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害怕的是于他漫长、乏味、不变的人生中,任何超出认知的变数。
恰如时代的飞速更迭,恰如从未有人同他说过的喜欢。
他恐惧于那喜欢背后暗藏的未知,这让他无法招架。
他此刻的模样好似是被祝饶欺负了。
祝饶挠了挠头发,半蹲在左时寒身前,以一种矮上一头、相对温顺无害的姿态等待左时寒缓过神来。
许久之后,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细微声音才从左时寒口中传出来:“……为什么喜欢?”
祝饶反问:“为什么不喜欢?”
他神态这般真切,让人不由信服他喜欢左时寒是理所当然的,不喜欢反而才要千方百计找出个理由来。
左时寒定定看着他,轻声道:“那你想要做什么?”
祝饶不由失笑。
都说先一步表白的人是将主动权交了出去,只有鬼仙,竟然傻乎乎地问他要做什么。
他好似全然不知自己掌握着拒绝的权力,全然不知自己此刻掌控着祝饶的生死。
祝饶勾住左时寒的小指:“我想带你离开这里。”
不再停留在这座阴森死寂、充满了痛苦记忆的宅邸里,到焕新的人间去。
左时寒当时没有给祝饶回应。
左时寒藏了起来,只要他愿意,在自己的鬼墟里祝饶没有可能找到他。祝饶出乎自己意料的没有慌张,他忽然之间有了无限耐心,等待左时寒愿意见他的那一日。
也许在下一刻,也许要等他蹉跎完此生。
祝饶终于如左时寒所愿成为了一个老实的病人,每天都为自己上药,得了空就收拾一下屋子,或者修理左时寒庭院中的花木。祝饶审美一直不错,这些事情哪怕从未上手过,一拿起剪子也会做得像模像样。
而每日都要进行的活动无疑是做饭,祝饶会做饭但做得不多,在来到左时寒的鬼墟之后,他第一回发现自己脑子里居然能搜刮出这般多菜谱来。祝饶每次做饭都会做上两份,对着空空的椅子吃完自己那份后,出去散个一小时的步再回来,就能发现另一份也空了。
对于此事,就像每日都会多出来的新配伤药与食材一样,祝饶和左时寒心照不宣。
祝饶每天都数着日子,在第十日的中午,他切菜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动静。
祝饶勾了勾唇,没有转身,而是问道:“我可以见你吗?”
左时寒一手扶着半开的门,只露出小半个身子。
他抿着唇,半晌才道:“如果我说不,你会不看吗?”
祝饶道:“你说不,就不看。”
又过了许久。
“你过来吧。”左时寒道。
祝饶立时抛下菜刀案板,几步走到左时寒跟前。他手上尚有水渍,所以没去触碰左时寒,只一俯身低头,碰上了左时寒的唇。
左时寒傻掉了。
祝饶心道,你说不,我就不看,但你要是同意,那我就要得寸进尺了。
祝饶没有给左时寒缓和的机会,左时寒好不容易想清楚该如何与祝饶相处,他就会强行将他们的亲近关系再推进一层。
鬼仙实在太过包容,从没给过强硬的拒绝。
祝饶心里一边愧疚着,一边在某一日将鬼仙抱上了床。
彼时祝饶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被哄上床的鬼仙毫无杂念。左时寒细心检查了伤口的恢复状况,对自己配置的伤药十分满意。
却不知此时此刻的伤者,脑子里头全是黄色废料。
祝饶仰躺在床上,看着坐在自己腰上的左时寒。
他高烧昏迷的那日,他对左时寒表白的那日,皆如此时。弥散开来的欲念无穷无尽,祝饶牵过左时寒的手,笑着问他:“时寒可知晓人事?”
左时寒回了一个茫然的目光,没听懂祝饶在说什么。
“就是……以前那些人有没有为你指婚,然后教你同新婚妻子该做的事?”
“没有。”左时寒摇摇头,答的是祝饶前半句。
“我知道你意思了。”紧接着左时寒又说道,答的是后半句。
“……但我不会。”左时寒最后道。
阴阳交汇,他大致知晓是什么意思,然而左家不会教他于操偶无用的东西,没有人告诉过他其中细节。
“我教你。”祝饶道。
鬼仙又一次被忽悠了。
祝饶试了试,发现左时寒虽为鬼仙之身,但那事还是行的。既然这最关键的一点满足,那祝饶也没问题了。
不过他今日本就是做好了准备来的,不管左时寒行不行,他都没有想过要让左时寒居于下位。鬼仙死时还未完全发育开,祝饶哪舍得让他承受。
他一边抚慰左时寒,一边教他接下来该如何做。
未经人事的鬼仙此刻红了眼尾。
他显然已经极难受,却依旧不肯如祝饶所说压下来,也不同意祝饶做大动作,带着微弱的颤音道:“你伤还没全好。”
要命了。
祝饶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本是想让左时寒掌握更多主动权,这会儿直接脑子发热,按照最本能的意愿,将左时寒压在了身下。
“那我自己来。”祝饶指腹擦过左时寒被他自己咬出齿痕的唇,“这样伤口就不会压到了。”
*
红灯镇,高阁之上。
左时寒许久没说话,灵也憋闷得不行,终于忍不住道:“你想了些什么?”
他方才分明是一副在想事的模样。
左时寒方才只是飞快将祝饶来到他的鬼墟,与最后他跟着祝饶一起离开的经过过了一遍。
“没什么,”左时寒语气一如既往淡淡的,“只是想了下,我过去是为何同祝饶离开的。”
“啊!”灵也要跳了起来,“这问题就是我问的啊!你刚刚想了那么久,一个字都没有告诉我!”
因为左时寒也不知该如何说。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往事,他和祝饶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祝饶于他而言是这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存在,左时寒不自觉地开始依赖他。
他现在对祝饶,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爱,还是单纯对那抹温暖的依赖?
左时寒说不清,但这对他而言也没有分别,他只消能感觉到祝饶在爱着他,他也确实想同祝饶一直在一起就足够了。
灵也不停嘟嘟囔囔左时寒真是个闷葫芦,而当左时寒才回忆里抽身后,他忽然觉察出不对劲来。
“灵也,”左时寒抬手按在灵也肩上,目光落到高阁下某一条暗巷,说道,“下面有东西。”
第66章 人间幸事
听到左时寒的话后,灵也探头探脑地往下看。
“什么东西,我什么也没看到呀?”
在他话音还未落下的时候,左时寒已经拔出了剑,窄、薄、通透的剑身在血红灯笼的映照下仿若一块沁了血色的冰。他自高阁上一跃而下,落到他指给灵也看的暗巷。
灵也虽仍旧不明所以,但也忙不迭跟了上去。
自外界看,几近不透光亮的巷子幽深无比,然而只消踏入就能感到这条巷子只有短短一截,一下子就走到了头。左时寒伸手按住末尾的墙壁,回头见灵也仍是一副一头雾水的模样,索性拉着他的手覆了上去。
灵也顿时明白了。
此处的空间,产生了不和谐的扭曲。有如一张被划出一道裂缝的纸,即便合上,两边也无法严丝合缝地彻底合在一起。
这里曾被打开了一扇小门,开门者并非这个鬼墟的主人,做不到将打开的门关回去,到底是留下了些许蛛丝马迹。
想到蝶姑鬼墟的特点,灵也不由得惊呼:“难不成有人进去了?”
是谁避开了他们的耳目,进到了更深层的鬼墟里?
此时此刻,答案只会是一个。
通过检查魂魄留下的痕迹,左时寒很快便明白入侵者耍了什么花招。
这世间所有的法术,总是存在某种共通的限制,恰如这世间没有完美无瑕之物。拥有强大力量的术法素来有着平衡法术强度的短板,恰如祝饶当年所用的封印禁术便是以自身为代价,不仅失败会被反噬大半条命,即便成功也免不了重伤。而这瞒过了他们所有人的入侵者,所用的就是将隐匿之能提到极致,这道偷溜进去的魂魄力量则会十分有限的术法。
“祝饶对付的那个入侵者只是幌子,他的主魂已然往鬼墟更深处去了。”左时寒的话,被一只轻轻扇动翅膀的墨色蝴蝶带去了蝶姑那边。
说罢,他便着手要从同一位置打开通往鬼墟下一层的通道。
墨蝶很快就飞了一个来回,左时寒才将那条裂缝重新打开,耳边就听见了蝶姑压着怒气的冷静声音。
“时寒,你只管去追踪与左家有关的事,不要考虑我,我的界石就是摆在他面前他也做不了什么,再等我片刻我便跟上来。”
左时寒没有回复这些话。
他踏入打开的通道,灵也自然而然跟在了他后头。灵也有心想要帮忙,只是他力量与经验都差左时寒太多,往往在他刚抓住一点线索的时候,左时寒已经开始去往下一层了。
鬼墟内每一层的画面都与上一层不同。
于灵也而言,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蝶姑鬼墟深层的景象,但左时寒显而易见不是第一回来了。
灵也问起的时候,左时寒答道:“无常界判官的数量并不是恒定的,在我化鬼没多久,月娘也没有出现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无常界只有我与蝶姑两位判官……她那时候,带我来过。”
左时寒在提起他的同僚们时,称呼也总是规规矩矩的,然而与灵也提起那段特殊的时光,他难得提了名字。
左时寒自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副淡漠如水的模样。
在他新死那会儿,杀光了所有正在左氏府邸里的左家人,又四处追杀那些散落各地的漏网之鱼,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有一身洗不去的血气,如今这双总是无悲无喜的眼中都浮上一丝戾气。如果不是蝶姑寻到了他,他这个根基不稳定的鬼仙说不准就要滑去厉鬼那一头,真真正正成为不管是鬼仙还是阳界封师都容不下的存在。
蝶姑将他带到了自己的鬼墟。
曾经在红灯镇里修身养性很久的左时寒,自然是见过它完整的模样的。
眼下大开眼界的除了那个不知来到第几层的入侵者,便只有灵也了。
除去最表一层,愈往里走,展现出的景象便愈是怪诞,愈不似人间,与红灯镇的本貌的差距就愈大。但鬼墟向来不是纯粹的虚幻之物,这些荒诞之景,又实打实地展现了一定程度上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