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哪里来的夫人?
没等他们来得及反应,赵宝珠便见门外翩然走进一华服女子,她身着雀蓝金丝勾花长袍,头上的钗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竟让人一时看不清她的面孔。
女子气势如虹,一件来便望向座上的叶京华。赵宝珠连着被她一双妙目盯住,为她周身的气势所涉,一时菜包在嘴里都不敢嚼了。
叶京华倒是面色如常,他回过头,不着痕迹地将赵宝珠挡住,朝女子轻声道:“母亲。”
这美丽女子竟然是叶京华的母亲?赵宝珠讶然,察觉到屋内氛围隐约的变化,立即后退一步站到了墙角边。
因着背光的缘故,赵宝珠看不清女子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头上繁复的珠翠微微动了动。
接着,那女子忽得急步走进屋内,竟然一下子抱住了叶京华:“我的儿!”
女子轻柔的衣袖在空中翻飞,细细涂了蔻丹的指尖抚住叶京华的脸,悲戚道:“娘竟都不知道你在这里是过的什么日子,娘糊涂啊!”
第17章 叶夫人
赵宝珠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女子搂着叶京华,一手用绢帕捂住脸,哀切地哭泣起来,口中道:“我自嫁到这叶府,便没有一日不操心的,没成想老了竟然两眼昏花,被这些个作死的东西骗了过去!只是苦了我的儿,你日日如此用功读书,这些下人却连这小小的一个院子都顾不好,平白地拖累了你——”
她越说越悲切,竟是扑朔地流下眼泪来:“我在这叶府本就是没有立足之地的!现今我的儿子分出府来,那些个黑心烂肺的定是觉得主子奈何不了他们,欺负到我们娘俩头上来!”
赵宝珠站在一边,被女子的哭诉震慑地一愣一愣。
若是不知内情的人来,听了这番说辞定会对这位可怜的母亲起恻隐之心。觉得是刁仆目无尊上、欺负孤儿寡母。若不是他从头至尾看过叶京华怎么雷厉风行地处理了一干仆人,一定也会被骗了!
见女子这般哭诉,李管事赶忙迎上来,伸手搀住女子劝道:“哎哟我的夫人啊,这件事怎么怪得着您呢?”他伸出右手,指着天花板道:“老奴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因此也不怕说嘴。这叶府上上下下,平日里繁杂琐事,哪一件不是仰仗夫人您才得有今日。若是哪日离了您,这府门便也快塌了!”
听到他这番赌咒发誓的话,叶夫人停下哭泣,瞥了他一眼:“好话赖话都让您说了,我可担不得。”
李管事闻言笑了两声,用手轻拍自己的嘴:“是老奴多嘴,多嘴。”
另一边,叶京华静静听了叶夫人的一通哭诉,面上看不出神情。他一只手扶住叶夫人的手臂,微微敛下眼,道:
“母亲,这次是我识人不清,哪里怪得到您头上。”
听他这么说,叶夫人才用手帕按在眼角站起来,由李管事扶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纤纤玉指点在额侧,长叹一口气,幽幽道:
“卿儿,母亲老了,实在是力不从心。”
叶京华半垂着眼睫,道:“让母亲忧心,是儿子的不是。今后我与李管事定将严加管教约束下人。”
叶夫人闻言抬起眼,柳眉微蹙:“你一个男儿,又要读书,哪能见天着忧心这后院里的事?不日便要春闱,若此时因着这些俗物扰了你,娘岂不是要成叶家的千古罪人?”
她这话说得诛心。叶京华闭上嘴,不再多说。
叶夫人见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又叹了口气,觉得头又疼了几分,用帕子沾了沾眼角道:“现在有你大嫂帮衬,多少还顾得上几分。可来日等她有了身子,你大哥有了长子,她难道不需要先紧着你小侄子?”
说到这里,叶夫人抬眸看了叶京华一看,见他垂着眼,神色淡淡,竟是半点触动都没有的样子,只得直接道:
“你何时娶个媳妇回来?一是可以帮扶我,二是你这宅子也需要一位主母顾着后院琐事才行。”
她言辞恳切,到了此时,叶京华的睫羽微微动了动,终于抬起眼:
“不急。”
叶夫人听到他嘴里蹦出的两个字,差点没晕过去。她揪着手帕,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什么叫不急?卿儿,你不小了,年前便已经及冠了!你看看这京城中哪家公子与你一般,及冠了都未曾娶亲?”
她说道这里,眉眼沉下来,缓缓道:“你可知那些院子里的喜鹊是哪里飞来的?是隔壁尚书家的孙子!他还比你小两岁,如今人家也娶亲了。”
闻言,在一旁偷听的赵宝珠恍然大悟。抬头暗暗瞥了叶夫人一眼。他是说那些喜鹊不像是野生的,倒像是人精心养出来为人贺喜的。且怎么别出不飞,就停在这院子里不走,怕不是都是这位叶夫人的手段。
叶京华闻言,缓声道:“启延早就有订亲,娶妻早也是情理之中。”
叶夫人听他竟然还敢顶嘴,情绪愈发激动,红着眼眶道:“订亲?难道我就没给你订过亲?我倒要问问你,国公府上的小姐到底是哪样配不得你。你可知这京城里的人是如何耻笑于我的?都说我看起来风光,背后却是个连小儿子婚事都料理不好的蠢货!”
说罢,她将脸埋入手帕中期期艾艾地哭起来。李管事赶忙迎上前,又是安抚又是自己打嘴,赵宝珠偷偷睨着这场面都有些着急。然而他抬眼去看叶京华,却见他面上的岿然不动,侧脸如玉像一般。
他不知道的是,京城的贵妇人中长舌者虽然不少,但却没人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脸说当今执宰的夫人,宫中备受圣宠的宸妃娘娘的生身母亲的坏话。
更不用说叶家大少爷已经出仕,短短五年便已官居四品,俨然是朝堂中炙手可热的新秀。叶府有一位宸妃一位宰相,已可保万世富贵,更别说还有宫里头的五皇子——现在谁敢触这一家子的霉头,横竖就是一个死字!
有着这样的出生,就算叶京华是个万事不成的纨绔,那也是不愁姻亲的。更何况叶京华不仅不是个草包纨绔,还与其相差甚远。
叶京华等着叶夫人的哭声渐渐小了,这才从桌上端起一杯茶,双手递到叶夫人面前,俯首道:“都是儿子的不是,请母亲息怒。”
叶夫人捏着帕子,见叶京华低头,脸色立刻缓了三分,终是将茶接了,喃喃道:“什么时候我能接你的媳妇茶就好了。”
叶京华低头敛目,像是没听到似的。叶夫人见他如此,又是叹出一口气。若是有旁的人敢在她面前如此作鬼,她早一耳光扇过去了。但她的几个孩子中,除开早早入了宫的大姑娘,就是这个小儿子长得最好。自小乖巧又斯文,那小模样,带出去谁不说像是天宫里带下来的仙童?叶夫人哪能不疼、又哪能不爱?
叶夫人喝了口茶,叹了口气,看向叶京华道:“若是娶亲你不乐意,那你的正经仕途呢?现离春闱只有两月,你去学政司挂名了没有?”
叶京华不言不语地垂着眼睛,半响都没说话。叶夫人一见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了,险些一翻眼厥过去!
“你、你——”她指着叶京华说不出话来,胸膛上下起伏,长长的指甲隔空朝叶京华点了几下,扭头向李管事道:“你快拿了少爷的名帖,去学政司!”
李管事一听,却是一愣。脚步没动,而是抬眸看向了叶京华。
叶夫人一看那还了得,更是怒火冲天:“你这条老狗!我打发你到这来儿是帮他的,不是让你助纣为虐!你才到这里几天?我的话就不管用了是不是?”
李管事赶忙噗通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高呼’老奴该死’一边用手扇自己的脸。
叶京华眉头稍蹙,抬眼对怒不可遏看向怒不可遏的叶夫人道:“母亲,李管事不知我的名帖放在何处。”
叶夫人动作一顿,回过头,看向目光沉静的叶京华。她深知这个小儿子平日里不想让人碰的东西,一向是不会叫人找到的。她嘴唇颤了颤,道:
“你……你这个孽子!”叶夫人一手按在胸口,痛心疾首道:“你这样荒废下去,怎么对得起从小苦读的诗书?怎么对得起你父兄?”
叶京华眉眼低垂,没有丝毫动容。
叶夫人头上的珠翠在盛怒下叮当作响,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向叶京华走近几步,沉痛道:“陛下在你刚开蒙时就赐了你’慧卿’二字,说等你金榜题名之时要亲手为你加冠?你可知是何意?”
“你执意不下场科考,去岁加冠陛下依旧准许用这两个字,其中的期许你难道不明白?你若是这次还不下场,让你姐姐如何自处,你父亲与大哥在朝堂中又要怎么立足?“
叶夫人声声恳切。叶京华没有出言反驳,只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轻声道:
“母亲想是还没用午膳。”说罢他也不管叶夫人的神色,扭头对屋前站成一排的侍女道:“去上一副新的席面来。记得加一道芙蓉蟹斗。”
说罢,他转过头,扶着叶夫人在主座上坐下,抬手用巾帕细细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叶夫人见他态度缓和,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一脸希翼地看向叶京华。
谁知叶京华收起巾帕,只低声说了句:“母亲先用膳吧。”便转身朝外走,方勤立刻跟上,邓云也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赵宝珠就跟了上去。
叶夫人愣愣坐在原地,看着自己儿子雪色的衣袍消失在门后。他前脚刚走,后脚侍候在一旁的丫鬟们便纷纷上前,将桌上的饭菜撤下,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另一边,李管事满脸小心地站在叶夫人身边,谨慎地瞥着她脸上的神情。
叶夫人呆了半刻,缓缓回过神来,嘴里呢喃道:“他就这么走了?”接着她顿时伏倒在矮桌上,用帕子捂住脸痛哭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怎么生了个这样的儿子!”
李管事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心道隔三差五就要来*这一遭,双手搀住叶夫人,嘴上安慰道:“夫人可别气坏了身子。少爷只是怕您生气,暂时避出去罢了。等会儿定是会来向您请罪的。”
叶夫人哭道:“我要他请罪做什么!我只是气他如此顽固,竟然连圣上都不放在眼里。他父亲大哥的话也是不放在心上,我看这天底下是没人能管的住他了!现在连我也不放在眼里,我、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
李管事劝道:“夫人这话可是说岔了。少爷对夫人那可是最贴心的,您看这上一回过年您就多夹了两块子那蟹斗,少爷就巴巴地记住了。今年南边供上来的螃蟹他是全都留着给夫人您呢。可不,今天夫人一来,他就叫人做上了。”
叶夫人闻言,捏着帕子摇了摇头,颓然道:“这点儿把戏骗得过你们,可我是他的娘!是我生的他养的他,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缓缓抬起头,两行清泪从脸颊滑下:“他偏长了副玲珑心肝,早开慧,又心细,平日里待人接物,大事小情没有哪一件办得不妥帖的。但深往细处究,他根本就没把谁放在心上过。我们不过是仗着有几缕血缘,才得他一点耐心罢了。但他终是要归到那不知处的地方去,半点沾不得凡俗。”
李管事一听,便知道叶夫人这是又犯痴了。这事儿还得追溯到十几年前,彼时叶家二公子刚刚诞生,长得雨雪可爱,但就是长到两岁都还不曾开口说话,只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人。正在叶府上下焦心至极,百寻良医无果。某日一道士偶然经过叶府门口,一见了被叶夫人抱在怀里的叶京华便眼前一亮,和叶夫人说「小公子的慧根是被仙人收走了。他是错托身在了你们家,早晚是要回去的!」
叶夫人当即慌了神,连声哀求那道士有无破解之法。那道士被缠磨了半日,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戴在叶京华身上,与叶夫人道:「这不是长久之法,若是来日公子入不到凡尘中去,终究是要走的」。
叶夫人本来对道士的话半信半疑,但没成想佩戴玉佩半月之后,叶京华果然开口说话。之后他三岁便能背诗,五岁便过目不忘,十岁便已通晓四书五经,十二岁入宫伴读,太子太保再见过他之后连夜写出密信,告诉皇帝此子聪慧至极,且心性超凡脱俗,之后必能位极人臣,有造福天下之能。
可再大的才能,都抵不过叶京华不愿出仕的决心。
叶夫人柳眉低垂,闭了闭眼,道:“京城里多少人都羡慕我,有一个如此聪慧俊秀又体贴的小儿……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切不过是虚妄罢了。他与我本就是亲缘浅薄,这么多年,竟都没将他的心捂热些。”
李管事见她越说越诛心,遂半跪在了地上,温声道:“小姐怎么能这样想呢?老奴自是不如小姐一般通晓二少爷的心思,可我冷眼瞧着,这些年了凡是大少爷或者娘娘,亦或是后院里的哥儿姑娘们有什么要求,二少爷没有不应的。老爷几年前遇到那么大的麻烦,也是多亏了二少爷去找曹公子说和。谁要说二少爷对府上不尽心,老奴第一个不同意!让老奴说啊,这天下可少有像我们少爷这么孝顺的孩子!”
李管事是叶夫人嫁到叶府时,随身带的陪嫁,其中的信任不必旁的仆人。她听李管事这么说,脸上凄然的神情果然去了不少,用绸帕点了点眼角,低声道:
“论办事妥帖,恐怕那些个姓叶的爷们儿全捏在一起都比不上我卿儿一个。”
“那不就是了!”李管事笑着道:“别的老奴不懂,可只要二少爷姓叶,他就与府上是一条心,旁的那些个事情都无伤大雅。便是他尊孝悌,体谅老爷与夫人那便够了。”
叶夫人神色渐渐温软下来,显然是想到了叶京华以往种种妥帖之处。李管事打蛇棍上,趁机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叶夫人听了,紧皱的眉头渐渐送开,李管事便专门挑些平日里的趣事讲,果然哄得叶夫人面上好看了不好。再说到叶京华对下人如何如何好时,她美目一瞪,竖起柳眉道:
“就是他对下面的人太好,才会出那档子事!”
她说完,用巾帕按了按眼角,眉目间的神色收敛,朝李管事问道:
“还有,刚刚站在卿儿后面的那只小馋猫儿是谁?看着眼生的很。”
第18章 真相大白
李管事闻言抬起头,心想他们的这位苏大小姐还未出阁时就是众姐妹中最厉害的,现今真是一点儿没退步,眼神甚是毒辣,一来就将这要紧的人物瞅到了。
他缓声解释道:“那是宝珠。夫人没见过他,他是被少爷捡进来的。”
叶夫人闻言高高挑起柳眉:“捡回来的?”
李管事于是便把赵宝珠晕倒在叶家门口,正巧撞到叶京华出门的事情从头至尾讲了一遍。叶夫人闻言皱起眉,喃喃道:“这事……未免也太巧了些。可查过他是什么人?”
不怪叶夫人多疑,现下叶家算是京城这些个清贵人家中声势最为鼎盛的,这些年千方百计想要与叶府搭上关系的人数不胜数。其中有想巴结的,也有包藏祸心的。叶夫人这些年十分的谨慎,将叶府治理地如同铁桶一般,只是这别院的规矩到底松些,她害怕有人在本府寻机会不得,将注意打到叶京华身上。
“夫人放心。”李管事笑眯眯地道:“老奴第一日来便遣人去查了,这孩子的确是一路从南边来的,刚进京城第一日便晕在了门口。听他说是益州人士,估摸着应是发了水灾,活不下去才逃难进京来的。”
叶夫人闻言点了点头,李管事做事她是放心的,摇了摇头叹道:“也是可怜。”说罢又有点高兴道:“我倒没想到卿儿还有这个善心。”
李管事知道叶夫人最担心的便是叶京华性情太过疏冷,会被神仙收回去,便笑着奉承道:“是啊,不说是二少爷,就算是老奴,见了那可怜的小模样儿心肠也软成一片了!”
叶夫人笑了笑,道:“那馋猫儿是长得不错。白嫩得很,倒不像是寻常的流民。
她一进门,虽满心满眼都在叶京华身上,却还是注意到了一灵秀少年站在她儿子后面,当即便看到他两颊鼓鼓囊囊。之后她们娘倆说话时,他还在那低着头,白嫩的腮侧一动一动,活似只偷食的馋猫儿!
“早就听闻益州出美人,看来所言不虚。”叶夫人感叹道。她唇边带了些笑,对李管事道:“既是卿儿喜欢那便养着吧,你明日将他领来让我看上一眼。”
李管事立即点头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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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赵宝珠并不知道他自益州出山到京城的一系列行踪都被人查了个清楚。此时他跟在邓云身后,低着头神色发愣。
到了这个地步,就算他再没见过世面,也渐渐察觉叶京华可能并不是他先前所认为的经营客栈的富家公子。
邓云一只手拽着赵宝珠,发觉身后的人脚步踉踉跄跄,回头见赵宝珠一脸没醒神的样子,皱眉低喝道:
“你干什么?魂丢了?还不快跟上!”
赵宝珠抖了一下,抬起头,一双猫儿眼雾蒙蒙的。邓云一愣,语气不禁放软了两分,轻声道:“你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