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冬凌姑娘先前说昭王失足落入池中,而后又改口称昭王自己跳入荷花池里。”淑妃用帕子捂着嘴笑了一下,“这可真是前言不搭后语。”
婉贵嫔泪眼朦胧地看着永康帝:“皇上,您一定要为臣妾和溟儿做主啊!”
永康帝犹豫片刻开口道:“皇后,你观此事应当如何?”
皇后福了福身:“臣妾认为,应将这宫女押入内刑狱,好好审问一番。”
婉贵嫔不服气:“既然如此,臣妾请求将昭王的贴身宫女一并押入内刑狱。”
永康帝点点头:“准。”
九方祢似笑非笑地瞧着永康帝:“皇上,昭王的贴身宫女并未去曜华公主府赴宴,审她也只是让刘总管白白受累一番罢了。”
永康帝揉了揉额角:“是朕糊涂了。”
冬凌被押入内刑狱,内刑狱一片阴森,空气中飘荡着清水洗刷不了的血腥气,墙上溅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她想起夏晴告诉她的话。在内刑狱受一番皮肉之苦,换下半辈子的新生,也算值得,她再也受不了五皇子的毒打了。
冬凌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告诉自己一定要撑下去。
牢门打开,刘贯手里攥着一条鞭子走进来,露出一个他自认为和善,但其实鬼气森森的笑:
“冬凌姑娘,那位大人交代了,你不必挨这一遭皮肉之苦,做出个样子给别人瞧瞧就行了。”
冬凌长吁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内刑狱严审冬凌,牵扯出许多事来。皇后亲自去紫宸殿求见庆康帝,而后宁王和婉贵嫔身边的宫人全部下狱。
审理进行了整整七日,宫人们扛不住内刑狱的酷刑,将婉贵嫔入宫以来做的事倒了个干净,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写在案卷上,呈入紫宸殿。
四月初三,婉贵嫔被庆康帝赐死,宁王贺兰溟被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入京。
而昭王生母,北朔丞相之女裴馨,则被庆康帝追封为贵妃,贵妃遗骨迁至妃陵。
贺兰南星坐在窗前:“山雁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将母妃的遗骨偷出来?”
山雁吓了一跳:“殿下您说什么?”
“我想将母妃的遗骨从妃陵里偷出来。”贺兰南星托着脸,“南沁太脏了,母妃的遗骨应当葬在裴家。”
山雁生怕自家殿下再度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连忙转移话题道:“殿下真是智谋无双,轻而易举便将婉贵嫔那个毒妇打回原形。”
贺兰南星笑了一下:“多亏了你看的话本,我才能想到这个计策。”
山雁愣了:“什么话本?”
“你平日里爱看许多话本,还常常将话本里的故事讲给我听。”贺兰南星看着山雁,“你不记得了吗?”
山雁被他搞糊涂了:“奴婢自小便被父母卖进宫里做宫女,七岁那年,娘娘救了奴婢的性命,此后奴婢便一直跟着娘娘。”
“奴婢一直待在宫里,怎么可能看过宫外的话本?”
“对,你和小叶子以前都不识字,还是我教你们认字的。”贺兰南星也懵了,“可我分明记得,有人经常倚在床头,给我讲他看过的话本。”
山雁将内殿的蜡烛全部点燃,缩了缩脖子凑到贺兰南星身边:“殿下,您莫不是见了鬼吧?”
贺兰南星扭过头,沉默地盯住她。
山雁捂住嘴:“殿下,您就当奴婢什么话都没有说过,可千万别将奴婢许配给别人,奴婢要一辈子伺候殿下。”
贺兰南星还在想话本之事。他开始回忆从小到大发生的所有事情,却发现自己想不起那些事情的细节。
他甚至连母妃的样子都忘了。
贺兰南星抬起头:“山雁,你还记得我母妃的模样吗?”
“奴婢当然记得娘娘的样子。”山雁回忆道,“听王嬷嬷说,娘娘当年可是北朔第一美人,您的模样与娘娘有七分相似,乌发红唇……”
贺兰南星抓起散在肩头的银发:“我是银发,而非黑发。”
“殿下,您就是黑发呀。”山雁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您今年才十七岁,怎么可能白发苍苍像老人一样。”
贺兰南星轻声道:“别用你的眼睛,用心去看。”
月光照进轩窗,少年银色的长发散在肩上,随着夜风轻轻舞动。山雁尖叫出声:“真的是银色!殿下,您的头发竟然是银色的!”
贺兰南星拧起眉:“在我记忆当中,我一直都是银发浅瞳,他们说我是银色瑶冰草幻化成的冰雪精灵。”
“可是奴婢从来没有见过银色头发的人……”山雁吓哭了,“殿下您莫不是被什么山野精怪附身了?”
贺兰南星抬头望了一眼悬在天边的月亮:“在所有人眼中,我一直是黑发黑眸,否则我早就被父皇处死了。”
山雁整个人都傻了:“殿下,奴婢怎么听不懂您的话?”
贺兰南星站起身:“这个世界有问题。”
“不论如何,娘娘的冤屈已经洗清,我们应当高兴才是。”山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如过几日,您去国师府找九方大人一起游玩,去城外散散心。”
贺兰南星仍旧皱着眉:“或许是这个世界有问题,或许是我有问题,总之这一切都太过奇怪了。”
“殿下,明日您去宫外散散心吧。”山雁背过身抹掉眼泪,这个吃人的皇宫都把她家殿下逼疯了。
贺兰南星知晓她担心自己,于是在第二日,他提起笔,给九方祢写了一封信。
贺兰南星将锦盒交给小叶子,又递给他一个荷包:“你将这封信送到国师府,荷包里的银子随你处置。”
小叶子去了半日时间,回来的时候带了许多零嘴点心,还带回一套书生袍。
山雁好奇地盯着书生袍:“殿下,这是什么?”
“书生袍。”
“奴婢自然识得书生袍,只是我们在宫里,要这书生袍有何用?”
“这书生袍在宫里自然没用,在宫外可是有大用处。”
半个时辰后,贺兰南星穿着书生袍站在宫门口,望着寂静的夜空发呆。没有星星点缀的夜空像一块黑不见底的布,虚假,压抑,让人透不过气。
突然起了一阵风,吹散天幕流云,月亮终于逃脱乌云的禁锢,将月光洒满人间。
一阵脚步声传来,贺兰南星回过头。九方祢乘着月色缓步走来,将一件毛绒绒的披风拢在他身上。
贺兰南星摸了摸身上的披风:“谢谢大人。”
九方祢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贺兰南星抿了抿唇,改口道:“谢谢哥哥。”
皎洁的月光照在少年的长发上,折射出点点银光。九方祢抬起手,为他拢了拢披风。
许是披风太过暖和,不一会儿贺兰南星的脸就变得红扑扑的,整个身体也暖和了许多。仿佛有一股暖洋洋的气流在体内运行,内通五脏六腑,外达四肢百骸。
“方才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自己要羽化登仙了。”贺兰南星眉眼弯弯地望着九方祢,“世人皆道南沁国师洞彻天机,未卜先知,是南沁的神。”
“国师哥哥,这世上真的有神吗?”
“没有。”
“真的没有吗?”贺兰南星抬起头,望了一眼天边高悬的明月,“也对,这世间魑魅横行,人心鬼蜮,便是有真正的神,也早已被世俗恶念所染。”
“但我总是觉得,我似乎承诺过一个人,每日勤勉修炼,将来与他一同飞升。”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他的眼前闪过许多东西,前尘旧梦飘忽如烟,虚实幻影驳杂不清。身边有些空荡,贺兰南星向前一步,拉住九方祢的衣角。
靠近的一瞬间,他才惊觉九方祢身上的寒气过重,连忙解下披风递过去:“哥哥,你披着吧。”
九方祢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三月倒春寒,贺兰南星的书生袍又十分单薄,冻得他打了个寒噤,于是他将披风展开:“我们一起披着吧。”
云雁织锦的披风十分宽大,领口处镶着洁白柔软的狐狸毛。贺兰南星展开披风比划了一下:“哥哥,你弯一下腰。”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很轻的笑,贺兰南星木着脸,梗着脖子抬起头:“我只有十七岁,我还会长大的。”
“我并未说什么。”
贺兰南星扭过头,沉默地盯住他。
九方祢笑了一下,重新将披风拢在少年身上,又为他整理了一下被夜风吹乱的头发。
温热的呼吸洒在耳畔,贺兰南星脸颊漫上薄红。
第50章
九方祢睨了一眼贺兰南星,少年整张脸都红透了,身上冒着热气。他笑着开口道:“怎么了?”
贺兰南星垂着眼,发丝仿佛被腾腾热气浸软了,软趴趴地搭在额头上。他捂住自己发烫的耳朵:“抱歉,方才是我失礼了。”
九方祢道:“你在宫外,不必拘束。”
忽而风起,一片花瓣被风卷着,慢慢悠悠飞过宫墙,贺兰南星转回头。
几道厚重的宫门,将宫内与宫外完全分隔开,宫内逼仄压抑,让人透不过气,宫外却是一方自由自在的新天地。
他收回视线,眉眼弯弯地看着九方祢:“国师哥哥,我们要去何处?”
“岫云山。”
岫云山是南沁境内最高最美的雪山,有“玉山仙岭”之称。贺兰南星和九方祢戌时出发,于丑时抵达流影镇。
镇上有一座岫云山庄,岫云山庄是九方祢的师父——归玄道长昔年的住所。睡了两个时辰之后,贺兰南星起床用早膳。
早膳过后,九方祢带着他去庭园散步。
一个侍女往石桌上摆精致的白玉酒壶和酒杯,贺兰南星嗅到一缕不同寻常的酒香,开口问道:“这是什么酒?”
侍女道:“公子,此酒名为锦千里,用千里银锦的花蕊酿成。爬山之前喝些驱寒药酒,免得感染风寒。”
贺兰南星揖了一礼:“有劳姑娘费心了。”
九方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贺兰南星坐回椅子上,抿唇倒了一杯锦千里一饮而尽:“好酒。”
如今正是四月天,烟销雨阔,百花开遍。贺兰南星执起酒壶,又倒了一杯酒,白玉杯里盛着清澈的酒液,杯底映着碧天白云。
他站起身,将酒杯捧到九方祢面前:“多谢国师哥哥。”
莹白的手指贴着玉质杯壁,一时倒让人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羊脂白玉。九方祢接过酒杯,指腹不经意擦过贺兰南星的手背。
霎时引山洪。
清新的花木香气混着酒香侵蚀过来,贺兰南星僵着身子走回去,又僵着身子坐在石凳上。
侍女走到九方祢身边抬头看他:“大人素来不喜锦千里,今日怎的饮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