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为尤家唯一的读书人,多年前考中秀才的尤家三子,尤乾。
这位尤乾作风自然与那范幺三不同,他穿一身白衣,手拿玉扇,三两个小厮前呼后拥地自街上走来。路上有百姓见着了他无不避开,满县城的人都知道这尤乾是个笑面虎,假清高。平日里虽端着那副文人架子,满脸笑盈盈的,一旦有人得罪了他、或是看不过眼的,转头便立即告诉他那两个兄弟,接着便是家破人亡的戏码。
众人看惯了这种把戏,再不会被他温和的伪装所骗,一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
范幺三一路上都在不断说赵宝珠的坏话,说这新上任的县令是如何如何不知好歹,黄口小儿,空口白牙地就将他们尤家满门骂了个遍,说话间正全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尤乾一一听了,摇了摇扇子,冷嗤一声:“这么说来,他是成心要跟我尤家做对了?”
范幺三道:“可不是吗!”说罢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三爷啊,你说这些个县令——怎么就这么不上道呢?阳关大道他不走,入地无门他自来——”
尤乾冷哼一声:“有什么用?前头那个开始不也放话要治一治我们?结果呢,还不是爷脚边儿的一条狗?”
范幺三在他身旁点头哈腰,一路奉承:“那自然是,这天底下哪里有我们爷拿捏不下来的人?”
尤乾勾了勾嘴角,相貌平平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仰头大步朝那县衙门走去,看了范幺三一眼:“上去敲门。”
范幺三上去便是’砰’’砰’’砰’三声大力敲在门上,那声音,方圆百里都能听见。知道的说是上衙门,不知道还以为是上门踢馆的。
不过半息,里边儿便响起仓促的脚步声。接着,阿隆的脸出现在门后,抬头一见是尤乾,竟然哗啦一下跪了下来,口中道:
“不知是尤三爷来,未曾远迎,还请三爷原谅。”
尤乾见状一愣。他认出阿隆是前头那个县令身边的小厮,半响后一挑眉,上下打量他:“嚯,原道是你。你何时这般懂得礼数了?”
往日里这些个县衙里的下人见了尤家人就如同避猫鼠一般,和他们那个脓包主子一样的德行。因此见了阿隆今天这般做派,他很是惊讶。
阿隆垂着头道:“小的往日不懂事,得罪了三爷。现新县老爷教导小人礼数,小人都知晓了。”
尤乾闻言,很是意外,脸上倒有些得意之色,哼了一声,抬脚踢了踢他:“起来吧。”
阿隆麻溜地站起来,躬身将尤家一帮人往里请。
尤乾跟在他后面走进去,被请到堂中,只见修整齐全的大堂上放了几把桌椅,阿隆将尤乾引到上座坐下,转身去了,没过多久便端出两碗清茶来。
“我们老爷知道是三爷来,在后头换衣服呢,等会儿就出来。”
阿隆在放下茶碗时轻声*道。
尤乾还从来没有在县衙收到这一番待遇。原先那个县令见他们如见鬼,巴不得尤家的人赶快走,哪里会上茶?而他们进州府上去见那知府自己又成了孙子。
他抬手拿起茶碗,一揭开盖子,便闻到清新的茶香。纵然他们尤家在一方天地里横行霸道,可官府的抬举到底不同。特别是尤乾这种自诩读书人的假清高之徒,低头喝了口茶,竟是十分受用,面色都温和了三分,抬头对阿隆道:
“草民一介商贾之流,何需如此郑重,让你们老爷不必着急。”
连说话都文绉绉起来。
阿隆看他一眼,应声去了。然而站在一旁的范幺三却是瞪大了眼睛,表情扭曲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上次来连个座儿都没有!阿隆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才过了几天?这县衙门怎么就大变样了?
他这边儿还没回过味儿来,便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
尤乾端着茶碗,闻声看去,便见一道清瘦的身影正从里屋走来。
……
只见来人身着玄色燕雀纹样官袍,脚蹬云布靴,头戴乌纱帽,腰板挺直,身条清正,普一亮相便让人觉得这是个极俊秀的人物。
然而等他走得近些,露出一张面孔来,尤乾才是真真儿震住了。只见那着官服的人长着双上挑猫儿眼,朱唇玉鼻,俊容修眉,面上没什么表情,却独有一份清高的气质。
尤乾见他停在自己面前,目光在自己身上一顿,道:
“这位就是尤三爷吧。”而后道:“方才本官在后头换衣服,让你久等。”
尤乾这才一激灵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竟还端着茶坐着,赶忙放下茶盏’腾’得一下站起来,下意识地便俯身作揖,对赵宝珠行读书人之礼:
“哪里哪里,草民只略坐了半刻。”
“不必多礼。”赵宝珠将他虚扶起来,行动间静雅至极:“请坐。”
尤乾抬起头,与赵宝珠一同坐下,便间这位在范幺三口中十分嚣张跋扈的小赵大人温和地看着自己,眸中似有隐隐有赞赏之意:
“本官初来乍到,便听闻尤兄素有才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尤乾自持有秀才功名,最喜欢别人夸奖他有才气,闻言双眼一亮:“果真?不知是谁说的?”
赵宝珠微笑道:“何需人言,满城中人人知晓。”
尤乾顿时心中顿时如同温水流过一般妥帖,更端起了文人风骨,对赵宝珠道:“听闻小赵大人是新科进士?”
赵宝珠眸光微微一闪,点头道:“是。”
本朝重文,上至朝廷下至民间都对科举推崇备至。就算只是个县官,进士出身都比举人出身要有体面得多。尤乾闻言更是看高了这位小赵大人一分,迫不及待地与他攀谈起学问来。赵宝珠的学问虽放在京城学子堆里不算什么,忽悠一个秀才却绰绰有余,他又有心抬举尤乾,两人一交谈间竟然十分融洽。
尤家说是乡绅,事实上里头跟土匪窝也差不多,尤乾向来自诩为读书人。不与两个哥哥为伍,如今被赵宝珠明里暗里一阵吹捧,整个人如沐春风,通体舒泰:
“我朝进士风采卓然,果然名不虚传。”尤乾摇了摇头,笑了笑道:“草民也不怕大人知道,实在是家门不幸,从了商贾这一道,我有心读书,却成日间不得安宁。”
赵宝珠闻言却像是不赞同般皱起眉:“三爷如此才华,怎能因这些凡物而不勤读书?还是用该勤加用功,早日取得功名,报效朝廷才是。”
这话虽然像是在教训人,尤乾听着却格外受用。赵宝珠这么说,是全权将他当读书人对待,让尤乾俨然觉得自己也是朝廷文官集团的一员。他面上的笑都止不住,却还有克制地摇了摇头,佯作惆怅道:
“我亦是想寻科举之道,可惜——”
他欲言又止,赵宝珠见状一抬眼,很爽快地说:“若是三爷有这个念头,不如本官写一封荐信,送到国子监去。”
尤乾闻言大骇,连扇子都不摇了:“大、大人是说,京城中的国子监?”
“正是。”赵宝珠一脸泰然地点了点头,道:“我在京中认识一些旧日同僚,可请他们帮忙。”
尤乾目瞪口呆:“这……大人可是说真的?”
“自然当真。”赵宝珠说着,竟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来,递给尤乾,道:“说起来还有件事情需要麻烦尤兄,”他拿出一封信件递给赵宝珠,道:“听闻尤家有自己的差役,这封信还请尤兄帮本官寄入京中去。”
他的动作语气都极其自然,仿佛往京中寄信是件寻常的小事一般。尤乾将信接过来一看,便见上面确实写着京城地址,拿着厚厚的一叠。
难不成赵宝珠真有在京城做官的同僚?尤乾心中一跳,此时对赵宝珠的话已经信了半分。要知道在朝为官,人情关系是最为要紧的。他赶忙将信拿过来,口中道:
“大人请放心,这信我拿回去即可就送。”
赵宝珠点了点头,道:“那就麻烦尤兄了。”
他面色如常,没有过多热情巴结,仿佛尤乾为他做事是应当的一般。然而就是这样的态度更让尤乾看高他一层,这才是当官的,该有些威仪。不像之前那人日日做小人嘴脸,看着窝囊极了,没得讨人嫌。
尤乾很乐意帮这位小赵大人办事,手下信封便转头朝旁边瞪眼站着的范幺三道:“快快拿着,回家便立刻寄出去,派最快的马!”
范幺三此时才同自梦中惊醒了一半,恍然打了个颤,慢了一步上前接过信件。尤乾见他如此作态还皱了皱眉,这姓范的往日里最是灵醒,今天怎么跟喝了昏酒似的。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听到耳边’啪嚓’一声巨响。
他一愣,转头看去,竟见桌上的茶碗被扫到了地上,摔得一地粉碎。
而一旁,赵宝珠霍然站起,极冷地瞥了尤乾一眼:“既尤兄今日是来羞辱本官,便请回吧!”
说完甩袖便要离开。
这一通做派直接给尤乾看愣了。他赶紧站起身追过去拦住赵宝珠:“大人——小赵大人,这话如何说起啊?”
赵宝珠顿住脚步,眼眸如刀子似的在尤乾脸上一刮:
“原本以为尤兄人品贵重,不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没成想是本官看走了眼!”他仰起下颌,冷声道:“还请将本官的信件送还。”
尤乾这下是真的有些慌了,原本他将帮赵宝珠寄信一事看作了某种官商之间心照不宣的勾结。此次他帮赵宝珠寄信,下次寄出的或便是往国子学去的荐信了!
这下赵宝珠要将信收进去,他怎么能依?赶紧绕到前头一个劲儿地朝赵宝珠作揖:
“小赵大人、小赵大人,您可别这样——”他弯着腰,抬头看见赵宝珠冰冷的脸色,无奈道:“就算是要死您也要让草民死个明白吧?”
他是真想不清楚自己怎得就羞辱赵宝珠了!
闻言,赵宝珠回过头,盯着尤乾面色几变,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似的。片刻后重重叹了口气,一甩袖子走回去坐下。
尤乾见状心头一惊,难不成真是自己无意中烦了什么大忌讳?他到赵宝珠面前,是站也不好站,坐也坐不下去,只得又朝赵宝珠作揖道:“草民粗率,或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大人的,也想不明白,还请小赵大人明示啊!”
赵宝珠冷着脸,硬是侧着头没看他。待尤乾又作了两次揖,才幽幽道:
“尤兄嘴上说着敬我,今儿却带那个下作东西来,什么意思?”
尤乾作揖的动作一顿,竟一时还未想到他口中的’下作东西’是谁。然而他一偏头,便见范幺三迷瞪口袋地站在一旁,忽得灵光乍现、
“您是说——”尤乾转头看了看范幺三,又转回来:“范幺三得罪了您?”
赵宝珠依旧没看他,眉头却是一皱,仿佛连听到范幺三的名字都十分厌恶似的。尤乾见状,看了看面前玉做似赵宝珠,又回头看了看骂他一句癞蛤蟆都算是抬举的范幺三。眉头微微一动,脸上猛然变色,接着忽然抬起脚一下将范幺三踹倒在地:
“你这个作死的老畜生!竟敢得罪县老爷?!”
他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范幺三登时哀叫一声,被踹得爬到在地上,这会儿真看着像个跑□□了。他想不明白尤乾怎么一下子就亲疏不分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道:
“三、三爷!你、你糊涂了!是这狗官不肯在税目单子上盖章啊!”
尤乾闻言一愣,是记得那日范幺三拿了空着的税务单子回来,满嘴里都是骂赵宝珠的脏话。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赵宝珠便在他身后幽幽道:
“狗官?”
这两个字一出,不仅是尤乾,连范幺三也抖了一抖。
只见赵宝珠面色冰寒,一点犹豫都没有,抬手便将桌上剩下的那只茶盏甩到了范幺三头上:“我看是你分不清楚大小王!”
范幺三惨叫一声,头上登时血流如注。茶盏擦着尤乾身侧飞过去,将他吓得两腿一软,差点儿跪到地上去。接着便见赵宝珠’噌’地一下从座上站起来,怒目如炬,断呵道:
“既知府老爷是主子,本官不是你们的主子,那你们尽管找他去,再不要上我这衙门!”
说罢他甩袖便要离去。这句话一出,尤乾电光火石之间脑中灵光一闪,彻底明白了赵宝珠这一通是为了什么——原道为的是尤家没给他体面!
尤乾想到范幺三这些天嚼的那些舌根,忽得便什么都明了了。定是范幺三这条眼皮子轻的老狗仗着他的的势在赵宝珠跟前耍威风,将人惹恼了,回来说些什么新来的县令不识抬举的话。
要知道对于尤家这样的乡绅来说,官府是要与他们做对,还是要跟他们讨好处,差别还是很大的。
范幺三彼时嘴里的话其实也不全是真的。税务账目送上去是需要知府盖章不假,可前两年是因着这县令之职空悬,才能直接送到州府上面儿去。现今赵宝珠人都到任了,若单子上还平白缺一个印儿,那就算是州府地上去了也不好交代。
尤乾心里暗恨,冷瞥了正捂着头在地上哀叫的范幺三一眼。这老货是越来越上来了,说人家不识抬举,那也得先抬举了再说啊!赵宝珠如此一个通情达理的玲珑人,定是那日这老狗不知如何嚣张,才将人气成这样。
若再想沈些,这老狗或是觉得在赵宝珠这儿失了面子,才回来宣扬什么新县令不跟他们一路的话,为的就是要撺掇他来收拾赵宝珠,这样便称了他的意了!
竟差点儿被下人当成了刀使。
尤乾的面上闪过一瞬的阴毒,可这时也来不及料理范幺三,便直起身来赶紧去扶赵宝珠:“哎呀,您看看这事儿,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他将赵宝珠扶着坐下,看着他板着张精致的面孔,态度放的更低:“我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条老狗乱叫得罪了大人,也不知是下面哪个吩咐的,知道是来见大人竟还派这些个脏的臭的来。我们家怎会不敬重大人呢?大人可是我们的父母官啊,大人是主子,知府老爷也是主子,都是都是——所谓远神不如近佛,但凡大小事,哪有只敬着州府老爷,不敬县老爷的理儿呢?”
尤乾说着打量了一下赵宝珠的脸色,果然见他面色和缓了许多,转过脸来道:
“果然尤兄是个明白人。”赵宝珠仿佛很赞赏地看着他,道:“我见尤兄高风亮节,便知道你是必定不会是那样糊涂的人。”
尤乾听他这样说,心中忽得涌出一股暖流,竟然很是受用。平心而论,除功名之外,赵宝珠的样貌气度也起了不小的作用,这样一位美人儿,旁人乐得奉承,若是换了旧的那个,光是看一眼都欠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