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赵宝珠没注意到身后李管事瞬间灰白的脸色,惊喜地跑上去:“您不是回本家去了吗?”
叶京华的目光在李管事身上顿了半响,才收回来,低头将赵宝珠耳边的一缕乱发勾到而后:“我方才回来。”
赵宝珠听了顿时有些心疼,嘟囔道:“那得多早起啊,也太折腾人了。”
叶京华闻言眉宇一松,冷色淡去了几分,微笑道:“不碍事,沉月脚程很快。”
“啊。”赵宝珠了然,原来是骑马去的。叶京华的手自他的鬓角滑下,放在赵宝珠肩上,将他揽着转过身:“走吧,先去用早膳。”
赵宝珠被他半圈怀里,疑惑地抬起头:“可是,李管事说去得晚了——”
他没能将下半句说完,因为叶京华的神情有些可怕。赵宝珠缓缓闭上了嘴,瞥着叶京华冷淡的侧脸,为什么感觉少爷生气了?赵宝珠想回头看一看李管事,肩膀却被叶京华扣着,无法回头,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往里屋走。
叶京华从始至终都没有和李管事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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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用完早膳,邓云和方家兄弟等,连带着叶府上有些脸面的仆人都凑到了府门口。浩浩荡荡一群人面上都是紧张混杂着忧虑的神色,丫鬟们为了图吉利头上都簪了红色的花,赵宝珠还眼见地看到其中一人竟还捧了尊孔子像出来。
这阵仗也太夸张了。赵宝珠瞠目结舌。
叶京华的面色却与寻常没有什么不同,他将赵宝珠带在身边,回头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一院子人,蹙起眉心:“邓云,方理方勤跟我来,其他人都回去。”
闻言,方勤有些犹豫地抬起头:“少爷,这——”今日科场周围定是乱哄哄的,多带些人去,出了什么事情也好有人手去用。方勤觉得只带三个人不太妥当,却在叶京华的眼神下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略有些不满地看向人群后方,远远綴在尾巴上的李管事。今日不知怎么了,李管事神情恍恍惚惚,需要他出头的时候也一句话都不说。而且刚才少爷竟然没点他的名。
方勤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不知缘由。
同时,叶京华已带着赵宝珠上了马车。
剩下的人彼此对视一样,方氏兄弟率先跟了上去,邓云奇怪地看了李管事一眼,也跟了上去。院子里其他的人便慢慢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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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马车行至夫子庙时,天光已然大亮。
赵宝珠紧贴在叶京华身边看着四周的人群,来参加春闱的举人比他想象中的好多。许多从打扮相貌上来看,就知道南北不同地方来的考生,北方考生穿白色或是玄色的居多,而南方来的学子大多着青色,举止透着股江南的斯文气,他甚至还看到一个身量甚高的考生拿了满满一篮子的白面馒头。
家世好或者不好的考生也一眼便能看出来。世家公子们大多穿着不凡,身后跟着一两个书童家仆等拿着食盒物什。而大多数家世平平的举子就孑身一人背着包袱,往往还在拿着书念念有词。
赵宝珠心想,幸好叶京华没带了那一屋子的人来,要不然也太扎眼了。
就算是如此,方才叶京华下马车时,也是十足地吸引眼球。
等在科场外的学子有九成都看了过来,仿佛是要仔细打量这个传闻中天赋异禀、受天子青睐的当朝执宰之子长成副什么模样。
平日里他们少有见到叶家人的机会,如今一看,不少人立刻被叶京华高大俊朗的外表震了一下,他们之中许多都曾为叶京华在京城小姐里面的名声而对他抱有偏见,觉得这位叶二公子必是个白面敷粉的矫揉公子,没成想今日打眼一看,许多人立即心虚起来。
叶京华的外表姿态,实在与「矫揉造作」差得太远。
他话也不用说,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一扫,便与常人不同。姿态冷傲疏离至极,让人轻易不敢近身,绝不是可以轻浮出言套近乎的人物。
一时间,无论是暗中曾诋毁他的人,或是想有意攀附的,都不约而同地打起了退堂鼓。
然而另一边,叶京华只管着让赵宝珠下马车小心。等下了马车,又嘱咐他别往人多处走,免得被不长眼的人伤着。
赵宝珠缩着肩膀跟在他身边,对众人的目光不太适应:“少爷,好多人在看你。”
叶京华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不用管。”
邓云凑在他旁边说:“每次陪少爷来这些读书人多的场合都是这般,我们都习惯了。别看读书人受的教化多,舌头确实一个赛一个长,那酸歪的劲儿哦——”他啧啧咂舌。
对这点赵宝珠倒是很同意,附和地点了点头:“确实是。”
邓云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对赵宝珠指了指某个方向:“看,那就是常氏嫡孙。”
赵宝珠立即偏头去看,便见一青衣公子正站在某处角落,长了双狭长的凤眸,正抱着手臂与人说话,体格看起来倒不像是读书人,反倒更像习武之人。
赵宝珠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撇了撇嘴,道:“我看比少爷差远了。”
邓云闻言笑了,刚想附和,忽得却见那常氏嫡孙像是听到了似的,竟朝这边偏了偏头。
“糟糕!”赵宝珠登时慌张地往邓云背后躲:“他是不是听到了?”
邓云也是一怔,将赵宝珠往身后挡了挡,低声道:“胡说什么?隔着这么远怎会被人听到?”
赵宝珠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本不是背后说人坏话的人,这次是太维护叶京华才说出这话,若是被人家听到了,他能羞到钻进地缝里去。他躲在邓云身后,小声道:
“我看话本上说习武之人有千里眼、顺风耳,可是真的?”
邓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没见识的东西。你一天到晚看的都是些什么?”
赵宝珠有些不服地呶了呶嘴。幸而那位常公子似的动作似只是偶然,很快又转回去了。赵宝珠松了口气,回过头,却见叶京华似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他正望着另一个方向,眉头轻轻蹙着。
赵宝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一个着藏青袍子的人正站在墙角下。看着不像是考生,也不像是哪家的仆人,只是低着头默默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中,若不仔细看一时间还察觉不到有个人站在那。
“那是什么人?”
赵宝珠皱眉道。
闻言,叶京华回过头,手轻轻将他的头拨过来:“别看。”
赵宝珠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叶京华,便听他淡声道:“那是宫里的人。”
“啊。”赵宝珠一愣,接着惊讶地叹了声。
是了,他的姿态确实看着像是宫里的太监。赵宝珠心中了然,叶京华有「拒考」的前科,皇帝必是担心临头出岔子,要派人看着他进了考场才安心。但话又说回来,皇帝大可以叫人带着圣旨强行将叶京华’押送’进考场,他如此低调地使人前来,还是为了保全叶京华的面子的缘故。
在场众人也有那么几个得皇亲眷顾的看出了端倪,其中想通了关窍的,无不为叶京华圣眷之隆而咂舌称叹。
众人各自心怀鬼胎,时刻很快过去,学管鸣鼓三声,到了开闸放考的时候。
有些考生一到开闸放人之时就举着名帖拼命往前挤,还有些綴在最后面,恨不得将手上的书都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去,再进场去科考。
邓云、方家兄弟都警惕了起来,三分分别护在叶京华的四周,生怕哪个生了坏心眼的上来使什么歪心思。
叶京华不急,也不过分拖延,手臂隐约将赵宝珠护着,随着人流向前走。
到了闸口前,叶京华才放开赵宝珠,将自己的名帖递给学管。
学管显然是认识他的,拿名帖来看都没看就盖了章,恭敬道:“叶公子请进。“
叶京华点了点头,转头从方勤手中接过早就准备好的一应笔墨纸砚物品以及装了各色点心的食盒。
见一切都准备妥当,三人才松了口气,今日李管事未跟着,他们是真的怕会出什么乱子。见叶京华拿了东西往考场中走,他们都举得一块大石从肩上移去,进了科场就再没有出来的道理,剩下的便是等放榜便是了——
然而就在这时,本来与他们站在一起的赵宝珠忽然上前一步,竟然跟着叶京华就要往里走。
方氏兄弟还没反应过来,邓云先一个箭步拉住了赵宝珠:
“宝珠,你傻了不成,快回来!”
赵宝珠被他拉的一个趔趄:“哎哟!你快放开我。”
走在前面的叶京华听到了动静,也转过头来,见赵宝珠竟是一副要跟进来的架势,眸色柔下来,笑了笑:“宝珠,你跟他们回去。我不过九日便出来了。”
赵宝珠闻言愣住了,顿了两息,才疑惑道:“少爷,我也是来考试的啊。”
四周的考生吵吵嚷嚷,一片喧闹,但赵宝珠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进了叶京华的耳朵里。
他的神情有一瞬极致的空白。
邓云率先反应过来,噗嗤一下笑出声,又将赵宝珠往后拉了拉:“傻小子,你说什么呢?天还早呢就做起梦来了。”
方勤也在一边皱眉道:“宝珠,别在这儿胡闹。”
赵宝珠莫名其妙:“谁跟你们胡闹。”他甩开邓云的手,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掏出名帖递给学官:“大人好,我是益州府元治三十五年举人,名赵宝珠。”
学官接过名帖,核实了上面县府学政和州府学政的官印,点了点头,道:
“赵举人,请进。”
这个『赵举人』砸在众人头上,声如洪钟,邓云与方氏兄弟两个齐齐愣住了。
学官的话是做不得假的。众人的目光下移,这才看见赵宝珠手里拿着的,有些泛黄的名帖。上面真的赫然写着赵宝珠的名字。
邓云怔了好一会儿,才跳脚起来:
“你、你你你——”他指着赵宝珠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抖着嘴唇吐出一句:“!你真的是举人?!”*
方勤也是大惊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方理倒是若有所感,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道:“你……你往日找的东西,不会是名帖吧。”
赵宝珠莫名其妙:“对啊,难不成少爷没与你们说吗?”
见众人这般惊异的模样,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些许不对,怎么这些人看着倒像是不知道这事一般?
他疑惑地抿了抿唇,转过头。
叶京华站在离他三步远的位置,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在赵宝珠身上,眸中沉若深潭。
赵宝珠不知为何被他看得有些心惊,轻声道:“少爷,你怎么了?”
旁边的学政也不知道他们一帮人你瞪我瞪你的是在干什么,见排在后面的学子也都有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的,便劝道:“叶公子,赵举人,你们快进去吧。后头的人都等着呢——”
他这一声似是突然惊醒了叶京华,他神色微不可查地一变,目光自赵宝珠身上移开,看向方勤:
“多准备的东西呢?”
方勤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赶快跑去马车上拿了东西下来。叶府为春闱做了完全的准备,所有笔墨纸砚和吃食等都是一式两份,以备不时之需。
赵宝珠接过包袱和食盒,加上他自己本就准备好的东西,被压身子往下一沉,回头去看叶京华:“这——”
然而叶京华并未看他,而是避开了目光,落下一个字:“走。”
离开考的时间不多了,此时进去,还能做些准备。赵宝珠于是将东西兜住了,转头向邓云等人点了点头,急忙追了进去。
学政这才松了口气,开始叫下一位举子上前。
邓云、方勤与方理给举子们让开道路,呆愣地站在一旁,久久不能回神。
良久之后,邓云张大了一张嘴,想起自己平日里和赵宝珠皮到一块儿去的样子,愣愣地转过头,对方理道:“宝珠是举人老爷,他之后不会要砍我的头吧?”
方理没理他,而是自顾自地发着自己的呆,喃喃道:“原来,他是真的有东西丢了……”
方勤平日里是他们中最冷静的,此时却也失了神志,良久的沉默之后开口道:“你们说这事,少爷知道吗?”
第36章 科场
不管科场外的心思如何,一入了号舍,考生便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了。号舍内只有一张木桌,一张木凳,墙角处有一张草席给考生休息。赵宝珠将手上的东西放下,环视一周便立即皱起眉。
这号舍实在是简陋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