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新近之事,休宁路远,未能及时知晓也未可知。”
一番讨价还价,皇帝金口玉言,就将这热乎的状元发配去了惠州。
一人起头,就有人跟风。
不一会儿,原疏幼时入赘商户、院试时又与周家不清不楚的黑历史被挖出。
黄五家举族谋逆那档子事儿也逃不开。
另有其他诸如品行、家风等等真的、假的弹劾,叫神宗快刀乱麻地将新科顾氏一团人打了个七零八落。
神宗拿捏着度,即未逼得人狗急跳墙,也没留他们抱团的可能。
一个早朝过去,才晴的天又乌云密布、春雷阵阵。
朝臣们遥遥望着走在最前头的首辅,暗自打了个冷颤:天真要变了啊……
第179章
谢昭辞陛时, 老皇帝将人喊到御前。
面前摊呈的,是一道传位诏书。
与高宗遗诏制式相似,唯有皇室专属的金线云纹防伪码略有不同。
文书宝印都已备好, 只是传位给谁, 仍空着不曾写明。
“咳咳咳, 朕老了, 恐熬不过今夏。”
几日未见, 他被奇毒折磨得又憔悴许多。
说一句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也不为过。
谢昭只垂首应道,“陛下宽心,太医院必会全力救治。”
神宗急促地笑了一声, 不置可否。
“朕戎马半生, 何其狂哉, 竟不知老之将至……也是时候, 将这江山托付后人了……”
说着,他睨了谢昭一眼, “我宁家子孙,唯剩五人。
扶风三子,纵使陈氏刻意瞒报、你居中遮掩, 太医院也不曾明着上医案,但朕知他们……是不中用的。”
提及亲孙,他口中沉郁不似作伪。
虽然明孝的太子身份有陈氏算计,可他对明孝的爱护半点不曾掺假,连带对明孝子嗣也多几分疼宠。
得知孙辈亦没逃过毒害, 他心中悔恨又深一层。
如此再看兄长劫后余生的两个后人,耐心也多不少。
“大哥一脉, 宁昭雪毕竟为妾室所生,不曾受过皇嫡教养, 到底缺了为君的胸襟、眼界和气魄,江山于他,终是负累。”
“唯剩一个顾悄,被顾准那匹夫藏得严实,朕亦不知其秉性如何。
但这一科,却是叫朕看出他厉害。一个不及冠的小子,隐于幕后,竟能叫新科进士异口回护、叫满朝臣子趋之若鹜,如此手段,君临天下并非难事。”
该说不说,这领导气质神宗一辈子是半点没沾上边。
“或许这就是天命。他承高宗之仁、云鹤之才,这江山,如今看来也只有他当得!”
说到这,神宗轻轻叹了口气。
他铺垫这么多,终于进入正题,“可是谢昭,这江山之主,必定不能是个断袖,更不能是个蛰伏人下的断袖。”
御书房只君臣二人。
老人推心置腹,青年眉头微蹙,神色终是有了变化。
神宗一探便知,方家小子密报不假。
谢大人七寸,不是权力,而是一个情字。
是他错看了他的首辅。
“都说寒门多负心,公侯出情种,朕原本不信,见你这般朕却是不得不信。
谁能想到,无情无心的谢昭,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
寻对症结,此时再回想首辅一切种种,就都有了答案。
“原来爱卿确实不曾骗朕。”
二人君子协议,他要江山,首辅要美人。
都是实话。
首辅求娶顾悄,也确实如他所言,并非替潜主保驾护航,而是解一己私欲。
想到这,老皇帝微不可察地抬了抬嘴角,既已摸准他七寸,接下来的棋,就好走了。
对付谢家这等情痴,大道至简,根本不须旁的手段。
只一个攻心便可。
“谢大人深情,朕也明人不说暗话。
既然心悦他,不如干脆成全他。”
“朕看得出来,那孩子与你,并不情愿。”
神宗轻轻抚摸诏书纹理,“他毕竟是皇嫡,亦有龙腾九天的志向。何苦困他于深渊,令他一生蹉跎、死后千秋唾骂?日后他若能叫大宁重回太祖盛世,也有你一份荣耀。”
谢昭难得恍惚一瞬。
眸中似有痛色一闪而过。
“谢昭,朕撑不了多久了。纵使再不甘,朕也绝不能因一己之私叫大宁断在我手。”
神宗浑浊的眸中透出几丝恳切,“这番遣你南下,非是清算。实在是……宁家下一任皇帝,万不能于名声有亏。”
“若卿当真情深,此行南下,便替他终生镇守东南,再不返京。”
他静静望着年轻的首辅,“若你能答应,朕便以大宁国祚向你起誓,必会遵照高宗遗旨还政于嫡长一脉,不遗余力替顾悄稳住朝局,助他顺利即位。”
这筹码开得诚意十足。
谢昭闭了闭眼,成亲以来桩桩幕幕一一闪现。
耳畔不断回想神宗那句“并不情愿”。
好半晌,殿中才响起低沉一声,“臣……答应。”
皇帝笑了,信手扔过来一物。
却是他常年不离身的田黄虎头军符,“东南水军,今日起任你调遣。”
“卿有异能,大宁得之,是国之幸。
朕不忍因权斗祸及国祚,先前君子协议,朕不曾毁约悖信,日后也不会。
卿也莫要与朕置气,东南虽远,亦大有可为。
这江山,这大宁,还有……新君,朕便都托付给你了。”
谢大人好说话,回家就开始吩咐瀚沙收整行装。
顾劳斯听完前因后果,抱着毛团子气得在床上打滚,“这老皇帝简直刷新无耻的下限!”
且不说殿试他纵容方家告发,就是悖信在先。
这会找补,竟拿京都的神机、火炮两营同谢昭换一个荒废数年的海军?!
要知道,自太祖晚年海禁后,东南水军就一直是三不管地带。
装备差、将士差、纪律松散,跟民间组织的游兵散勇也差不到哪去;而神机、火炮两营是什么?是谢家花了十几年时间、花了流水般的银子怼出来的特种部队,能比吗?
“嗐,你这买卖做的!”顾悄骂了尤不解气,爬起来继续围着学长哔哔。
“谢景行,你说你是不是把老皇帝当傻子哄呢?你这么大一个奸臣,这么轻易就被他三句话拿捏?什么为爱出征、成全万岁……”
还没喷完,谢昭一句话就叫他卡了壳。
“悄悄,若事实真同剧本一样,你是皇嗣,又对我无意,那这便是我最终的选择。”
一如误会迭生的上辈子。
没有摊牌前,他是生过诸多恶念。
若是这辈子顾悄仍然推拒他,他定要不管不顾将人夺到手中。
可御书房里面对神宗逼问,真到抉择的时候,他扪心自问他下得去手吗?
下不去手的。
他见不得顾悄难过。
若两个人里注定要有一个人伤心,他还是选择把痛留给自己。
谢景行并不擅长剖心,天之骄子也不习惯将内里脆弱暴露于爱人跟前。
他垂眸避开顾悄视线,“不是皇帝好骗,是谢家男儿一直如此。”
他缓缓说着家中情况。
谢家先祖不曾屈身事元,谢氏偏安一隅,本应人丁兴旺。
但各支仍是子嗣单薄,只因谢家男儿皆情种,只愿守着正妻一人,不兴纳妾开枝一说。
到谢昭爷爷那辈,嫡系只得两子。
长子谢琎承袭家业,依旧隐居避世,醉心山水,虽处末世,并不挂心这天下花落谁家。
可元人残暴,一日市集皇子偶遇他新婚妻子,见她貌美又是望族主母,竟不顾人伦虐杀了她。谢琎由此出山,倾全族之力助太祖灭元。
后来天下大定,论功行赏之日,谢琎却断发割袍而去,只留下一句“发妻血仇以报,吾当逐她而去,怎可教她在奈何桥上苦等?”
谢琎之后,家主落在谢昭爷爷身上。
他对谢老太君一往情深,可惜病弱,中年早逝。死前自言怕发妻幼子孤苦无依、过得不好,不愿闭眼下葬,硬逼着谢家人将他停灵,直到谢锡成年才准动棺。
说来也奇,他那棺椁一直放在宗祠,十年间谁也挪不动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