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正是叶家大姐,如今后宫中最受宠的宸妃的亲生儿子,如今刚满十三岁。要知道按照本朝的规矩,皇子都要在及冠之后才会被封王。连往日的太子都是在及冠之后才正式登上储位、迁入东宫。而五皇子却在年仅十三岁时就传出封王的消息,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现在叶家荣辱,全都系于你一人之上。京华,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再这样固执逆着圣上的意思,父亲在朝堂上如何对圣上交待?大姐姐在后宫又如何自处?”
他这话算是说得呕心沥血,字字诛心了。若是一般的人听了,定会立即下跪磕头,大喊自己不孝了。
但叶京华眉目淡泊,他微微抬起眼,从书桌前站起来,缓步走到叶宴真身前,递给他一张叠起的信纸。
“这是祖父昨日寄来的。”
叶宴真闻言一愣,叶家这位老爷子早就告老回到了荥阳老家,甚少过问京城中事。家人之中,只有叶京华与他有书信往来。
他疑惑地看了叶京华一眼,低下头将手中的信纸展开,便见宣纸上写着气势恢宏的两行大字。
登高跌重
功高盖主
宣纸上另外半个字没有,但这八个字却是写得锋芒毕露,力透纸背,让人看一眼便心中发颤,似是威慑,又似是警告。
看到那两行字,叶宴真眉尾一跳,心中猛地一突。便听到叶京华轻声道:
“正因为父亲位极人臣,宸妃娘娘宠冠六宫,我才更加不能入仕。“
叶宴真呼吸一滞,他自然明白叶京华的意思。只是现在叶家在京城风头无两,特别是自三年前太子的事情之后——在这大好时机面前,谁都不免被富贵迷了眼睛。他沉默片刻,抬起头道:“……圣上是明君,待叶家宽厚,也不一定就会——”
叶京华打断他,琉璃双眸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出一丝冰冷:“你要将叶家生死,全系于圣上一念之间吗?”
叶宴真登时愣住,沉默下来,半响之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低下头用右手撑住额角。
叶京华收回目光,将叶老爷子的信叠起来凑到烛火前将其点燃。回身见叶宴真一副颓唐的模样,亲手斟出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淡声道:
“朝中有父亲与大哥便足够了。”他在另一边的座椅上坐下,道:“我自小便胸无大志,大哥是知晓的。”
闻言,叶宴真蓦然抬起头,看向叶京华:“……你这句话,可是真心的?”
叶京华与他对视片刻,偏头敛目道:“自然。”
叶宴真定定看了自己这个有仙人之姿的小弟片刻,眸中神情复杂,终是长叹了一口气,颓然低下头,抬手揉乱了自己的额发:
“……是大哥耽误了你。”
他黯然道。
叶宴真自小便知道自己这个小弟天资卓然。叶京华十二岁中解元,十三岁入宫伴读,当时与太子同进同出,谁人不赞这是一对相得益彰的明君能臣。论天资,论心性,论做官,叶宴真自问这三样他样样比不上叶京华,因此他便愈加勤奋,心道自己这个大哥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小弟丢脸。而天道酬勤,他也如愿在春闱之中被点了探花,入了仕途。叶宴真踌躇满志,只等将来叶京出仕,他也能帮衬一二。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谁都不知道那几乎是板上钉钉将继承大统的太子竟会出了变故,而朝堂上的形势则是一夜间翻天地覆。
“若我早知我们兄弟只有一人能入官场,大哥绝不会挡你的路。”
叶宴真一手撑在额间,沉痛地说。他自知小弟是整个家族小辈中最适合做官的人,如今叶京华为了避嫌不惜分出府来,隐居避世,除开叶夫人,他又何尝不痛惜。
叶京华坐在一旁,脸上却没有半分难过的神色,而是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时间不早了,大哥快些回府吧,我就不留大哥用饭了。”
叶宴真难过的情绪一滞,抬起头来,竟看见叶京华正半倚在桌旁,手里拿了一块玉石把玩,看起来竟是半分没把他刚才的话听进去的模样。
叶宴真登时气结:“你、你——!”他隔空指了叶京华好几下,见他竟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只矬子开始在玉石上雕刻纹样,大怒道:“玩物丧志!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为了家中考虑,分明是你想躲懒罢了!”
叶京华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玥琴。”
他话音落下,一个着妃色裙装的侍女无声无息地从屋内走出,朝叶宴真福了福,道:“奴婢送大少爷出府。”
叶宴真看着面前的丫鬟,一张俊脸被气得青了又白、白了又紫,敢情他刚才的一番话都被当成了放屁!他恨恨瞪着叶京华,怒道:
“好好好,看我将来还吃不吃一颗你这小叶府上的米!”
说罢他甩袖离去,玥琴连忙跟上,为叶宴真撩开帘子。
叶宴真面色黑沉,因攒了一肚子气,出门看到灿烂的太阳还眼花了一阵,他用力闭了两下眼睛,一睁开便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不远处的桂花树下,穿着短袍,看着像是个小厮模样。
下人们因在他们谈话之前就被全遣了出去才是。
叶宴真双眸一利,怒喝到:“谁在哪?”
站在树下的人正是赵宝珠。他本是想等着叶宴真出来再去找叶京华好好劝劝他参加春闱,没成想却在外面听到一段这样的秘闻,一时间受到极大冲击。
赵宝珠听得一愣一愣,在皇室亲贵面前那种小农的怯意又露了出来。被叶宴真那双凌厉的黑眸一看,当即吓得抖了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赶忙小跑到叶宴真跟前,拱手道:
“见过大爷。”
叶宴真正憋着一肚子气,见赵宝珠竟敢在此偷听,刚想开口将这个鬼鬼祟祟的小厮骂一通,却骤然瞥见了赵宝珠的小半张侧脸。
“你——”
叶宴真眉梢一跳,心中一顿,双眼略微眯起。隔了小半响才低声道:
“你抬起头来。”
赵宝珠依言抬起头,小心地看向叶宴真。叶宴真看到他的面孔,眉间的怒气去了三分,目光细细滑过面前少年的一双猫儿眼,忽得点了点头,笃定道:
“就是你。”
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把赵宝珠搞蒙了:“啊?”
叶宴真将又道:“你可叫宝珠?”
赵宝珠闻言更加惊讶:“大少爷认识我?”
叶宴真没回答他,而是用似乎在审视些什么的目光再将赵宝珠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才悠悠收回视线,低声喃喃道:“还算那么回事。”
赵宝珠一头雾水,心想这大少爷难不成是被气昏了头了?谁知接着,他就见叶宴真从腰上取下一枚玉佩,递给他:
“今天我没带别的东西,这个你先拿着,算是见面礼。”
赵宝珠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手里的玉佩触感细腻冰凉,刻着一个‘真’字,一看就是贴身之物。赵宝珠瞪大了眼睛,转过头急道:
“大、大爷,这我不能收——”
谁知叶宴真刚才将玉佩扔给他就走,他身高腿长,现今已快走到门口了,听到赵宝珠的声音,只是遥遥挥了挥手。
赵宝珠见他闪身出了门,捏着玉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叶京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宝珠?”
赵宝珠转过头来,果然见叶京华背手站在廊下,见他看过来,眉眼间带了些笑,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赵宝珠走过去,叶京华见他额上泌出些许薄汗,拿出手帕给他细细擦了,问道:“跑哪儿玩去了?一头的汗。”
“少爷——*”赵宝珠为难地将手中的玉佩递给叶京华看:“刚才大爷给了我这个,说是见面礼。”
赵宝珠看到他手中的玉佩,眉头便微微一皱,见到上面的’真’字时,面色一下黑了下来。
赵宝珠见他将玉佩拿在手中把玩,神色晦暗不明,疑惑道:“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啊?”
叶京华好半响才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没什么意思。”
赵宝珠莫名被他这一眼看得打了个颤,心道少爷心情好像不好。
叶京华将玉佩握住,揣进怀中,淡声道:“我先替你拿着,改日还给他,好吗?“
赵宝珠呆呆看着他,心想你将东西都收好了才问我?叶京华见他不答,转过脸来,微微眯起眼睛:
“怎么,不愿意?”
“没有没有——”
赵宝珠立即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那玉佩价值不菲,还是叶宴真的贴身之物,他也不敢拿。
他不知道的是,这事日后传到了叶夫人耳朵里,她大惊失色,当即就把叶宴真从衙门里提了过来,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通。
叶宴真跪在老娘面前,一个已做官娶亲的人,被骂得如个孩子般垂着头,半个字都不敢说。
叶夫人眉目瞪圆,用染着红豆蔻的手指指着他,怒道:“你再重新说来!”
叶宴真嘴唇嚅喏了两下,低声道:“我……那不是身上没带旁的东西吗?既小弟和他——我这个做大哥的也不好什么都不给啊。”
叶夫人简直被气得七窍生烟,抄起手边的账本便朝叶宴真扔过去:
“没长脑子的东西!”
“还是什么状元榜眼,什么朝廷大员、我看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是趁早日去跟上峰请了辞吧!省得给朝廷添乱——”
叶夫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见叶宴真垂着头,面皮刀枪不入的模样,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这么多孩儿里,也就只有叶京华这么一个玲珑人儿。她骂得自己也有些气喘,抚着额头在椅子上坐下来,低声道:
“正因为卿儿与他是那样,你才更不该将贴身之物给他,还是玉佩这样的物什——”叶夫人一想到就额头跳着疼:“你啊你,怎得这么不留心?”
叶宴真看她一眼,低声道:“他、他是个男孩子……我就没多想。”
“男孩儿也不行!”
叶夫人利声道。她转过脸来,头上的钗环也跟着叮当作响,瞪着叶宴真道:“你且等着吧,等你下回去他府上,看他不揭了你的皮!”
叶宴真闻言抬起头,刚想辩驳自己是他大哥,百善孝为先,叶京华又能拿他怎么样?但一想到小弟那双琉璃星眸,叶宴真忽而打了个冷颤,又想起幼时每每被这个小弟暗算的时候,终是低下了头,朝叶夫人拱手道:
“请母亲教我。”
叶夫人见他这般,终于挥了挥手让他起来,缓声道:“隔一两日,找你媳妇挑一两样好的,叫她带过去。”
叶宴真这才如蒙大赦,抬头道:“谢母亲。”
叶夫人现在看他一眼都嫌多,打发他回衙门去上职之后,又叹了口气。虽早知道叶宴真劝不动他那小弟,但真见他灰溜溜地回来,叶夫人还是有些失落。她斜斜倚在桌上,看了眼窗外枝头冒出的嫩芽。
离春闱还有一月有余,不知他们叶家是否还有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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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当前。
赵宝珠在外面听了他们的话,本来勇气就去了三分,如今见叶京华脸色不好看,更是不敢再劝。人家亲哥哥都劝不过来,他一个外人说几句话又能顶什么用呢?况且……听叶京华先前所言,这朝局似是甚不明朗,若是他为了一己私欲让叶京华进了泥潭那可如何是好。
再说,赵宝珠暗暗看了眼面前男子如玉般的侧颜,心道叶京华是他平生所见最厉害的人物,他做的决定必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叶京华对赵宝珠心中对自己满溢的敬佩一无所知,他此刻正攥着手里的玉佩,好半天都没说出话。过了好半天,他的脸色才微好转一些,叫了个人将玉佩送出去,接着走过赵宝珠身边,低头看他写的字:
“玉佩……你若喜欢,我改日给你另刻一个。”
赵宝珠写着字,头也不抬地道:“我要玉佩做什么?”
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叶京华时不时在身后说话,不会被吓到了。叶京华闻言,眉头微微蹙了蹙,又松开,看着赵宝珠认真凝神的侧脸,低声道:
“既不喜欢玉佩。你属兔,不若给你刻只小兔。”
赵宝珠一温习起学问来全副心神都在书本上,一时没听清叶京华在说什么,嘴里模糊道:“嗯,都好。”
叶京华哪里听不出他的敷衍,登时眯起眼睛,缓缓直起身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