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扬起一抹笑,对着忘乎所以的原疏,温柔道,“子野,既然你这样开心,我这里有件事要你出力,你定然不会推拒。”
原疏的笑,僵在嘴角,一张脸皱在一处,如寒冬腊月里抱在枝头的干菊花,瑟瑟发抖。
他咽了咽口水,“什……什么事?”
顾悄扬了扬手里的宝钞,“当然是替黄五找说客,我想,你姐夫就很合适,能把你弄进顾氏族学,再弄一个黄五肯定不在话下。”
原疏瞬间垮下批脸。
跟顾悦开口讨人情,不如给他一刀痛快。
愣了片刻,原疏一把抱住顾悄的腰,“顾大哥,顾夫子,我跟他向来不对付,求求你高抬贵手吧。”
如此不顾风仪地当街耍赖,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啧,难怪顾三处处护着原家这破落户,没想到你们二人竟是这般关系,真是斯文扫地、不堪入目!”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二人嬉闹。
顾悄转头,就见到内舍几个学子,脸色不善地挡在他们跟前。
听这声音,可不就是族学里骂他们“废柴”不成,反倒被顾悄呛了一鼻子灰的家伙!
还真是冤家路窄。
至于“这般关系”是哪般,那就淫者见淫了。
本朝男风盛行,不仅馆院众多,不少世家子弟背地里亦有勾搭,一个圈子里混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反正原疏几乎是秒懂了。
“朱庭樟,你不要太过分!”他烫手般松开顾悄的腰,老母鸡护崽般拦在他跟前。
朱庭樟已是及冠年纪,生得鼻挺眉阔,唯有一双眼狭长有光,鼻梁上若再架个金丝镜框,便活脱脱一个日系校园漫里的风纪组小组长了。
他同原疏一样,与顾家都是姻亲,倒也说不上谁比谁高贵,唯一的差别,便是朱樟庭家族争气,他在顾家向来被奉为上宾。
这番他显然不怀好意,张口便带着尖刺,“不知‘顾夫子’跟原小七,究竟谁在上头,谁在下头?我瞧着这阵势,倒更像是原七欺师灭祖啊?还是说……‘顾夫子’的束脩本就是这般收得?以皮肉来偿?”
这便是拿上次听的墙角说事了。
年少气盛,尤爱这种带着颜色的笑话,一群小跟班们也随着挤眉弄眼,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有了他打头,虾兵蟹将们熊起胆子,公然开起阁老公子的黄腔。
“瞧着小公子身姿,可不比秦淮南苑的小倌儿差,在上头,简直暴殄天物!”
“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顾夫子究竟是如何调/教的原七,竟让这种脓包一夜之间过了旬考,不才在下——也想讨教一番呢!”
“昨日执塾与秦夫子闲聊间,倒说了一件更奇的事,听闻明日‘顾夫子’也要‘大考’,学他那二位哥哥,入学便连跳两级,要直接越过我们去到那上舍呢!”
这人声音听着酸味甚大。
朱庭樟浮夸地“嘘”一声,假模假样道,“咱们对‘夫子’要爱重,懂不懂?!”
他刻意在“爱重”上加重了语气,“指不定,哪日我们这等庸才,也要抱着顾夫子,央他教上一教……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一门三登科的便宜,咱们可只有羡慕的份。”
顾悄蹙了蹙眉,不由想起来李玉方才规劝。
果然是旁观者清。
一直以来,顾三小公子如一只精养在笼中的雀儿,一朝飞出顾宅,在外确实寸步难行。
个中原因,绝非一个“妒”字能含混过去的。
他隐隐有些感觉,顾家,休宁,不过是个开始。
他的羽翼未丰,就被无形蛛网缠住,他只拈住当中一丝,茫然窥不见全貌。
这般静默不语的模样,落在路人眼中,便是心虚默认。纨绔盛名之下,自此又多一断袖污痕,招致他人指指点点。
这番污言秽语激得原疏脸色通红。
顾悄甚至听到他拳头捏得“嘎吱”响的怒意。他赶忙扯住原疏袖子,将人拽到身后,生怕他一时冲动犯浑。
顾悄有资本正面刚这些人,可原疏暂且没有。
白身干不过童生,家道中落的干不过朝中有人的,世界就是这般现实。
朱庭樟正是拿捏住这一点,才屡屡以激将法破原疏心防。原疏屈从了,他就多一条听话的狗,原疏反抗了,即刻他就有办法叫他卷铺盖走人。
顾悄眯了眯眼,不由为内舍暗斗蹙眉。
书院说穿了就是小朝廷。
原疏与朱庭樟并没有什么大过节,顾悄实在不懂,对方的恶意怎么能如此蓬勃。
“眼脏看什么都脏。我与原七,君子坦荡,落在你们这群牲口眼里,反成了腌臜模样,奉劝你这领头猪,既然眼盲心瞎脑干还缺失,赶紧寻医求药是正经。”
这一通粗俗却犀利地回怼,震得全场失声,那头猪也愣了愣,青着脸半天没缓过劲来。
昔日顾悄嘴笨,被人冷嘲热讽只会逃避,如今顾悄骤然雄起,成了个点火就炸的炮仗,反倒没了原疏的用武之地。
老母鸡缓缓收起笨拙的翅膀,眼中带着惊疑和欣慰,侧目打量暮光中的漂亮少年。
顾悄依然是那副娇贵模样,稚气未脱,可原本柔和的轮廓,在瑰红的余晖里,竟透出逼人的锐意。
他微微仰头,直视对手,清澈的眸子印着夕阳,仿如燃起一簇火苗,清朗的声音更是掷玉碎冰。
“朱庭樟,只有弱者才打嘴仗,有本事,咱们上舍见真章。”
第022章
纨绔废柴也敢妄想“上舍”?简直贻笑大方。
可朱庭樟的讥讽,却莫名熄灭在荏弱少年明亮的眸光里。
都说上天偏爱美人。
小公子一袭银貂裘,裹得像只毛绒绒,抛开无能草包的做派,单论那面容身姿,确实是一顶一的世家风流。
小猪突然哼不出声了。
只是美人一开口,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怎么?不敢应战?沛县朱氏,难道尽出些獐头猪目、忘记长胆的家伙?”
朱庭樟本就不好相与,被一再地拿名姓做“文章”,一辱再辱,他也生起一股怒意。
他眯起狭长眼眸,仗着成年男子体格,一把撞开原疏,生硬扯起顾悄衣领,咬牙切齿警告:“顾悄!”
顾小公子人矮体格小,几乎被拎得双脚离地,领口吊住脖颈,将他羊脂玉般的面颊憋得通红。
可他还有心情挑衅,“莫挨老子!朱庭樟,你且想清楚了,我顾三可不经碰。”
话音尤未落,小公子的沙眼已经肉眼可见得一片殷红,几滴泪珠如开阀的泉涌落。
想到方白鹿与顾悄干架的下场,朱庭樟虎躯一震,下意识地松了手。
“别以为我不敢动你!若不是看在两家姻亲的份上,我定不饶你!”朱庭樟勉强是个懂轻重的,不得已找了个退避的借口,“哼,人贵有自知,上舍樟一时不敢肖想,但会做小公子鲤跃龙门的见证,只望明日小公子莫要当众丢丑,届时自许有多高,便摔得有多重!”
顾悄弯腰咳了几道,抹了把眼,望向朱庭樟的眼里无辜又讨打,“胆小鬼,不敢动就是不敢动……这可怎么办呢?你猜明日族学是先传我无用,考不进上舍,还是先传你无能,与我这废柴较量,还落得个下风?”
“你和我,究竟谁比谁丢人?”顾悄环顾内舍众人,明明是哭鼻子的弱势一方,声势却令人不敢直视,“当街寻衅,反被打脸,我若是你沛县朱氏的先祖,躺坟里都得踹一脚棺材板,痛斥一句不肖子孙!”
“你!狗仗人势,小人得什么志!”朱庭樟脸色黢黑,有些话没过脑就吐了出来,“可你爹和兄长,又能庇护你多久?”
顾悄明显一愣,可嘴里却半分不服输,“是的,我是狗仗人势,那又怎么了?总比有些人,想倚仗却找不到人,还要不远千里投奔我们顾家强!我有厉害的爹娘,我有护短的哥哥,你们没有,不服也给我憋着。”
这狠话放的,可以说十分纨绔、极其不要脸了。
三言两语间,更是扯开朱庭樟的遮羞布,将他在朱家不受待见的境地直接公开处了刑。
朱庭樟气得吐血,内心竟生起一种“此人疯狗”的后怕。
先前他在顾氏求学四年,一直稳稳当当,从未踏错过半步,整个休宁谁人提及他,不夸一句名门望族、后生可畏?
没想到一时大意,竟在废柴这里,阴沟里翻了船。
顾悄对自己的“无耻”仿如不觉,“以前我不与你们计较,是懒得搭理你们。可泥人尚有三分脾性,我顾三可轮不到你们奚落消遣。今日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日后,若再有人挑衅到我跟前,别怪我不顾宗亲颜面,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反正我恶名在外,可你们总还要顾惜那几根不多的羽毛吧?”
顾悄叉着腰,一副无赖模样,“顾家,我们十二房最护短,有本事,咱们来拼爹。”
……这番话教全场有爹的、没爹的,都默了。
围观的乡人头一次直面漂亮草包,一时间连指指点点都不知该竖哪根指头。
朱庭樟本就心中有事,自动对号入座,甚至从这番话里听出了警告之音。
因他在学问上,并无多少精进,搏了个童生,屡不中秀才。年前嫡母多方打点,已替他谋好出路,正等着三月开春,就去新知府任下道纪司补个差事。
世家子弟间消息大都灵通,二月二顾悄出的风头,朱庭樟又怎么会没有耳闻。
新到任的吴遇吴知府,不仅高看顾悄一眼,当日更是将他引荐的宋如松,亲自带回治上奉为上宾!
那无权无势、奴役出身的宋衍青,何德何能?!
朱庭樟因妒生怒,又恰好碰到软柿子,一时鬼迷心窍想揉捏一番,发泄下胸中不忿。
不料踢到了铁板、崴了自己的脚!
这也不是朱庭樟第一次给顾悄难堪。
可他从未想过,原本那样逆来顺受的一个人,不过一场大病,就跟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完全变了个性子。
果然,母亲说的不错,他还是太稚嫩。
顾悄吸了吸鼻子,压根没把朱庭樟的惊疑不定当回事,更不管路人唏嘘,扯着原疏麻溜地溜之大吉。
凹完人设,他急着回家吃饭,可没功夫在大gai上跟一群嘴炮选手磨洋工!
要知道,业界精英沦落成废柴米虫,逆袭对顾劳斯来说不难,可生前一米七八的北方大汉一夜缩水,成了个一米六的矮子,这才是顾劳斯人生最大的滑铁卢。
能怎么办呢?
唯有好好吃饭、早早睡觉,挣回一cm是一cm。
当然,经此一役,顾劳斯也一战成名。
自此休宁少了个懦弱可欺的“草包”,多了个仗爹行凶的“二世祖”。
顾劳斯声名,一时坏了个彻底。后来时人提及,虽不敢轻慢,但也心中不齿,无不三缄其口,只摇头连叹,“不可说也,不可说也!”
实在问急了,也只敢于街角巷尾无人处,掩口接耳秘传:“顾阁老家门不幸啊,顾三之鲜廉寡耻,令人大开眼界!顾三之恶言暴行,罄竹难书!顾家……出此恶徒,危矣啊,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