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场景后来又发生了两、三回。找上门来理论的勋贵各自都被按照地域官阶分配给了诸位监生,若是碰上王瑜仁这种脾气好的,还能笑盈盈地跟他们理论一番。若是碰上那些个脾气骄纵些的监生,眼见着这些勋贵竟敢端着长辈架子质疑他们亲自经手的铨选单子,一个比一个跳得高,恨不得将他们儿子八辈子的脏事烂事都抖出来。赵宝珠有些时候溜去听墙角,都能听到一手世族秘辛。若是拿出去卖给酒楼里说书的,说不定耗能大大赚上一笔。
这样一来二去多了,勋贵们怕丢面子,来得便也少了。
赵宝珠一时间春风得意,有了这帮吏事生,在吏部中腰板都挺直了些。
待入了秋,元治帝眼见着「吏事生」在吏部施行地很好,效率蹭蹭蹭地往上涨,大手一挥,便让其余六部也开始收纳国子监的学子,并正式下令停了国子监一年一选的考核,改为了三年一选。
这道政令下来,顺便还升了赵宝珠的官儿。
元治帝下令,为吏部清吏司员外郎赵宝珠加了「明端阁学士」的虚衔。他依旧在吏部供职,只是官阶和俸禄都升了一升。
说起来这虚职,虽然只是说着好听,并无什么实际的效用,然而在本朝非勋贵出身的官吏想要挣得这虚衔也是不易的。更何况赵宝珠被加的是五大阁学士的头衔,今后在官场上说出去,众人都会因着他大学士的身份看高他一眼,没人会记得赵宝珠科举时只中了三甲。
待秋天收上来的税银都收上来清点明白,叶京华也升了官。
北直隶施行的新税律反响很好,经各项繁杂税收名目整合简化后,方便了朝廷收缴清算。乡绅豪族甚至地方官府无从盘剥,因而在朝廷收上来的税钱未有大减损的状态下,百姓们赋税负担减轻了不少。
元治帝当朝宣布,将叶京华从四品的户部少卿直接提成了正三品的侍郎。
“慧卿,今后你定要勤勉办理,好生磨砺啊。”元治帝笑呵呵地看着堂下的叶京华,满眼都是欣赏。
叶京华着一身绯红官袍*,玉面修颜,龙章凤姿。闻言,他掀开袍子跪了下去,俯首道:“臣遵旨。”
“好、好!”元治帝登时龙颜大悦。
赵宝珠在后头看着,激动得脸都红了。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叶京华——少爷这么快就做了侍郎,也不枉费他这些时日的辛苦!
众大臣就更是震惊了,这是什么样的升迁速度!要知道叶家嫡长子叶宴真当年出仕,也是先在工部熬了数年,又到刑部,左右折腾才最终升到了三品侍郎。
朝堂上到底是谁简在帝心一目了然。
众官纷纷侧目,看向面容俊美,身姿出尘的叶京华——敢情这位才是皇帝心尖的香饽饽呢!
元治帝微笑着环顾堂下,将众官百态尽收眼底,片刻后往后靠了靠,又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这会儿年节快到了,小五眼看着大了,也该见见世面了。今年祭祖,就让小五跟他哥哥一起去吧。”
第135章 祭祖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太庙祭祖乃一年中最为重要的礼节,本应是皇帝亲自领百官分别至东山脚下的太庙,帝王庙,以及怀雍寺分别祭奠,期间请神、送神、与正位副位各个三叩九拜,各种礼仪程序甚是繁琐。若是帝王年迈,或体力不支或疾病缠身,便会派皇子代理。
而祭祖也不是哪个皇子都能去的,自古以来,往往是有望大位者才会被皇帝派去代为祭祖。
然而此次祭祖,元治帝不仅派了太子,还让五皇子也跟着去——这又是什么意思?
群臣中一时间人心浮动,有些嘈杂起来。
经年以来,都是太子稳坐储君之位,难不成眼看着到了头,还能生出变数来?
众臣神情变幻,心里暗暗琢磨起来,往日里五皇子如何顽劣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若不是太子期间平白失踪了三年,也不会有人将宝压在五皇子身上。可这一年来眼见着五皇子学业长进,频频受了元治帝的夸奖,里头宸贵妃圣眷正隆,外头有叶家父子三人乃至最近冒出来的赵宝珠等一党节节高升,竟然模模糊糊也浮现出了些气象来。
众臣打量元治帝的面色,见帝王浓眉虎目,仪态威严,正是春秋鼎盛,心下更是浮动——元治帝身子骨如此硬朗,今后之事如何,还这不好说!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一个人身上——站在百官之前的太子,试图从他面上看出些端倪来。
只见太子着一身玄色银龙暗纹袍,脚踏云绣靴,气宇轩昂,神情平静,没有一点破绽。
而一旁着宝蓝团锦的五皇子则看着很是高兴,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兴冲冲地跪下来谢恩:
“瓒儿谢父皇隆恩!”
元治帝满面笑意,嘱咐他:“你这一年来是长进了,此次跟着去好见见世面,切记不许乱跑,一切听你哥哥的。”
五皇子点头如捣蒜:“儿臣明白,儿臣遵旨。”
闻言,太子也顺势跪下去,道:“请父皇放心,儿臣定会护小五周全。”
“好、好!”元治帝见他们兄弟友爱,老怀大悦,赞道:“只要你们兄友弟恭,尊孝悌,习礼节,朕百年之后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听了这话,太子与五皇子赶忙一阵恭维,’父皇春秋鼎盛’,’圣体康健’等云云。众官员见他们兄弟官员间一派和睦,倒是真看不出什么了,心里又泛起了嘀咕——难不成皇帝真的只是想让五皇子跟着学学本事,实际上还是属意太子的?
百官暗地里揣测之时,赵宝珠眼看着这场景,也有些疑惑,他不禁想起之前常守洸跟他说过的似是而非的那些话,不禁蹙了蹙眉头。
赵宝珠抬起眼,看了看前方的叶京华,却只看到他的背影。
如今想来,上回是叶京华将他糊弄了过去,可赵宝珠还是觉得叶京华和太子之间有些不对劲。这件事,还得回去细细问问少爷才是。
赵宝珠暗暗想道。
·
下朝后,众臣各自散去。
五皇子跟只撒欢的小狗,待出了正殿就如同撒欢的狗儿般蹦跳起来,一路往宸贵妃的雍粹宫去了。
父皇真让他去祭祖,母妃听了定会高兴的!五皇子兴致勃勃地想道。
然而他才刚刚跑出去,就忽然看见一个着玄衣的人影——太子正自东南方走来。五皇子脚下一顿,挺住脚步,远远喊了一声:
“太子哥哥!”
听到他的声音,太子的脚步亦停了停,转过脸来,目光落在五皇子身上。五皇子本来是笑着的,下意识地就想往他那边儿跑,可看到太子的目光,他心下一震,跑过去的动作一停。
太子面上没什么表情,看着少年有些踌躇地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
五皇子好歹也是宫中长大的,近日来长大了不少,也知道今日朝上之事恐怕会引得朝臣猜忌——他抿了抿唇,抬起眼小心地打量太子的神色,竟然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太子小半晌都没说话,五皇子心下忐忑,抬眼看他,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太、太子殿下。”
太子远远看着少年白着一张小脸,收着肩膀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到底是叹了口气,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五皇子见状,登时喜笑颜开,忙不迭跑上去,一把抱住了太子的腰:“太子哥哥!”
抱着了也不说话,就环着他的腰,把脸凑上去左右磨蹭。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见五皇子做出这般狗儿模样,太子神情微微缓了缓,抬手揽住五皇子的背:“都长这么大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太子哥哥——”五皇子抱着他,不仅不撒手,还越抱越紧,闷闷道:“我怕太子哥哥往后都不理我了。”
“别胡说。”听他说浑话,太子抬手在五皇子背上拍了一下。
五皇子被打了,也不恼,抬起头看向太子,撅起嘴道:“太子哥哥回宫后,都没有以往那么疼我了。”哼哼唧唧抱怨个不停。
太子闻言,挑了挑眉,右手用力捏了一下五皇子比以往更加宽阔的肩膀:“还要怎么疼你?不如将课业拿给孤看看?”
一听他说课业,五皇子立即便把手撒开了,还后退了半步,嚅喏道:“……课、课业,今日还没写呢。”
太子看着少年这幅怂样儿,勾了勾嘴角。目光自上而下看了看自己这个弟弟。人是长高了,却还是孩子模样,精致的面孔上一团稚气。自小娇养在父母身边的孩子是长不大的,快十五的人,听到课业还怕呢。
见他这么说,太子也没追问,只是道:“除却课业,这几日你也好好学学礼教,祭祖之事重大,当着百官的面,不得失了皇家威仪。”
五皇子闻言笑起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复而又凑上去:“太子哥哥,我听闻东门上有座佛寺做得云顶素斋极好,我们去祭了祖,不如顺道去看看。”
太子脸上无甚神色,闻言不轻不重地看了五皇子一眼:“我们是去祭祖的,不是去踏青。”
五皇子笑嘻嘻的,赖皮蛇一样歪缠着他,抱着太子的手臂不撒手。太子被他缠了一会儿,到底是说:“看你的表现。”
五皇子登时喜笑颜开。
太子见他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心头一松,抬手摸了摸少年的额角。
对于小五,他向来是很宠爱的,一是由于五皇子幼时长得玉雪可爱,相貌好,自然招人喜欢些。二来是因为元治帝有意培养他们的感情,自小便让五皇子与他同吃同住,走得近,自然感情也近些,三来太子实在是觉得这个小他十岁有余的幼弟毫无威胁。
就算现在有叶京华在背后使手段帮衬,太子依旧如此认为。小五被娇宠太过,性子太单纯,手里没掌过权,也未沾过血,这些都是学问长进所不能及的。
故而太子并不介意元治帝派五皇子一同去祭祖这件事,想来也是叶京华推动的,太子自诩还有这个容人的气量。且他也知道,叶京华此举也并非是真得想扶小五上位,多半只是在试探他罢了。此人惯会玩弄权术,给他制造这些麻烦,无非是想将他斗累了,什么时候不再干预宝珠之事,他便也不再干涉宫中之事。
说到底,还是为了独占宝珠罢了。
太子眯了眯眼,有点烦躁。倒不是因为他怕了叶京华,而是因为上回他瞅着空去了趟国子监,但赵宝珠却眼见着地走神,后来还白着张脸急急忙忙就走了。
就算是太子,也不得不承他如今一颗心全拴在了叶京华身上,再不是往日那个围着他滴溜溜转的小宝了。
太子神色一暗,心下一顿,胸口有些发闷。
五皇子不知他在想什么,见太子神情不好,又沉默着不说话,便开口问:“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太子这才猛地回过神,转过脸,垂眼看向懵懂无知的五皇子,手掌在他头上抚了抚:“没事。”他垂眼看着五皇子,忽而问:“瓒儿,你可知道赵员外郎?”
五皇子一听,眼睛立即亮起,点了点头道:“知道,我认识宝珠!”
太子闻言一愣,似是没想到五皇子连赵宝珠的名字都知道,遂双眸一沉,立即想通了其中关窍——那小子费劲骗得了宝珠,还不得速速上下打点,让宝珠挂上叶家的名,让旁人无从惦记。
太子的面色登时更加不好。五皇子没注意,倒是兀自说起赵宝珠的好来:
“我喜欢赵大人。”五皇子是小孩子脾气,说起话来非黑即白,喜欢就一个劲地猛夸:“听说赵大人为人正直,差事办得很好,人也好看,比那些读腐了书的老家伙好多了!”
“不许对朝臣无礼,”太子先斥了一声,而后又点了点头,赞同道:“宝珠是好看。”
他想起那日穿着官袍的赵宝珠,这几年,少年身量高了,身上长了些肉,出落地如翩翩公子,比起以往小猫崽子似得可怜样子出挑不少。
然而五皇子听他这样说,却是心中一顿,本能觉得有些不对。太子哥哥一向是庄重而威严的,最是重规矩,甚少评价他人的外貌,今日不知怎么的,却是说起这个来了。
五皇子用自己的小脑袋瓜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放弃了。想来是太子哥哥也喜欢宝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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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赵宝珠想着朝堂上的事,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在一连写了数个错字,费了一大叠宣纸后,旁边的王瑜仁也看出些端倪来:
“大人,你怎么了?”他关切道。
赵宝珠抬头看他,略微犹疑,想着王瑜仁这种世家子弟对朝堂事务应当更加了解,便问:“瑜仁,对今日朝堂上之事,你怎么看?”
王瑜仁闻言一愣,接着神色微微一变:“大人说的……可是今年各位皇子祭祖一事?”
赵宝珠一喜,点了点头:“正是。”
王瑜仁果然不愧是尚书之子,消息甚是灵通,早上朝上发生的事,他下午便知道了。王瑜仁看着赵宝珠,神色有些犹豫,看他一眼,又敛下眸,有些踌躇似得。
赵宝珠见状,蹙了蹙眉:“可是有什么不好?”
王瑜仁闻言,犹犹豫豫地道:“……此事,甚是出人意料。”他看了赵宝珠一眼,到底是狠下心,咬牙说了:“下、下官听闻,军中众人对此事……颇有些微词。”
“什么?”赵宝珠闻言,心下一跳,脱口道:“为什么?”
而后即刻就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往年都是太子独自去祭祖,如今元治帝忽然吩咐了让五皇子也一块儿去,军中支持太子之人当然会不满。
这些人会如何揣测,赵宝珠都心知肚明,他心下一沉,他今早听闻时便觉得不妙,此事果然是引起了误会:“可是,只是祭祖罢了,陛下向来看重太子殿下——”赵宝珠有些着急,道:“我不敢揣测上意,可陛下此次派五皇子同去,或许只是想让他跟着见见世面罢了。”
王瑜仁也有些无奈:“不瞒大人说,学生也觉得是如此。可这朝堂上之事向来是瞬息万变,这种事传到有心之人耳中,自然会引人揣测。更不用说军中之人大多性情鲁莽,他们为太子殿下马首是瞻,故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