仓,胡家哄抬粮价,消息顾家早就放出,只是冤无头债无主,皇亲他们打骂不起,卖粮的他们不敢开罪,只好扯着小小一个南直隶户部尚书讨说法,十分之欺软怕硬。
如此水深火热撑了近十日,某天顾准老大人顶着一头脏水悻悻回家,眯着眼瞧着天边,见乌云缝隙里终于露出三寸天光,这才抹了把脸神神叨叨,“算算日子,便是明日了。”
院子里垂头刻章的顾悄刀下一顿,十分警惕,“明日是大哥婚期,爹你想干哈?”
顾准不好意思地笑笑,“明日六月五日,黄道吉日,宜嫁娶、教牛马。”
“教……教牛马?”顾劳斯手下一抖,“素律”二字,律字封笔便长了一小节。
什么牛马?他抬眼向顾二求助。
却见他那没甚好心的哥哥“啧啧”叹了几声,无情嘲讽,“可惜你攀上了大宁最厉害的探子头子,消息却还不如我灵通,哎——”
他爹也不理他,臭烘烘地往后院走,口中兀自嘀咕,“不教牛马,何以安居?不安居,竖子何以婚娶?”
这谜语听得顾劳斯云里雾里,顾二见他实在不开窍,点了点他脑袋,“再细想想你那老情人递来的情书?”
情书?
可去你的吧。
顾劳斯想起谢昭捎来花笺里那句没头没尾的爻辞。
“帝乙归妹,以祉元吉。”
字面意思,商帝乙嫁妹子,以此求福祉,大吉。
拆信时,顾劳斯老脸通红,寻思半天,心道这货究竟是在祝他哥新婚大吉,还是暗搓搓向他催婚?
好家伙,结果都不是,这是一句暗号?
在既知部分结果的情况下,顾劳斯哼哧哼哧解密半天。
这句话出自周易第十一卦泰卦,上乾下坤,正是第五句阴爻爻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