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内监拉长嘹亮的报喜声,乐坊司奏起喜乐,太和宫前两列美貌宫女交到相送,手捧牡丹芍药等各类鲜嫩花瓣儿,一路芳香平铺至神武门外。
饶是常守洸丢了状元心中再郁闷,也渐渐被这番情景所感染,面上带了笑意。等出了宫更是不得了,京中众人都知道今日殿试放榜,且状元是大名鼎鼎的叶家嫡次子,因而前来观礼的人群尤为繁密,都想要一睹这传说中宛如天宫瑶台仙人托身的公子哥面貌如何,能否配得上他的极盛的名声。
这会儿不仅路面儿上挤满了人,连那两旁的酒楼上都站满了看客,待宫门里两位拂尘内监开路,身后骑着三匹高头骏马的一甲头三名露面,人群中陡然爆发出极盛的声浪。
走在最前头的叶京华蹙了蹙眉。
常守洸却是极为惊喜,他是个爱热闹的人。见观礼的人群如此浩大,心中骄傲不亚于他在校场第一次射中靶心。
众人见他坐于高头马上,仰着下颌,看着年纪极轻,长得又俊,便也纷纷同他作乐。常守洸还没走出二里地,身上已挂满了无数花瓣儿绢帕香囊,一时间身上芳香扑鼻,如同掉入了女孩儿的脂粉堆里。
古话说有榜下捉婿,但能逮住一个这骑马的那更是喜上加喜,京城中人在这一日都抛弃了往日的内敛礼数,小姐们或是亲自上阵扔香囊丢手绢,或是推父兄帮自己出头:
“榜眼老爷娶亲了没有?小人有女正值芳龄——”
“探花郎可是有家室了?”
“常公子!粉绢青边儿绣荷花的是我家妹子的手帕——”
凡此种种不绝于耳,常守洸久居边疆,还未一次性见过如此多的闺阁女孩儿,一时间非常享受,两颊通红,眉尾恨不得飞到鬓角里去。
然而很快,他却注意到一件奇怪之事——叶京华身上竟一个荷包手绢儿都没有。
呦吼?常守洸挑起眉,心里对自己得到的香囊等物更多而有些沾沾自喜,但又有些奇怪,叶二公子这张脸难不成不合外头女孩子的口味?
他心中好奇,故意拉着马走快了几步,与叶京华的马并肩。
结果他偏头一看,当即心里’哟’了一声。
这脸冻的,能挂下一两霜来。
不怪他觉得叶京华装。在常守洸眼中,这人自殿试以来每日都是拉着个脸,说什么都是淡淡的,半点儿不与人亲近,看得他瘆得慌。
然而今日一看,原来在宫中叶京华都算是给了他们好脸了,现在这幅神情才真是能冻死个人!
怪不得女孩儿们都不敢往他身上扔帕子,这跟阎王像似的,谁不绕着走?
正在常守洸腹诽之时,不知哪个胆大的小姐扔了张帕子过来,正正好落在叶京华身*上。
他便自侧面看着叶京华睫羽微动,低下头来,指尖随手将帕子拨开。
那一片儿馨香的丝绸便这样飞了出去,落到地上被马蹄踩住,没几下就裹了一层灰。
真是不知怜香惜玉。
常守洸在内心道。摇了摇头,忍不住喃喃自语:“这叶府真真儿是奇了。主子像冰,仆人却跟炮仗似的。”
他这句话说得极小声,被喧杂的人声掩着,本是不该被旁人听见的。然而叶京华竟然偏过了头来,星眸自眼尾闪出光来,偏头看向常守洸。
常守洸被抓个正着,愣了一瞬:“你听见了?”
叶京华看着他,道:“常公子所言何意?”
“啊。”常守洸道:“没什么,不过那日遇见了你府上那个叫宝珠的下人,将人家打得鼻青脸肿的,厉害得很,便随口感慨两句。”
此话一出,他就感到叶京华看自己的眼神完全变了,此时倒像是真把他看进眼里了:
“……你见过宝珠?”
常守洸一愣,点了点头道:“对啊,他不就是你家那个考上了进士的仆人吗?放榜那日他在腾金阁吃酒,我也在,就碰上了。“
叶京华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接着点了点头:“原是如此。”说罢,他又抬起眼看常守洸:“常公子说当日他打了人?”
常守洸想起那件事,也是举得好笑,然而他看出叶京华的在意,不想就这么告诉了他。正盘算着怎么磋磨这小子一下,要不让他叫自己声大哥?
常守洸盘算着,抬眼便对上了叶京华琉璃般的一双眼眸,眉尾顿时颤了一下,手臂上登时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
算了,怪膈应人的。
常守洸摸了摸手臂,干脆都告诉了他:“那日放榜,有个姓王的蠢货在那边儿嚼你的舌根,他气不过,上去说了一顿。后来好死不死又在腾金楼遇上了,就把人打了。力气还不小,踹得挺有劲儿。”
虽他说得简略,叶京华却听明白了。他外面儿的闲言碎语心知肚明,加之上次曹濂已撞见过一次这样的事儿,便知道赵宝珠在他人面前大约是不如在自己跟前那般乖巧的。
只是打便打了,还把自己弄伤,喝得烂醉如泥不说,脚上还红肿那么一大片儿。
叶京华虽是痛惜,但赵宝珠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出头,不禁觉得心中十分妥帖。
只是这样的事儿,哪用得着他亲手去做?
常守洸在一边睨着他的脸色,见叶京华眉目中略泛冷意,还以为他是不满意下人行事如此张狂。他看赵宝珠比看叶京华顺眼,见状心中咯噔一下,可别因为他这儿说漏了嘴让人家吃个挂落!于是嘴里话锋一转,道:
“倒也没把人踹坏,不是什么大事。”他清了清嗓子,道:“那姓王的说话确实难听,打他一顿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叶京华闻言微微偏过目光,看出了常守洸的心思。微微眯了眯眼睛。赵宝珠他看着是处处都好,想来在他人眼中也是一样。而正是这点不好,太招人喜欢。
常守洸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将此事告诉你,却也不想因着这个——”
“我明白。”叶京华打断了他,敛下眼,回过头道:“多谢常公子告知。”
虽说的是谢人的话,脸上却隐隐比刚才还冷些。常守洸顿了顿,觉得叶京华的神情有点儿不对,但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不对。他也懒得管,但赵宝珠的事情他倒是有兴趣再问一句:
“诶,他真是你们府上的下人?”常守洸打马上前几步,好奇道:“如今他考上了进士,你们不好再将他当个下人了吧?他今后去何处做官?可是要去刑部?”
他是真挺好奇的。在他看来,叶家在下人中挑了个会读书的着重培养,必然是为了当作叶家两兄弟的朝中助力。如今朝局暗潮汹涌,单单今年这场春闱便出了许多岔子,更能提现底下许多更复杂的东西。叶家这一招倒是行得巧妙,现在满京城上下哪个不称赞叶家家学渊源,连个下人都能考进士?
常守洸倒觉得赵宝珠的性格也适合去刑部,有狠劲儿,不像那些个读腐了书的面团儿一样。
谁知道他这句话直接戳到了叶京华心窝处。他脸上神情未变,眸色深了几分,在喧闹的人群之中挺直的背影像是块终年不化的坚冰,连赤红的状元袍都不能软化半分。
“派官之事自有圣上裁定。”
许久之后他才答道。听他如此回答,常守洸撇了撇嘴,心想这是又装起来了,你们叶家要是有心、还不是想安排到哪去就安排到哪去?
·
常守洸所不知道的事,不到十里之外的叶府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丫鬟小厮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瑞来院围了个水泄不通,李管事在最前头来回踱步,急得满头大汗,焦急地指着府门问:
“去本家的人呢?还没回来吗?!”得到否定的答复,李管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止不住地摇头:“唉、不中用!不中用了!一群作孽的畜生、怎么派这种官儿下来——”
方氏兄弟两个和邓云都被他派出去,一边儿找叶家夫人老爷想办法,另一边儿赶快去拦正在外边儿游街的叶京华。他自己在瑞来院外边儿守着,能拦一会儿是一会儿!
而屋内,赵宝珠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实在不难收拾。自入叶府的那天起,他便预料到有这么一天,东西都尽量归置在一处。叶京华给他各样物什还有发下来的月钱银子,都收拾到一处,没有半点儿缺漏。
如今他穿回自己的粗布衣裳,包袱里裹着三本破书,一只开叉了的笔,将戴了许久、刻了他名字的玉牌取下来放到桌上。
玉石是养人的物什,他贴身戴了这么许久,羊脂玉牌的质地似是更细腻了些。赵宝珠拿在手里摸了摸,心中竟生出丝缕不舍来。
到底呆了这么久,要说他对这叶府上下没有点留恋之情,那也是假的。
赵宝珠抬起头,目光在房中环视一周,最终落到面前的小木桌上。旁的他早打算要还给叶京华,但只余下三样他难以抉择。
左边是叶京华亲手为他刻的小玉兔趴在桌上,圆滚滚的肚子上闪着细腻的光。中间是那只价值不菲的西洋画筒,放在长条形的盒子里。最后是叶京华用来教他的几本四书五经,里边儿还有他随手写下的注解。
赵宝珠看了它们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都收了起来。
这都是叶京华赠与他的,不算是偷。赵宝珠默默想道。
做好决定之后,赵宝珠将包袱一甩背到肩上,伸手推开门。
然后他就被一院子的人都惊呆了。赵宝珠长大了嘴,看着面前乌压压的一院子人,简直目瞪口呆。
“李管事,这是怎么了?”赵宝珠将目光移到领头的李管事脸上。
李管事满脸焦急,见赵宝珠将包袱都背上了,心中猛地一沉:“宝珠,你……你这就要去上任?”
赵宝珠点点头,惊讶之后面上浮现出些许笑意,道:“你们都是来送我的吗?不用这么多人都来吧,可别耽误了你们做事。”
李管事简直是有苦说不出,此时去找老爷夫人的人还没回来,叶京华不在,府里上上下下没有能拿主意的人。他们不管怎么说都只是下人,赵宝珠拿着圣旨,他们也不可能怎得将他拦住不许去上任!李管事抹了把额角的汗,笑容勉强地问:
“这……怎么会这么急?你看今天天气也不好,说不准午后要下雨呢,还是先等一日,明天看看天气再走也不迟啊。”
天气?赵宝珠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晴空万里,一丝云都没有,李管事是怎么看出来要下雨的?
赵宝珠摇了摇头,道:“不能等了,圣旨上说了即刻启程。”
李管事闻言一愣,再接过圣旨一看,果然看到上面说接旨着需即日启程。看到那几行墨字,李管事脑中轰隆一声——坏事了!这次是真坏事了!
不管叶家有再大的权势,这圣旨盖了印,也写上了赵宝珠的名字,那就再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了!
李管事不知这中间是哪一环出了问题,但这不是他们这些下人能解决地了的。因此看着赵宝珠往府门外走,他只能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尽力劝说他多带上点儿东西:
“就算是要走也不能只带这些东西啊,你现在就要走,这东西一时半会儿怎么收拾得齐整——”
赵宝珠闻言转过头,对李管事笑了笑,轻松道:“哪里就那么麻烦了?不必担心,衙门给了我五两车马费。”
“五两?!”李管事简直要疯了,尖着声音道:”五两够什么!”
赵宝珠一怔,接着笑得更加开怀,道:“买匹老马,一辆小车,足够了。”
李管事保持着张开嘴的姿势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待赵宝珠转过身去,他赶忙命令小厮去后院牵一匹马和马车来。
待小厮飞奔去将东西都准备齐全,拉着马回来时,便见李管事和赵宝珠在府门口拉扯。
“真的不用,诶、李管事——”赵宝珠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叶府的马和马车:“我真的不能收下。平日中你们对我的照顾我已经无法回报,如今我派了官,哪里还有再这么麻烦府上的道理?”
叶府的马不说是五两,恐怕五十两都买不下来!马车就更不用说,都是用的最好的料子。他就是去上个任,且自京城到青州的道路远比去益州的顺畅,大半都是平路,若是快的话半个月就能到。也许都用不着马,买头健壮些的驴子就行了。
李管事都快要哭出来了:“哎呦我的爷,算我求求你了,你就收下吧——”
“不行。”赵宝珠态度很坚决,他转过头,严肃地对牵了马来的小厮道:“你回去吧,我绝不能收。”
小厮登时愣住。不知是因为赵宝珠手里的圣旨还是因为他说这话时神情严肃地有些吓人,小厮竟然真的呐呐退后了两步,转身走开了。
李管事差点一头栽晕在地上。他欲哭无泪,面如死灰,见赵宝珠就要这么赤条条一个人走出叶府,他一咬牙,追上去直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赵宝珠大惊失色:“李管事?!你——”
李管事声泪俱下:“我的祖宗,你不肯收下马,那也至少带些银钱去吧!若是让少爷知道我就这样让你出去,那我真是没脸再在这府上待下去了!”
赵宝珠哪里能让他这样跪着,赶忙伸手去扶他,李管事却说什么也不起来。赵宝珠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勉强收下了二十两银子——李管事本来要让他拿上二百两的银票,赵宝珠解释说若带上这两百两他恐怕走不到青州就被土匪连钱带马都掳去了了,李管事这才作罢。
赵宝珠将银两收好,站在叶府门口,略微怀念地看了眼头顶朱红的门楣,知道终究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收回眼神,朝李管事深深弯下腰作了一揖:
“承蒙贵府接济,宝珠才不至于流落在外,冻毙于风雪之中。如今受朝廷恩惠,不得不与诸位辞别,但是诸位的恩情宝珠没齿难忘,只要活着一天,便定会找机会报答诸位的恩情。”
李管事看着他深深低下的头颅,就算是心中还在担心旁的事,也不禁鼻子一酸,急忙伸手扶他:
“好孩子,快起来。何须说这些、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他又想起自己鬼迷心窍改换了赵宝珠的信的事,眼眶微红,抬手按了按眼角:“说起来,还是我有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
赵宝珠抬起头,向李管事轻轻笑了笑,柔声道:“等我到了,立即便写信回来。”说罢他顿了顿,接着对李管事道:“待少爷回来了代我恭喜他中了状元,我很为他高兴,如此不告而别,是我的不是,还请他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