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也看到惊蛰天,从天落下的连绵雨珠化为血色。
看到富家公子铺满了整个贫民小院的彩礼,箱盖一启里面满满当当是覆在红纱之下的法器。
他看到纸人抬轿,看到整座红灯镇往来皆非生人,上演着一场红纸灯笼映照下的木偶戏。
最后他看到了脚踩大地,头顶天穹的妖魔如同一座座高山,将小镇团团围住。
“……这是最后一层了。”左时寒道。
灵也被他一语惊醒,从这些怪异的景象中抽回神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方才竟是连着走过了十几层不同模样的红灯镇。
鬼墟的最后一层,也是蝶姑的界石所在。
左时寒抬起手,勾住悬浮空中的一截偶线。
这些线并非他的,而是来自此地的另一位偶师。极轻极细的偶线几近无法察觉,也就是因为此刻空中悬浮着无数血色雨滴,才让它们瞧上去分明一些。
他们发现得太晚,而入侵者进来得太快,对方的布置已经完成了。
看到这些偶线,灵也心里有些发怵,实在是几乎毫无差别的线让他太容易幻视来自左时寒的那些。左时寒倒是毫无顾忌,稍稍弄明白偶线的排列后,抬剑就削下一根。
“你跟在我后头,这些偶线会伤及魂魄。”左时寒道,持剑走在了前面。
灵也紧张道:“那要是不小心碰到了怎么办?”
毕竟这些线布得也太密了,还这么难看清。
“……”
左时寒一时无言。
许久后,他才道:“你都是鬼仙了……就像是活人不小心划破一道口子,不会怎么样的。”
看到以往只有左时寒会用的偶线,智商一下子跌到谷底的灵也不吱声了,尴尬跟上了他。
无数道目光,一刻不离地落在他们身上。
很容易就能发现这些目光来自将红灯镇团团围住的妖魔。妖魔共有二十三个,当数出这个数后,灵也很快就意识到这些妖魔是当年献祭了蝶姑姐姐的那些人在这层鬼墟中的化身。
除了转动的眼珠子,妖魔没有任何动作,但这些像是随时会如一座山般压下的妖魔,光从视觉上就能带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断裂的偶线震开空中的雨珠,雨珠每散去一点,灵也就能将周围的景象看得清楚一些。
他发现左时寒并不是在镇中乱走,他的每一步都极有考量,很明显是在向着一个明确的目标去的。
灵也没忍住小声问他:“我们是在找那个入侵者吗?”
左时寒摇摇头:“去界石那边。”
“诶?”灵也愣住,“可是那个闯进来的人……”
“他已然要逃出去了。”左时寒道,声音几乎没有起伏,“线在收紧。”
最荒诞处,最真实处,最强大处,最薄弱处。
鬼墟的界石附近,不可能没有鬼墟的出入口。
左时寒知道对他来说,最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去追那个溜进来的左家余孽。他今日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好,不知筹谋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几代人。不管是想办法放出蝶姑镇压的厉鬼,还是造出那道以假乱真的分魂,付出的代价之大足以想象。而若是叫他得逞,他的收获必然与付出的这份代价相称。
蝶姑的鬼墟里,那些来自左家前辈的残魂,一定藏着足以威胁左时寒的秘密。
但左时寒没有去管那个就要逃走的魂魄。
如他所言,偶线正在收紧,而它们的中心,将要被绷紧时锋利如刃的偶线搅成碎片的即是蝶姑界石所在。左时寒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去解决了它们。
蝶姑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小手段有什么好歹。
但是……
最后那些偶线断开落下的时候,被它们带动的雨滴让方寸之间下了一场小雨,在它们更外围的地方,雨滴也将落未落。
等左时寒找到一把伞,将它撑在自己与抱灯女子的头顶。伞面张开没多久,天上的雨就彻底落了下来。
灵也压根没想到这些一路来都悬浮着的雨滴原来是会往下掉的,左时寒拿伞时他还没有任何动作,这会儿吱哇乱叫着踩着一地破碎偶线,跑到边上的破屋底下躲雨。
左时寒偏过头看了一眼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
此间独独偏爱于她,在这妖魔环伺,血雨悬浮,灯笼里盛着血,小镇几乎沦为废墟的可怖景象中,只有她抱着一盏暖黄的,一看就无比温暖的灯。就连那些左时寒斩断偶线时震落在她身上的雨,都在衣服上开出了红色的花。
对于先前发生的一切,女子无知无觉,她只是怀抱着一盏装有界石的灯站在破破烂烂的石桥边,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
“小时寒!说了你不用管我,你一不回话我就知道要出事!”蝶姑怒气冲冲的声音自远而近。
“可是,那样做的话你到时候肯定会很难过。”左时寒在蝶姑面前素来乖巧,这会儿就好像家里一直以来乖得很的小孩突然叛逆了一次,“而且,他对我同样做不了什么。”
蝶姑让他不用在意自己的界石,如她这般强大的鬼仙,界石不是区区凡人可以撼动的。
左时寒便用类似的话回她,他也是鬼仙,不是可以任由左家拿捏的鬼魂,那个余孽就是掌握了什么失传的左家秘法,也不可能真的将他怎么样。
但是,又怎么可能一点伤害都没有呢?
蝶姑无奈地想。
在离伞下的二人还有十来步远的时候,蝶姑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左时寒身边的女子。
左时寒已然转过了身,女子仍背对着她。
蝶姑知道,左时寒执意要过来,不是不相信她的界石不会因为那个入侵者受到什么损伤,而是因为左时寒清楚,于蝶姑而言,这鬼墟里最珍贵的从来不是界石。
界石在她眼里,最大的作用也不过是做一盏温暖那人的灯。
对一切都没有做出反应的女子,却在听到蝶姑的声音后眼睫轻颤。许久,她回过头来,对蝶姑露出一个温柔到了极致的笑。
眼睛顿时酸涩,蝶姑想,我存于世间这数百年的执念,不过是还想得到你回眸一顾。
可是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在等到她的时候,欢喜地回过头来。
左时寒将伞交到了上前来的蝶姑,自己则被同样赶来的祝饶揽到了他的伞下。
左时寒紧挨着祝饶,靠在他的胸膛上,小声问他:“你对付那人……”
“是道分魂。”这会儿提起来,祝饶还有些咬牙切齿。
左时寒其实是想问祝饶有没有受伤。
不过听这语气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他也就没有再问,安安静静地任由自己被他揽在怀里。
祝饶看了一眼前面的蝶姑与她姐姐的幻象后,便将目光放回了左时寒身上,一低头,就能看见左时寒漆黑的发顶。
他是和蝶姑差不多时候过来的,虽然没有出声,但左时寒一转过身,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一瞬间,祝饶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和蝶姑重合了。
于他而言,这世间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可得心上人回眸一眼。
第67章 家访
身处鬼墟之中,魂魄对时间流速的感知与在阳界是不同的。左时寒和祝饶进入红灯镇的时间恰好是正午,感觉上似乎在蝶姑的鬼墟里待了很长时间,离开的时候阳界太阳才刚刚落山。
入侵者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离开,左时寒自然也没有必要继续待在这里。此行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对于自己的敌人,左时寒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轮廓。
接下去要做的,就是把这个潜藏在暗处的左氏余孽揪出来。
重新冒出来的木生由鬼童变回了人偶,被左时寒抱在怀里,他们心意相通,木生这一副就要打道回府的架势,彰显着左时寒也要走了。蝶姑看见左时寒乖乖被祝饶搂在怀里,两人一人偶愣是营造出一股一家三口的氛围,顿觉一阵心塞。
虽说祝饶保护左时寒的动作和对战那道的分魂的表现差强人意,但蝶姑看祝饶这个将左时寒拐跑了的人,到底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
于是……
祝饶也想不太明白情况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们眼下正坐在回程的大巴车上,蝶姑鬼墟所处的地方是实打实的穷乡僻壤,路只有坑坑洼洼的那么一条,来来往往的高龄大巴车也就那么几辆。回程时的车刚好和来时是同一辆,司机也不曾换人,左时寒和祝饶二人本就容貌出众,也就几小时的时间司机不至于忘了他们的模样,见到他们时还惊讶怎么刚来就走了。
走时还多了三个人,恰巧全是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司机不知道,这一行五人中只有祝饶是真真正正的活人。
祝饶买了车票,正要带着左时寒去里面坐下,却被突然挤到他们中间的蝶姑截了胡。蝶姑向着祝饶微微一笑,然后自然而然地揽着左时寒的肩到并排的双人座上坐下,甚至自己坐在外头,进一步减少了祝饶和左时寒交流的机会。
左时寒的前面没有位子,后面倒是空着。祝饶正要过去,耳边响起女孩“借过借过”的声音,自己又被灵也一挡,眼睁睁看着苏月娘坐在了左时寒后头。
祝饶:“……”
灵也嘿嘿笑:“祝饶哥,男女授受不亲,你总不能和月娘姐坐一处,还是同我坐一块儿吧。”
都是老婆娘家人,祝饶还能怎么样呢?
当听见身后有人落座的声音后,苏月娘头也不回,她戴着遮光眼罩看上去已经开始睡觉,身体却不动声色地动了动,恰好挡住了祝饶看向左时寒的视线。
祝饶感受到鬼仙们对他带走左时寒深深的怨念了。
祝饶这会儿正望眼欲穿着,忽地,左时寒微微起身,回头看向他,脸上难得流露出安抚的笑意。
虽然没有说话,但言语早就藏在眉眼之中。
心里头那点子幽怨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祝饶露出一个旁边灵也都快看不过眼的傻笑来。
“啧。”蝶姑无奈地摇了摇头,但也没有再棒打鸳鸯,只是稍稍偏过脸去,看向窗外的水库。
她似乎有十几年没从这个角度看过自己的鬼墟所在了吧,此刻只见霞光洒满水面,一片暖红。
等又上来几个乘客后,大巴很快就启动,车窗外的景色飞快向后掠过,随着车身一起颠簸。
耳边的交谈声一直没有停下来过,这辆大巴车上除了他们五位,全是附近村县里的人,大多熟识,一上车就聊起天来。过于鲜活热闹的环境让蝶姑有点不舒服,但以往要比她更加孤僻的左时寒,神情没有显出半点不适应来。
蝶姑忽然间意识到,在左时寒随祝饶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很多东西已经改变了。
虽然她依旧没法融入这个已不属于她的时代。
但是,蝶姑想,对于从未好好活过一次,几乎未从一个生人身上体会到一点温暖的左时寒而言,现在这般,应该是一件好事吧。
大巴车开不了太远的路,就算还能往前开,他们也得换个舒服点的交通工具了。鬼仙们都不怎么需要休息,祝饶也精神尚好,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也没在县城休息一晚,于高铁站附近吃了顿晚饭后,就坐上最近一辆开往绍县的列车。
下了大巴车后,蝶姑倒是没再拦着左时寒和祝饶接触。
虽然不太清楚蝶姑一路上想通了什么,但蝶姑一跟着苏月娘去看时刻表,祝饶就赶紧带走了落单的左时寒。
距离列车靠站还有半个小时。
祝饶让左时寒靠在他的肩上,低声问道:“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