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听叔叔这么说,叹了口气,然后说了一件事情。”
杨小姐低声道:“我们家,从来没有融入过闵山村。”
“爷爷奶奶是私奔来到闵山村的。他们来时身上携带了一些财物,两人又都踏实肯干,本觉得在哪里都能过好日子,但是来到村里没多久,一次从山上才草药回来,奶奶发现家里被翻得乱糟糟的,他们藏起来的钱不见了。”
“那个时候闵山村的人比现在还要少,各家有什么事情基本藏不住。爷爷奶奶起先没有声张,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很快就被他们锁定了偷钱的人是谁。”
“偷钱的是村中一个好吃懒做的小混混,他拿了钱就去山下的小县城吃喝赌博。爷爷奶奶在县城的饭馆逮到了他,当场人赃并获,那个混混却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拿了钱。好在奶奶细心,钱上都做了隐秘的记号,她拿出证据后,小混混总算认了。”
“爷爷奶奶要他还钱,小混混却说钱已经被他在赌场输完了,拿来吃饭的是最后一点。爷爷把小混混拖回了村里,要他家里人把这笔钱还回来,他家中的人也一口咬死自己没钱。”
“最后这件事闹到了村长那里。证据确凿,爷爷奶奶本以为村长会给他们一个公道。可村长话里话外都在偏袒混混一家,让他们吃下这一哑巴亏。”
“被偷走的那些钱是他们身上所有的钱,奶奶那个时候还怀了孕,被气得险些当场晕过去。他们势单力薄,爷爷几乎求助了村里的所有人,但没有人肯帮他们。除了他们,村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亲戚关系,爷爷奶奶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一个外人,当然不会帮外人对付自己的亲戚,即便明显就是亲戚的错。”
“那笔钱当时看上去好像不是很重要,毕竟在村子里不少东西能够自给自足,可能其他村民也是那么想的。然而现在往回看,如果当初那笔钱没被偷走,或是哪怕追回来很少一部分,家里的情况都能好上许多。”
“钱被偷走的几个月后奶奶就难产了,虽然母子性命无忧,但因为用不起好的药,住不起医院的病房,奶奶永远落下了病根,连爸爸现在还被那时落下的一些毛病影响。”
“奶奶身体不能支撑她像以前一样在山里长时间采药,家里全靠爷爷维持生计。爸爸出生后多了很大一笔开销,于是爷爷除了进山采药到山下卖钱外,还得在县里接一些零工。他没读过什么书,能接的活就是些体力活,我听爸爸说他有记忆以来爷爷的背就是弯的,是背负了太多东西被压垮了。”
“奶奶看病缺钱,爸爸读书缺钱……甚至在奶奶过世的时候,依旧缺一笔钱办好丧事。如果那笔钱没有被偷走的话,他们哪至于吃那么多苦呢?”杨小姐喃喃,“到村长家讨公道,被那些村民冷眼旁观的时候,爷爷奶奶就知道他们和闵山村民的关系永远不会缓和,他们永远只能当一个外人。”
“爸爸读书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告诉他,他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离开闵山村。爸爸小时候被村民的小孩欺负,他从小就知道爷爷奶奶在这里受的委屈,他刻苦读书,读出城里小孩都比不上的成绩,可是在他离开闵山村前,先招来了村民的嫉妒。”
杨小姐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恨意,左时寒愣了一下:“他们做了什么事?”
“爸爸就读的学校离院子很远,附近山村的孩子都到那个学校上学,从闵山村过去,要走两个小时的陡峭山路。”杨小姐冷声道,“小学毕业那年支教的老师夸爸爸已经完全可以在城里念书了,只要保持下去,去城里的重高读高中完全没有问题。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爸爸就差点被人推下山。”
“左小先生,有时候嫉妒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在原先和你一样不堪,甚至过得比你还差的人突然之间就有了光明的前途。”杨小姐看着远处的民居,黑暗中它们好像蛰伏着的巨兽,“他们未必想过得和我们一样好,但一定想我们过得和他们一样差。”
杨小姐想起自己和哥哥从村民那里租来房子,雇佣他们买菜捉鱼时,村民看到报酬眉开眼笑的表情,好像一个个都是淳朴的老实人。
但如果有一个让杨家失去一切的机会摆在他们面前呢?
他们一定会抓住那个机会吧。
杨小姐漠然想到。
即便他们得不到任何好处——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让过得比自己好的人沦落到和自己一样,就是他们最想要的好处了。
左时寒见多了恩怨,不曾动容。
甚至在听完了杨小姐说的话后,他还是没有改变最初的想法,只不过觉得另一种可能的可能性确实更大了。
“左小先生,有人趁着当年老宅重建的时候把棺材埋到地下,也是完全可能的对吗?”杨小姐问。
左时寒点点头:“有可能。”
“我知道了。”杨小姐说,“我会找人好好查一查的。”
杨小姐说完就转身离开,但是被左时寒叫住了。
她回过头,只见少年站在台阶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看着他的眼睛,就好像看进一口深不见底不起涟漪的古井中,心中仇恨怨怼等一切负面情绪似乎在这一刹被安抚了。
“杨姑娘,我知道你想让人偿还上一代的恩怨,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完全能够理解的事。”
“但你不用那么在意。”左时寒认真道,“你已经和他们不一样了。”
第31章 棺材(四)
左时寒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见外面墙上靠着一个人,光看身形就能认出那是祝饶。
“你怎么来了?”左时寒问。
“看你太久没有回来,就过来看一下。”
左时寒想了想,好像是过去不少时间了。
“半路上遇到杨小姐,说了一段时间的话。”左时寒道。
祝饶走出来几步,浴室里透出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
祝饶看见左时寒的头发还滴着水,想从他怀中取来浴巾擦一擦,不经意间却看到了什么地方,神色一下子冷下来。
左时寒不明所以地循着他目光看去,然后就看见一张贴在窗户上的惨白大脸。
左时寒:“……”
浴室里设有一扇小窗用于通风,那窗户开得很高,左时寒要踮起脚抬高手才能推开,这个高度原先是为了避免有人偷窥。
但似乎避免不了鬼偷窥。
那只鬼不知道贴在窗户那儿看了多久。
祝饶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左时寒拉了拉他衣袖:“我之前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先前他应该不在那里。”
祝饶冷冷道:“他最好不在。”
说着就要去找鬼算账。
在窗后傻愣愣看了许久的男鬼这下总算反应过来这两个人都能看到他,尖叫一声就要逃跑,身后却传来一股吸力,让他不受控制地往后飞去。祝饶提溜着男鬼往没人的地方走去,打算好好教教这个没死多久的鬼的什么叫非礼勿视。
男鬼一路鬼哭狼嚎,却没有一个人能听见。左时寒跟在祝饶身后,看见周边还有着不少的鬼,此刻全部都躲了起来,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忍不住探出头来看热闹。
絮絮低语声传入左时寒耳中。
“完了完了,二平被道士逮到了,他又得死一次了!”
“早就和他说那栋宅子这几天有道士住里面,他就不信邪。”
“他还以为都跟姓李的那假道士一样呢!”
“二平以前就是偷看人家大姑娘洗澡被人打死的,都死了也不改改自己的臭毛病……”
“那人长得真好看啊,好想知道二平看到了什么……”
祝饶的脸越来越黑。
他低声骂道:“这些鬼都不去投胎的吗?!”
祝饶只能无可奈何地生气。
山林间容易滞留鬼魂,因为冥河往往不从这些地方穿流而过,这里的鬼魂想要渡过冥河去无常界不容易。由于这些地方容易生出精魅邪祟,鬼差也不喜欢到这些地方来。
看热闹的鬼大约有十七八只,算是正常的数量。
被称作二平的男鬼嚎道:“我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啊大师!”
祝饶哪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完全不信他的鬼话。
“真的,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大师你饶了我吧!”二平指天发誓,“我以前不喜欢男人的啊,做了好久心理准备才趴窗上,那个时候他已经在穿衣服了!”
左时寒轻咳了一声。
祝饶阴恻恻道:“无常界少一两只鬼去报道也没影响的吧?”
周围的孤魂野鬼纷纷捂住了眼睛:“好残忍……”
二平看清祝饶要拎着他去哪里后,眼睛都直了:“别,别别别……我不去那!我不去那!”
二平死死抱住经过的一棵树,树干不停地摇晃。但是像他这样的小鬼力气十分有限,能拖上一秒都算他能耐了。
二平一张毫无血色的鬼脸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这时祝饶停下了脚步。
“你怕那里?”祝饶问道。
他想拎着二平去的地方,就是杨家的老宅。
祝饶一松手,二平手脚并用地往树边爬,整个人都挂在上面紧紧抱着树干:“大师,那个地方去不得啊?”
左时寒看着不远处的棺材,道:“你害怕的东西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还会回来的。”二平闷声道,“老太爷和我们说了,那个东西一直在那,就算离开了一段时间早晚会回去的。”
祝饶冷哼了一声,将左时寒搂在怀里,用浴巾盖住左时寒湿漉漉的长发。他问二平:“老太爷是谁?”
“是我们这里年纪最大的鬼,几年前就去投胎了。”二平擦擦眼泪,“大师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做这种事情了!”
“死性不改。”死前做这种事死后还做这种事,二平的话祝饶一个字都不相信。
“大师,您就饶了二平吧。”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女鬼这时从草丛里爬出来,怯生生地看着祝饶,“我知道那口棺材的很多事情,你们有不明白的事情都可以问我。”
二平感动得都要哭了:“哇!姑婆,还是你最疼我!”
女鬼的小手一巴掌呼在了他脸上。
……
一条小溪往山下潺潺淌去,泛着微弱的银光。溪边有不少光滑的巨石,石块有些凉,祝饶就让左时寒坐在他腿上。
一大一小两只鬼就在祝饶对面,一跪一站,跪着的男鬼垂头丧气道:“我知错了,要是以后还做出这种事情,就罚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个子矮小的女鬼也乖巧地低着头:“大师,我一定会管教好二平的。”
祝饶脸色缓和了些,但依旧没好气道:“起来吧!”
女鬼虽然看上去比男鬼小了许多,但确实是二平早逝的姑婆。
祝饶问她:“你说你知道棺材的事情?”
女鬼用力点头。
“我是看着棺材埋下去的,可能是当时除了杨家夫妇和那个道士外唯一知道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是我还没有和别人说,就高烧去世了。”女鬼道。
左时寒忽然道:“那口棺材,其实是杨家夫妇自己埋下去的吧。”
女鬼愣了一下:“您很早就发现了吗?”
“只是觉得可能性很大。”左时寒道。
祝饶问过棺材挖出来的位置后,也是这个猜测。
因为那个棺材埋的位置虽然不浅,但也算不上多深,远不到打地基时难以发现的深度。那个年代,杨家夫妇这样的家境建房子往往亲力亲为,也就意味着外人想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很不容易。
人不知鬼不觉地埋进去一个棺材,是极难做到的事。
至于棺材在杨家夫妇建房前就埋在那里的,祝饶就更不觉得可能了。
因为杨家夫妇来之前那块地上是没有东西,不建房子,也不做他用,无故埋下去一口空棺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