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沁国师喜静不喜闹,国师府的侍女奉茶打帘都是悄无声息的,这个侍女却……
贺兰南星悄悄看了一眼穿着白衣的九方祢,又用眼角余光瞥见侍女也是一袭白色衣衫。
突然起了一阵风,贺兰南星举起酒杯,将玉杯中的锦千里一饮而尽。
九方祢见他举杯痛饮,抬手截住他的手腕:“此酒性烈,切勿多饮。”
侍女不满地嘟着嘴:“大人可从来都没有关心过奴婢。”
“我不会喝醉。”贺兰南星用力挣了一下,九方祢攥得更紧。
两人莫名其妙地僵持在原地,侍女叹了一口气:“都是我的错,害你们起了争执。”
她福了一个礼,对着贺兰南星开口道:“归玄道长座下弟子淳于水溪,见过七皇子殿下。”
贺兰南星下意识回了一个礼,这才注意到淳于水溪的白色裙衫与九方祢的白衣规制相同,两人的袖口都用银线绣着流云纹。
“原来你是国师哥哥的师妹。”贺兰南星终于反应过来。
“你以为呢?”
九方祢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少年染上薄红的脸颊。
贺兰南星心虚地盯着淳于水溪头上的绢花,丝毫不敢移开视线。
一阵清风拂过,将缠裹在空气里的热意吹散,贺兰南星脸上的薄红渐渐褪去,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
分明是他们师兄妹二人合起伙来欺骗自己,自己为何要心虚?贺兰南星抬起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撞上九方祢意味深长的目光。
岫云山庄的庭园里种了许多梨花,仿佛天上的云,山间的风都沾染了梨花香气。贺兰南星移开视线:“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淳于水溪抱着三件披风走过来:“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我们即刻出发,还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来。”
雪域仙山,岫云踏雾,三人沿着崎岖的山路前进,清新雅致的雪香萦绕在旁。
淳于水溪性子活泼,不一会儿便与贺兰南星熟识起来。小姑娘的披风上绣着白雪红梅,笑容也像寒冬里盛放的梅花:“南星,我们比一比,看谁先到山顶!”
“好!”贺兰南星笑着应下,回头看了一眼落在最后的九方祢。
淳于水溪拍他的肩膀:“以前师父还在的时候,带着我和师兄爬过许多次岫云山,你放心,他丢不了。”
贺兰南星转回头,突然眼前一花。
淳于水溪见他皱着眉,凑过来问道:“你怎么了?”
“许是我久居深宫,未曾见过漫天大雪……”贺兰南星顿了一下,“我似乎见过这样的大雪。”
“咦,你的头发怎么变成银色的了?”淳于水溪盯着贺兰南星揉了揉眼睛,“我怕不是雪盲了吧?”
贺兰南星怔了一下:“我原本就是银发。”
“你可不要诓我,方才在山庄饮酒之时,我分明看到你的头发是黑色的。”淳于水溪摇摇头,“你若真是银发,早被那个蠢皇帝处死了。”
贺兰南星突然想起昨日他与山雁之间的谈话,这个世界处处透露着虚假古怪,危机四伏。
他回过头,寻找九方祢的身影,却见九方祢倒在雪地上,他看起来十分虚弱,唇间血色消散在漫天大雪中。
贺兰南星冲到九方祢身边,蓦地停下脚步。
淳于水溪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完了完了,我忘记师兄不能喝锦千里,锦千里用千里银锦的花蕊酿成,师兄的血液与千里银锦相克。”
“不必担心,十一岁之时,师兄误饮锦千里,昏睡了一天一夜也就没事了。”
“咱们扶他下山吧,幸好还未爬到峰顶。”淳于水溪拉住九方祢的手臂,抬起头看贺兰南星,“你帮我一把……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贺兰南星抿着唇凑上前,轻轻将九方祢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
淳于水溪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无语道:“他又不疼,你怕什么?”
贺兰南星扶着九方祢,淳于水溪用口哨唤来雪鹰,将一张纸条绑在雪鹰腿上:“还是让国师府的暗卫来接我们下山吧,万一遇到危险就不好了。”
他们将九方祢扶到半山腰的观雪亭,淳于水溪突然站起身:“那里似乎有血迹,我过去看看。”
贺兰南星拉住她:“还是我去吧。”
淳于水溪思索片刻,将一柄匕首递给他:“暗卫很快就到了,南星,你小心一些。”
“好。”
贺兰南星沿着血迹一路寻过去,竟然看到了越珩和他的随从。越珩的腹部被利器贯穿,身上的蓝色锦袍已经被血染红了。
贺兰南星将随身携带的止血药粉洒在他身上,一道白光闪过,雪地里蹿出几个白色人影,提着刀冲过来。
躺在越珩身边的随从举着短剑一跃而起,冷冽刀光衬得他的脸格外狰狞。
贺兰南星就地一滚,离开随从的攻击范围,那名随从一击不成,竟然举着短剑朝越珩胸口刺去。
贺兰南星冲过去拦下随从的剑,一个白衣人电光火石般欺近,贺兰南星护着越珩险险避开刀光,手臂却被随从手里的短剑刺破。
观雪亭距离此处甚远,也不知国师哥哥如何了。贺兰南星心急如焚,却也不能丢下越珩。
淳于水溪的武功很高,对付几个无名小卒绰绰有余。然而隐藏在岫云山的刺客极多,潮水一般涌上来,战不多时,淳于水溪便已力竭。
纵使她拼命护着九方祢,九方祢的身上也多了几道伤口。
师父曾经替他们师兄妹卜过一卦,淳于水溪刚极易折,九方祢慧极不寿,难不成她和师兄今日便要丧命于此?
淳于水溪叹了一口气,她倒是不怕死,只是不知贺兰南星如何了。
贺兰南星的手臂被短剑刺破,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淌下,落入雪中,须臾之间红光大盛。
漫天红光化作一条殷红的绸带,隐隐泛着玉质光泽,绸带之上绣着一个“重”字。
贺兰南星抬手结了一个印,过往记忆飘飘荡荡地落了满山,声势浩大像一出旧日烟火。
他从贺兰南星的梦中惊醒,再度变成重雾夕。
记忆回归之后,重雾夕的灵力随之解封。他带着宗政澜飞到观雪亭,设下结界护住宗政澜与淳于水溪师兄妹二人。
淳于水溪愣愣地盯着重雾夕:“南星,你,你怎么了?”
重雾夕的视线在九方祢身上落了一瞬。秘境之内红光大盛,雪云练飘在空中,一片红雾笼罩下来。
重雾夕向雪云练招招手,雪云练化作一团红云,托着他腾空而起。
山间起了一阵狂风,整座岫云山陷入天昏地暗之中。淳于水溪瑟瑟发抖地抬起头,望着天边异象。
太阳不知何时沉入山际,天昏地暗之中,只有一轮圆月清冷颓唐,照着地上的鬼火狐鸣,白骨森森。
重雾夕银色的长发散在肩上,随着夜风轻轻飘动。月光照出一张被水洇透的脸,穿过漫天雾气,蒸腾出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
雪云练在空中幻成一把剑,血色魔剑凌天一斩。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一切都随风湮灭,天地间惟余日光和暖,白云悠悠。
秘境湮灭的瞬间,重雾夕眼前闪过两个陌生人影。
锦袍玉带的少年坐在古琴前,天光在他身上濯出清辉。站在他身旁的人手执紫箫,墨袍银冠,容貌极盛。
那是真正的南沁国师九方祢,与昭王贺兰南星。
第51章
重雾夕俯下身,摸了摸祭台上的水晶棺。九方祢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的手里攥着一个香囊。
重雾夕知道,那个香囊里装着贺兰南星的骨灰。
归玄道长曾经为他的两个弟子卜过一卦,淳于溪刚极易折,九方祢慧极不寿。
归玄道长洞彻天机,未卜先知,九方祢果然没有活过三十岁。他离开的第二日,贺兰南星被庆康帝召进宫,秘密处死。
淳于溪大怒,带着归玄道长留下暗卫队投入熙王麾下。熙王起兵夺权,淳于溪最终死于战场之上。
熙王即位之后,将贺兰南星的骨灰与九方祢葬在一起,藏于修罗山的水晶棺中。
九方祢没有见到爱人的最后一面,重雾夕却见到了。那个坐在天光之下抚琴的少年,十指尽断,血肉模糊,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九方祢离开之前,为自己的爱人留下许多路,然而这些路,贺兰南星都不想走,他存了死志。
一滴泪掉在水晶棺上,水晶棺突然融化。棺中之人化成点点星光,将整个山洞照亮。
一道虚影出现在重雾夕面前,虚影着一袭白底银锦袍,袖口用金线绣着流云纹,腰间系着雕红白玉带,宛如天人。
贺兰南星揖了一礼:“南星谢过公子。”
重雾夕抬手擦了擦眼泪,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太想他了,便用自己的一缕残念化作秘境,困住旁人也困住我自己。”
贺兰南星目光缱绻地望着飘在他身边的光点:“借公子之心圆我之愿,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重雾夕摇摇头,眼前一片模糊。
虚影走过来轻轻抱住他,重雾夕抬起手,正要回他一个拥抱,虚影突然消散在空气里。
就像一场梦境,他已经从梦中醒来,有的人却永远留在梦中。雪云练嚎啕大哭,他哭得太过惨烈,重雾夕反而慢慢平静下来。
“还是没能将馨妃娘娘的遗骨从妃陵里偷出来。”重雾夕叹了一口气,“南沁太脏了,馨妃娘娘的遗骨应当葬在裴家。”
雪云练哭得打嗝:“若,若不是我被封在乾坤袋里出不来,我一定要灭了南沁呜呜呜呜呜……”
水晶棺消失之后,偌大的祭台显得格外空旷。
重雾夕沿着祭台转了一圈,突然开口问雪云练:“你在幻境之中,见到的南沁国师是何模样?”
“当然是仙尊的模样。”雪云练泪流满面地抬起头,“主人,幻境随着您的心意变化,您太想念仙尊了,便将九方祢幻成仙尊的模样。”
“但他终究不是师尊。”
重雾夕停下脚步,又重复了一遍:“他不是师尊。”
“幻境知晓您内心深处的障是仙尊,便用仙尊诱您留在幻境之中。”雪云练擦干眼泪,“若您与仙尊相爱,那您便会困在幻境之中,永远都出不去。”
重雾夕拉他长长的兔耳朵:“分明是我与宗政澜的血破开了幻境。”
雪云练从主人手中救出自己的耳朵抱在怀里:“若您沉溺于幻境,再多的血都救不了您。”
“我不会沉溺。”重雾夕拧起眉,“南沁国师与师尊是两个人,他的眉间没有赤焰,也没有师尊的九离剑。”
在幻境之中他是贺兰南星,自然会受贺兰南星的残念影响,但如今他是重雾夕,是玄清宗的六长老,也是师尊唯一的弟子。
雪云练突然想起宗政澜:“主人,咱们快去找小殿下吧!”
重雾夕点点头,雪云练化作一条白色缎带缠在他的手腕上。离开山洞之前,他又回过头,望了一眼空旷清冷的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