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胃口真是被叶京华养刁了。当着吏部的大人也敢这么在心底里编排人家。
此时,带他来的官员偏过头,道:“这是我们吏部主事,原大人。”
赵宝珠立即俯身见礼:“赵宝珠见过原大人。”
这位原主事放了茶盏,笑眯眯的,抬起头很和善地招呼赵宝珠坐下:“赵进士,快坐快坐。”
赵宝珠便在他对面坐下。原主事为他叫了茶来,又亲切地说:“还未恭喜赵进士一朝中第,这实是件幸事啊。”
赵宝珠立即谦虚道:“大人言重了,宝珠才疏学浅,此次能中进士,只是偶有幸运罢了。”
原主事显然对他的自谦十分受用,呵呵笑了两声,仰头靠在椅背上,回忆着什么似的说道:“哎呀,想当年我也曾是新科进士,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还记得——”
接着便说起他当年中进士之时试题如何艰难,他求学如何勤奋,又是如何与同榜众学子结交,凡此种种,一说便说了小半刻。
赵宝珠面上挂着笑,看着原主事口沫横飞,却是越听心里越烦躁。额上冒出几缕细汗,一会儿觉得这屋里点的香十分闷人,一会儿又觉得屁股下的木椅子硌人得很。
他果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赵宝珠发觉自己真是因为在叶府呆久了娇惯了不少,悄悄用力捏了把大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幸好这原主事终是说完了,绕回来看向赵宝珠,总算说到了正事上来:
“今日我叫你来,是有份差事要派与你。”
“差事?”赵宝珠听了,结结实实地愣住。怎么会这么快就有差事派下来?他正疑惑着,便见原主事拿出一个金灿灿的卷轴来,缓缓展开,放在了赵宝珠面前——
那竟然是道圣旨!
赵宝珠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惊诧,眼睛便将上面的字看了个全。说的是要在新科进士中挑一名派去青州无涯县做县令。另命得此令者当日启程,六月之前必得走马上任,在人选之处漏了个空,此时正填了赵宝珠的名字。其下圣上金印章,吏部盖印,加上主事印,一个都不缺。
青州。赵宝珠心里微微一动,露出点喜色来,青州与益州虽不算太近,但比京城可是近多了!
见他面有喜色,原主事眸光一闪,还以为是他正在为率先被派了差事而沾沾自喜,便道:”你别嫌弃这只是个县令,却也是正经的朝廷命官啊,且青州是最为山清水秀的地方,等去了少不了你的好——“
原主事说了一箩筐去青州上任的好处。
赵宝珠听了,倒没说什么,他并不在意这个。但还是觉得这事有些奇怪:“大人,这怎么好给我单派差事呢?”
对旁的赵宝珠没有疑问。只是外头这么多进士都还未派官呢,怎么单单叫了他一个人进来?
原主管闻言,眸光闪了闪,面上却纹丝不动,摆手道:
“你以为只有你?今年又是大旱又是发水灾,各处都紧缺人手,你们一榜的进士我们这儿都正摊派着呢!不过是这件差事特别紧急,实在是等不得,今儿叫了你来,就是要好好与你说道说道,安了你的心,便放心去吧。”
他说罢,又敛了神色,严肃道:“青州是圣上看重的地方,自上任县令突发疾病亡故,这差事便一直空着。圣人一天找不到人补缺这心便一天悬着,是天天夙兴夜寐,牵肠挂怀。你们承蒙圣恩才得以入京来、考中进士,今后受朝廷供奉,更是要为圣人排忧解难,万不可因为官位大小便推脱请辞,做那巧言令色之态——”
他话还没说完,赵宝珠便抬起头来,眼中闪着光,极其郑重地说:“原主事请放心。既是皇上下了圣旨,需要人去,那我便没有请辞的道理。”
看到他的神情,原主事一愣,竟平白被赵宝珠眼中的光芒刺了一下。
他怔了几息,才挂上笑,问道:“好好,既然如此,你便在名字旁边儿按个手印便是了。”
赵宝珠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拿了印泥,按下一枚红手印。
原主事看到那手印,这才真正笑开了,先是拿起圣旨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接着手伸入怀中,拿出一青头令牌来递给赵宝珠:
“圣上说了,凡得此令可以先领上五两银钱以备车马的花费。你拿着这牌子去领了吧。”他深谙甜枣加大棒的驭人之术,接着又神情一厉,沉声道:“记着,回去收拾了东西便得启程。若是敢偷懒抵赖,本官第一个拿你上官府去!”
赵宝珠接过令牌,点头道:“主事请放心,我必不会误了时辰的。”
既圣旨上说了要求即日启程,那就是圣上的意思,皇命不可违,既然应了下来,赵宝珠就绝对会遵从。
原主事在吏部混迹多年,自然是阅人无数,一见赵宝珠的神情便知道他是真心说这话的,意识到这点后,他嘴角虚浮的笑意一僵,但很快又勾起来,上前拍了拍赵宝珠的肩膀:
“好!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样子,到了青州便好好做官,不要忘记圣上提拔你们的恩情。”
赵宝珠点了点头,道:“是。”
原主事笑着道:“既这般,你便快回去收拾吧。外头还一大堆人,不好引人注目,本官便不送你了。”说罢他提高声音,向门外喊道:“钱三,带他去账房领银子!”
“诶。”
外头答应一声,一个着粗布短袍,头戴方巾的小厮探出头来:“赵老爷请跟我来。”
赵宝珠见状,向原主事又作了一揖,便拿着圣旨,跟着小厮出去了。
待他们背影消失在门外,原主事脸上的笑意才骤然收了。那副和善的面孔没了,满脸横肉在屋中昏暗的烛光下竟显出几分阴森来。
他阴恻恻地盯着赵宝珠离开了方向看了半响,微偏过头,低声问:“你确定这个赵宝珠是益州那个什么村子的?”
方才领赵宝珠进来的官员上前一步,道:“这赵宝珠是益州昌县清溪村人士,不会有错的。”他说罢,小心大量了一下原主事脸上的神情,不确定道:“这……主事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原主事神情莫测,道:“昌县可是穷得很啊。可你看他身上穿的,那可都是上好的料子。”
此事自然有蹊跷。青州虽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却是出了名的穷。而这无涯县更是穷中之最甚,破落封闭,当地各路乡绅地豪盘踞,稍有些产业都被那几大家跑马圈地占了去。县令派过去就是被架空的命数,是一点儿油水都捞不到的。关靠衙门的每月的那么点儿例银,只能说是饿不死罢了!
先前派去的几个县令,不是跟当地乡绅豪强贯通一气贪污枉法被罢了官,就是在那苦地方生熬着,日夜空望着皇帝哪天想起来,将他挪一挪。或是求哪位同榜好友位自己说一二句话,指望有朝一日能调离那鬼地方。
无涯县的’恶名’广播千里,以至于上一任县令积郁成疾病逝了之后,元治帝再要派人,被点了名的那位官员竟然直接上奏辞官,元治帝将奏折驳回去,那人竟直接用腰带上房梁吊死了。
那人本是在青州另一县磨砺了十数年的老县令,皇帝本意是想让他去将无涯县好好整治一番,没成想直接将人给吓死了!
此事之后,皇帝不敢轻易派人再去,等到了今年才下了道圣旨到吏部,让他们择一合适人选填上去派于青州。
然而这圣旨皇帝可以随意下,人选可不是能随便填的。首先在朝廷已有积累的老官儿不好摆弄,从新科进士中选,首先名次不能太高,二者不能是家中有权势的学子。上上签便是选一名穷苦地方出身,又急于做官拿俸禄的寒门学子。吏部将活排下去,下面的人精挑细选,才从三甲里面挑出来了这个益州清溪村出身的赵宝珠。
今日看着,虽是好糊弄,但……原管事眯了眯眼,到底是挥了挥手:“罢了。让城门口的人盯着,看他出了城再来回我。”
官员应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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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赵宝珠到账房领了银子,便拿着圣旨出了吏部。其他进士已领了玉牒,纷纷各自回府了。门口的石狮子旁只有方勤一个人站着,紧皱着眉头,神色有些焦急。
见赵宝珠走出来,他眉目一松,立即迎上来:“怎得就你一个落在最后才出来?”方勤皱着眉头问。
赵宝珠抬起头,也没藏着掖着的,直接拿出手上金灿灿的圣旨给方勤看,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圣上给我授官了!”
方勤闻言一愣,诧异道:“什么?”
赵宝珠勾了勾嘴角,打开圣旨给他看:“说是青州那边急缺人手,今日就要出发。”得了官职,他还是挺高兴的。毕竟是离家近,到任便有俸禄拿,他上京这么长时间都未能帮到家里,到时候终于能寄些银两回去。
”只是少爷还在宫里,想是要错过了。”赵宝珠有些许失落,他本想是要跟叶京华亲自好好道谢拜别再走的,只是这上任之事实在不赶巧了。他侧头向愣住的方勤道:“勤哥哥,你替我跟少爷说,我一到任便写信回来,叫他不必为我挂心。少爷的恩情我一定记着此生都不会忘,日后旦有了机会报答少爷,一定万死不能辞。”
然而方勤完全没听进去赵宝珠在说什么,他盯着面前的圣旨,上上下下看了数遍。他自小在叶府,圣旨也接过不少,一看便知这是真圣旨,各样印章全都不缺。
怎么会这样!
方勤犹如晴天霹雳,往年都没有在这时派官职下来的——吏部这帮人在搞什么鬼?!还偏偏是圣旨!方勤紧紧抿起唇,脑门上直冒虚汗,一上马车便拉住赵宝珠,低声道:
“宝珠,你听我说,这万万去不得!”
赵宝珠闻言一愣,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见方勤急急道:“你回去便到屋里别再次出来!吏部那里我们去回,就说你染了急症,先辞了这官再说。”
赵宝珠见他一副慌张的样子,眨了眨眼,却忽得笑出了声,道:“勤哥哥,你这是说什么呢?圣旨哪里是能辞的?”
方勤顿时噎住,一双眼都急得发红。正如赵宝珠所说,若是吏部的意思倒好打发,随便找个人说一声就是了。但这偏偏是圣旨,且已是明文发下来,写了名字盖了手印的——
“你、你——”方勤急得口不择言,拿着圣旨质问道:“平日里见你是个机灵的!怎么今日这般痴傻?这手印也是能随便盖的吗?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赵宝珠见他焦急的模样,神色略微怔愣,接着却笑了:“这是怎么了?我如此快便得了官职,不是好事吗?”
他顿了顿,故意弯下腰去看方勤的表情,眨了眨眼道:“可是我要外放了,勤哥哥舍不得我?”
方勤急道:“你怎么能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青州——哎呀、怎么能将你放到那里去呢?”
赵宝珠闻言笑得更加开怀:“这就更没道理了,勤哥哥可是忘了我是从哪来的?益州更远呢。”
方勤又是一噎,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他自然知道赵宝珠是自益州来的,又踏实又能干,但是、但是——这怎么能一样呢!
“况且,”赵宝珠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道:“我已经在府上叨扰了这么久,怎么好再呆下去。如今也便宜——我如今考中进士,又被派了官,也不枉费少爷教我的一番苦心。少爷知道了,也一定会为我高兴的。”
方勤听了这番话,一口气被堵得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少爷能高兴才怪了!他都不敢想到时候叶京华自宫中回来听到这事儿会是什么反应——方勤略微一想便头皮发麻,但看着赵宝珠一双诚挚的眼睛,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总不好跟赵宝珠说,少爷那样爱你,若回来见不到你必定心碎,求求你留下吧?
方勤憋得一张脸青紫,脑子混乱,想来想去也没想个好招。等到了叶府门口,他顶着一头的热汗,下去便捉住一小厮,急声道:
“快快去本家!找老爷夫人!再问问少爷到底什么时候出来?!”
再不出来可就这事儿可就真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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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武英殿中。
半刻前本次殿试一二三名新鲜出炉。此时本科状元正两位内监的俯视下低头戴上赤红描金边儿的状元帽,着状元服。身边立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高头骏马,胸戴大红花,一双马眼黑溜溜的,似是也很神气一般。
原本这大红色一套装束是较俗气的,但那穿戴的人一抬起头来,略蹙着眉,却端的是玉面浓眉,挺鼻星目,竟比那画中的状元郎还有俊俏十分。
常守洸见站在叶京华周围的几个小宫娥绯红着脸,一眼一眼瞥向那边儿的样子,冷嗤了一声,也转过眼去看这位新科状元。
只见叶京华侧立于马边儿,抬手轻抚了一下马背。动作一派公子风流,连带着身上俗气的衣裳都带了些贵气似的。
常守洸暗地里撇嘴,同为男子,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叶公子确实是俊。但装得他心烦,跟个雕塑似的,没有活人气儿。也就能骗骗那些个没见过世面,将他崇拜得跟什么似的。
常守洸腹诽一番,自知是有不爽自己此次殿试落败,又当了第二的缘故。
他本来更加不服气,可元治帝看了叶京华的卷子,当即大笑,竟让内监将卷子发下去让所有进士传阅一遍。常守洸自然也看了,这一看,便不得不服了。
让众人传阅了还不算,元治帝直接下令让书坊立即印一份出来,随着殿试张榜一起贴在夫子庙前供所有人随意阅读。
这可是前无古来的一件事,今日之后京城中对叶京华的任何质疑便不攻自破,虽隔了九年之久,他的叶京华名号恐怕是要再次高悬于众学子之上了。
第45章 辞别
他盯着叶京华看了半响,眼神都能在人背后烧出一个洞来。待叶京华转过身来,又故意很明显地‘啧’了一声,面上似笑非笑。
谁知叶京华眼皮都没有抬一下,面上古井无波,一手拉着缰绳,瞬时飞身上马。旁边守马的内监见他如此举动,差点没被吓死,赶紧上前扶住马背,要是让状元郎摔出了毛病他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然而此番景象落在常守洸里则是又另一番意境,不仅考学没考过,耍帅的先机还被夺了!没见那旁边儿的小宫娥看着虽男子翻身上马而飞起的赤红衣摆,桃腮泛粉,双眼剪秋水,一副要晕过去的模样吗!
岂有此理!
常守洸差点气死,在武学一道难道他还有输的道理?立马同样翻身上马。他刻意没用手撑着马背,以显身姿轻盈之态。却没料到宫中为漂亮养的御马哪里比得过他平日里骑的那些边疆战马那般结实,他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这一下直接将人家给坐坏了。
马儿顿时仰起脖子嘶鸣数声,养马内监急忙拉住缰绳,好一会儿才让马儿平静下来,这才擦了擦冷汗,心有余悸地抬头对常守洸道:
“常老爷,您这也太豪放了。若是这畜生受了惊、将你了摔下来可怎么好啊?”
常守洸画虎不成反类犬,一张俊脸涨的通红,在宫女们的低笑下坐在马上,终是老实了。
“送状元榜眼探花老爷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