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补完)
当年神宗锤死云鹤的铁证有二。
其一, 是门生指认。
二王之乱时,一纸《代愍王讨神宗不仁檄》悄悄流传,伐檄人以云鹤门生自居, 手持先王遗诏, 先后策动数十同门起事。
一夜之间, 神州大乱。
可惜文臣难成气候。
很快, 朝廷便派大军分三路平乱。
面对重兵围剿, 门生无不顽守到死,誓与云师共进退。
一些忠心尤甚的,斩首前亦不忘怒斥一句神宗倒翻天罡、不配为君。
彼时怀仁太子山穷水尽, 于漳州蛰伏, 既无力起事, 也不会起事。但神宗哪里肯信?兼之逆党们言之凿凿, 便钉死了云鹤罪行。
幕后人矫诏栽赃不算,还猫戏老鼠般来信寻衅。
那人自诩顾命, 传诏是为谨遵先王遗命、拨乱反正。
“今云师力竭,我辈责无旁贷,定要以一己之力抗仁政大旗, 号令天下有志之士奋起,一道反神宗暴政,迎新皇承盛世。”
但“顾命”所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每每他成功诓骗一人领诏勤王,便来信炫耀一番。
言某某欣然赴死之慷慨, 真真贻笑大方,奚落云门愚教, 净出以卵击石的不自量力之辈。
尔后,便又是一封讣告, 细数某某功败垂成、身首异处之惨状。
讣告言辞怅惘,似有无限惋惜,可提及勤王者轻则连诛九族,重则带累半城殉难,尸山血海,又刻意描述得细致而轻慢。
字里行间皆是兴味。
其中恶意几乎溢出纸背。
愍王气得血气翻涌。
他不知顾命是谁,不知遗诏何在,更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已自立了小朝廷。可外间如火如荼的叛乱,生生坐实他罪行。
云鹤不忍牵累无辜,连夜与故人去书,告诫他们莫要上当。
奈何神宗已然杀红了眼。
去信不仅不曾救人,又平添数条冤魂。
门内门外,在朝在野,凡同他有干系的,无不落了个株连下场。
老帝师终于明白,这是一场清剿。
此局无解,唯有他一死,才是唯一生机。
为平息事态,也为守大宁最后一丝安宁,他与愍王不得不自戕以谢天下。
愍王吞金,帝师自缢。
诸事已成定局,一切尘埃落定。
只是死前,老人穷途末路,感念耄耋之年,为国事鞠躬尽瘁,却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细数平生,椎心泣血,又伤怀老友门生皆受连累,被有心算计,悉数罹难。
满腔愤懑,无从发泄。
他没忍住,于漳州愍王旧邸,题下绝命词一首。
是遗言,亦是自白。
“枢机当断。正愚夫继声,神州离乱。叶公惧真,惠侯好伪,满座楚楚衣冠。
老骥垂垂,筚路蓝缕,空余猜惮。梦开元,楚齐江汉,一任君子观。
尘过,不留目。轻致陵诮,却把卧龙唤。急奏宣颁,铄金众口,此去瀚海阑干。
或问扶风归路,范蠡张良莫伴。怅平生,百无一用,作书生伏案。”
以血为墨,和泪润笔。
白墙暗字,触目惊心。
不成想这词又成谋逆铁证之二。
他缅怀太祖高宗两朝的清明盛世,直笔死谏神宗一朝奸臣当道,弄权太过,以致贤良避世、民生凋敝。
他悔恨没有护好幼主,因一念之仁,让神宗一步逼、步步逼,直至愍王一系接连折羽断翼,更自谴自己百无是处,做了这无能书生。
可这也为野心家所用。
陈愈以一句“枢机当断”解这首词乃愍王一系死不悔改的确证。
“枢”为帝王讳,寻常百姓家都知道凡遇帝王名讳要敬避,云鹤身为三代帝师,此时不避讳,便是自觉无讳可避,足见他根本没有将神宗放在眼里!
另外,何为断?绝也!
既然“枢”为帝王,那么当断两字,便是大逆不道之显语。
至于后面愚夫当道种种,神宗已无肚量再听,便直接判了这首词为大宁头等禁篇。
那年风紧。
顾准辗转托人,几经周折才在锦衣卫严密的铁网下,偷偷将这“遗书”拓印回来。
朝廷紧迫盯人,云鹤同宁霖皆被严密监视,寻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约莫时间仓促,这阙词字迹潦草干涩,风骨却分毫不减。
一如他和宁霖心境。
他们始终相信,总有一天史笔如椽,会有人替他们正名。
这一天,终于到了。
是以,顾准一开口,就是从文字冤狱平起。
“陛下,漳州旧王邸这篇禁词您忘了吗?”
他小心将这首《鹤冲天》收录进恩师诗余最末一篇。只是以往空白不着一字的书封,如今已工工整整题上《望乡楼遗稿》。
他乡望旧乡,羁客魂断肠。
安土重迁的时代,废太子与先帝师遗骨岭南,至今不得落叶归根。
见这题名,群臣愀然。
顾准也不禁红了老眼。
“陛下,如今您还信当年陈氏的片面之词吗?”
他轻抚书脊,缓缓跪下。
“枢机不过代指朝政,愚夫正是陈愈之流。恩师从来不曾生过反心,他一生侍奉君王忧心社稷,临死也不忘谏君亲贤臣远小人,何罪之有?”
真·小人陈愈谋反在前、叛国在后,至今仍在敌营效力。
这迟来的洗冤犹如一个巴掌,打的神宗猝不及防。
满堂静默中,顾准再插一刀。
“陛下,陈氏之罪又何止如此?此等小人,倒行逆施,三十年大宁在他手里,不止寸步不进,还倒退几十年。
试想若无陈氏蛊惑,我朝今时早已人才辈出,不说国富力强,定不会如此穷困潦倒,以至于与鞑靼一战,落得个战无良将、守无辎重的两难境地!”
一个穷困,是实情,亦是提醒。
老皇帝登时投鼠忌器。
永泰开春,随着农时逼近,大宁千疮百孔的财政赤字,已在爆发边缘。
方徵音提出的以增发白币缓解朝廷压力的法子,并没有奏效,年后不止米粮飞涨,白币也一夜之间也大幅贬值,与纸币无异,引得朝野怨声载道。
这一切,还须仰赖顾准这老家伙妙手回春。
述职后,旁的官员无不返程,他独独压着顾准滞留京师,便是做此考量。
谁叫满朝只有这厮最善搞钱呢?
也正是拿捏住这命门,顾准才愈发口无遮拦。
他恳切道:“陛下,三十年间,朝中净是陈愈、柳巍、方徵音之流尸位素餐。
若不是还有个谢老撑起门庭,大宁怕不是早就亡国改姓了!”
这话说得极重,听得众人心中发紧。
姓顾的一贯混不吝,什么都敢说!说就说,自己不怕死,还硬要拉旁人垫背。
最后一句明着是夸谢家,可谁不知帝王心术,最是多疑?
这般夸大谢家功勋,将皇帝贬至一无是处,无异于当面捅了谢家一刀。
害人,真害人!
可怜谢昭,方才冒死替顾家小子挣命,转头就碰上这么个不讲武德的老丈,坑他一点不比坑外人手软。
一众朝臣即便脑袋拎在手上,也不忘一线吃瓜。
他们心中啧啧,当真色字刮骨,情字害人。
谢昭多好一权臣料子,竟绊倒在这最无用的儿女情长上!
顾家也不是好鸟。
顾准这老匹夫善忍记仇,这不,当年谢时率兵平乱、逼死云鹤、宁霖的账,老货记得清楚呢!
朝臣们鹌鹑开会,再稽首默契等着天子震怒。
出奇的是,这把神宗竟然忍住了,只咬牙应了句,“我朝并不兴文狱,当年云逆谋反,罪证确凿,可不止一首词作之祸。云氏满门证供,顾卿又怎么说?”
岂料顾准早有准备。
他不紧不慢将当年隐情道出,一边抖落那一封封密信。
“当年谋逆事,多有蹊跷。
陛下国事繁忙,只以云鹤畏罪自杀草草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