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升堂
好不容易得到个笑脸,尤乾格外珍惜,又是一阵好话:“实在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税务名册,放到桌上,试探道:“只是这税务单子……还是得大人过目啊。”
赵宝珠看了一眼,面上说不出什么表情,淡淡地将目光又收了回去。
“这——”尤乾见他不答,有些拿捏不准赵宝珠的心思,便转头看了看一旁正捂着头哀叫的范幺三,似是明白了什么,对赵宝珠道:“这个黑心烂肺的,竟敢惹大人生气,就交给大人处置吧。”
闻言,差点儿脑浆都被砸出来的范幺三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尤乾。
尤乾却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全副身心都在赵宝珠身上。只见他眉眼微动,神色略缓了些。低头略往那税务单子上一看,忽得伸出手将它扔给尤乾:
“看什么看、看不懂!”
说罢便偏过头去,不再看尤乾。尤乾被整蒙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若是换个人,他早发火了,可看着这位小赵县令长得好,仰着下巴不理人的样子像只矜骄的猫儿。尤乾被他如此冷一会儿热一会儿的心中竟没有恶感,还巴巴地道:
“大人,你这——小人愚钝,还请大人明示啊!”
赵宝珠却依旧没去动桌子上的税务帖子,反倒还将头抬得更高了些,冷然道:“既是州府老爷要的,你们尤家又替他收着了,我还在里头搅和些什么?”
尤乾一听,才恍然大悟。这一县之地收税事物,本该是县令管辖。只不过在前头那个县令没了之后,这块肥肉就落到了尤家的盘子里。而如今赵宝珠走马上任,其实尤家上下也清楚这权早晚要交还给的县令,可能拖一日是一日。
“这——”尤乾有些犹豫。
然而他一个字都还没说呢,便见赵宝珠的脸色瞬间一沉。尤乾一看他冷脸就心慌,茶盅是没了,害怕他抄个什么别的东西就往自己头上砸,赶忙哄道:
“大人别急,不如这般,我今日便让庄子上的人将税钱银子全都送到县衙上,大人亲自点了再盖印,可好?”
赵宝珠闻言,神情一缓:“这还差不多。”
尤乾见状心中好笑。这小赵县令到底是年纪轻,眼皮子浅,刚一上任呢就想着捞钱。
不过他们这种人家,不怕官儿爱钱,就怕他不贪!
尤乾自认为将赵宝珠的目的看透,又欣赏他的模样谈吐,乐得抬举他,闻言笑呵呵地将税务单子递到他手里,起身道:
“好说,都好说,这事儿本就该大人管。以往他人不在,我们家帮忙管一管,都是不做数的!”尤乾笑眯眯的,仿佛暗示着什么道:“只是……我们家的生意比寻常人家复杂些,那些个烂账坏账,拿给大人看,我怕大人眼睛看得眼睛疼啊!”
赵宝珠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目光在尤乾面上微微一凝,旋即露出一个微笑:“尤兄做事,我自然放心。”
这就是达成共识了。尤乾心中暗暗窃喜。
他早已深谙官商勾结这一套,知道说话不能说明,只要赵宝珠肯点头,那么便一切尽在不言中。
无涯县这么个穷地方,百姓的那点儿税钱里也捞不出些什么,就算收税时增减那么一两成的,对尤家而言也都是些蝇头小利。尤家真正的添头还是家里的生意,只要官府不来查他们的税银,那就一切好说。
见赵宝珠如此上道,尤乾面上的笑意更深,心中又暗恨范幺三,差点儿害他错过了这么个体面的人物。他看着赵宝珠脸上没了之前的冷淡,带着淡淡的微笑,呵呵笑了一声,道:
“小赵大人平日里吃什么茶?我那儿有南边儿来的茶叶,小赵大人若喜欢吃,我一会儿便差人送些来。”
赵宝珠此时也是一副笑面儿,道:“谢尤兄好意。我这儿还有茶。”
尤乾闻言眯着眼往地上的碎瓷片看了一眼,呵呵一笑,道:“你看看这事儿,好好的茶,都撒了。”
赵宝珠此时宛若天下最讲理的文明人,微微一笑,伸手将桌上的碎瓷片拂到桌下:“让尤兄见笑了。”
尤乾跟着笑了两声,眼睛却盯上了赵宝珠的手。这小县令长得白,手也白,比那州府南曲戏班子里小生的手还要纤长些。他有些意动,很想上手捏一捏,但却有贼心没贼胆。
两人又你来我往地互相吹捧一番,仿佛遍县城内的好人今天都在座上了。一阵宾主尽欢之后,尤乾见时间不早,起身要辞之时还有些依依不舍:
“小赵大人,草民告退。”
赵宝珠双手负于身后,长身玉立,体态端方,微笑道:“尤兄慢走。若有学问上的事,尽可来问我。”
尤乾禁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目光特别在小县令嘴角两侧可人的小梨涡上停留,嘴上道:“多谢小赵大人。”心里却暗道,这县衙门是真得常来了。
就在他要出门之时,血流了满脸的范幺三蜷缩如鼠,竟试图跟着他往外溜。
阿隆瞅见了,断喝道:“他要跑!”
尤乾便闻言脚步一顿,后头瞅见范幺三头破血流的一张脸,顿时犯上股子恶心。无需赵宝珠出声,便忽得抬起腿,一脚将范幺三踹了回去。
“唉哟!”
范幺三仰倒在地上,真如蛤蟆一般。
阿隆忍不住嗤笑出声。范幺三真想’破’了脑袋都想不通事情怎么忽然变成了现在这样,他不相信自己就这么轻易地被尤乾舍弃了,他往日里为尤家做了那么多脏活,怎么、怎么会——
他想不明白,扛着肩上钻心的痛还想爬起来追出去,却听见头顶一道清脆的声音喝道:“陶章陶芮,出来!”
刹那间范幺三感到一股巨力,正好拿着他肩上的伤处将他整个人提起来,范幺三痛的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然而一抬头就见两张凶神恶煞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只见两个满脸横肉、身着衙役服的八尺大汉站在他面前,瞪着他的眼神宛若恶鬼——竟然是那姓陶屠户家的两兄弟。范幺三瞳孔一缩,他才害死了陶氏大哥一家,自然知道落在两人手里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登时挣扎起来:
“放开!我、我——我可是尤家的人、呜呜呜——!!”
他话还没能说出口,就被陶章用一张脏帕子堵了嘴,拿过麻绳利落地将范幺三五花大绑,那动作跟绑头死猪没什么分别。
范幺三动弹不得,看着面若黑炭的陶氏兄弟二人,喉咙还在发出嘶哑的叫声,这样看来就跟像头待宰的猪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陶章陶芮恨不得即刻将他手刃,然而他们还记得现在自己是赵宝珠的衙役,便压抑着怒气向赵宝珠请示:
“大人,这狗贼如何处置?”
赵宝珠站在他们面前,此时面上已没了面对尤乾时的笑意,严肃下来后神情中竟透出些许威严。
他垂眸满头污血的范幺三,目光如炬,一甩袖子,掷地有声道:
“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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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无涯县有前所未有的大热闹可看,县城中万人空巷,连各处店家都纷纷关了铺子,全都凑到了县衙门跟前。
有路人不明所以,见自己常去的面点铺子早早的就在闭店,忙拦住店主奇怪道:
“诶柳大娘,今儿怎么这么早就不卖了?”
那面点店的大娘回过头来,立即瞪大眼睛道:“哎呦你还在这儿杵着干嘛?”
路人茫然道:“我饿了,想买个馒头吃。”
柳大娘登时横眉竖目:“吃什么?现在还想着吃!县衙门出大事了、还不赶快赶快看热闹!
路人愈加疑惑,问:“这大中午的,能有什么事?”
柳大娘用气吞山河的声音说:“县衙门里要杀头了!”
不仅要杀头,还是要杀范幺三的人头。此事一出,整个县城都炸了锅。县上不少人家都被范幺三骚扰过,暗中深恨此人的人家不少,但人人都知道他是尤家的门前狗。所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遍县城里又有谁敢去触尤家的霉头?因此不管范幺三犯下了何等骇人听闻的罪行,全县上下无人敢管,无人敢问。
而今日,这老狗居然被押入县衙了!
听闻这样的消息,范幺三的仇家自不用说,连着其他不相干的人也都纷纷凑到了县衙门前,人群之中,大半都是怀着看热闹的心思,没真心觉得这新来的小赵县令能对范幺三怎么样。毕竟这么许多年历任县令对尤家是如何’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的’他们都看在眼里,已对官府彻底失去了信任。这些做官儿的与世族乡绅都是一条藤上的蚂蚱,不管嘴上说的如何好听,终究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然而等众人拥到县衙门中,打眼一看,竟见那范姓的流氓真的被捆着跪在堂下,还鼻青脸肿的,似是伤的不轻,登时都是一愣。
这戏演的倒还挺真。
众人看着头破血流的范幺三,连议论声都轻了些,纷纷狐疑地看着他额头上正口——竟也不像是假的,看着像是有哪个用什么茶盏碗盘的砸出来的,且力气还真不小!
方才面点铺子前的路人也与柳大娘来到了县衙门口,花了好大的劲儿才挤到人群前头,看到堂下跪着的范幺三,登时’呦’了一声,还真是尤家的人。那路人心中啧啧称奇,好奇地左右探看,忽得抬起头,看到了坐在堂上的人,登时愣住了。
只见那县衙公堂整修一新,门楣上青底金字挂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其下一扇四君子屏风,一张檀木桌案,堂下左右立着两个高大黑面的衙役,各自拿了两根朱红通天木,竟然很有衙门的样子。
路人一时被震慑,先前看戏的轻佻心思顿时去了大半,甚至都不敢抬头细看那堂上坐着的县老爷的模样。
人群中跟他同样想法的人不少,本都是看热闹来的,可真到了这衙门跟前,一看这陈设,竟刹那有了小老百姓见官的畏惧感,一时间都屏气凝神,神情整肃了不少。
半响后,他们忽得听到堂上响起一道惊堂木的响声!
众人皆是一惊,连那最后一点儿议论的声音都没了。
过了半息,堂上传来一道清亮人声:“堂下西坡山村生人,范幺三。“
此道人声一出,那路人才发觉坐于堂上的竟然是一白面书生!只见他着玄色官府,头戴乌纱帽,白面朱唇,一双猫儿眼中神采奕奕,俊秀非常,看着竟然比他还小两岁。
这竟就是新县令?路人目瞪口呆,真未想到新县令如此年轻。
然而他还来不及惊异,人声便再次传来:“你撺掇歹人,欺辱陶氏长嫂,陶氏父子上门讨说法,你又带人将其乱棍打死。侮辱人妻,纠集人手当街行凶,这两项你可认罪?”
听到这话,堂外百姓皆是一愣。屠户陶氏一家遭难之事早已在县上传开了。他们也都知晓,只是没想到这县令还真要问罪。
赵宝珠问罪,阿隆上前将塞在他口中的布团拿出,范幺三咳出两口血,而后立即叫嚣起来:“尔等黄口小儿,休要血口喷人!我可是尤家的——”
他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便听到上首赵宝珠冷声道:“再给我堵上。”阿隆便用那脏抹布再将范幺三的嘴堵上,紧接着又听赵宝珠厉声道:
“陶章,掌嘴!”
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陶芮大步上前,杀了十余年猪的手抡圆了抽在范幺三脸上!
范幺三猛地偏过头去,鼻血立即喷了出来。无人能见之处,范幺三嘴里的立即松动了两颗大牙,只不过是嘴被堵着,没能吐出来罢了。
“呜呜——!!”
范幺三立即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然而还没等他哼几声,陶章蒲扇般的巴掌便又扇了过来。霎时间就是啪啪啪好几下,等赵宝珠下令停手时,他已满脸肿胀如猪头。
堂下众人皆是被这一通发难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衙门外雅雀无声。
赵宝珠稳坐台上,凉凉冷哼一声,也懒得再问范幺三认不认最,直接高声道:“传证人!”
阿隆闻言即刻往堂下走去,没过多久,便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枯瘦男人上来。鼻青脸肿的范幺睁开肿胀的眼睛一看,魂立即被吓到了三分——那正是他当日给了二两银子叫去欺辱陶氏长嫂的流氓!
随着证人被压到堂上,赵宝珠缓缓从座上站起,一双猫儿眼亮得惊人,立眉看向一旁的陶芮:“陶氏家人,你看这人是否为当日欺辱长嫂之歹徒?”
陶芮立即上前一步,跪下给赵宝珠磕头,接着愤恨地看了那男子一眼,冷声道:“回大人,正是此人!”
赵宝珠点了点头,接着骤然伸手抽出一只令签,飞掷于堂下:“无故欺辱妇孺,应律处以杖刑!“
赵宝珠一声令下。陶章、陶芮两兄弟立即上前将该流氓绑于凳上。接着两人一左一右,皆是虎躯熊背,抡起赤红通天木,猛地向下击打在流氓臀部!
实木击打在皮肉上发出一声结实的闷响。外边儿观刑众人皆是汗毛竖立,他们往日里都是看着陶氏兄弟杀猪的邻里乡亲,自然知晓两人那一身腱子肉有多大的蛮劲儿!头一杖下去他们便似听到了布料之下皮肉破裂之声。
赵宝珠站在堂上,双手负于身后,双眼炯炯看着堂下受刑之人。他的银子可不是白花的!头一日就让阿隆去木匠处寻了两根上好的杉木,专门要那又大、又沉的。不怕价钱贵,就怕陶章陶芮抡不动!
今儿他就是要杀鸡儆猴,叫这些宵小之辈知道他的厉害!
赵宝珠眼神一利,指着堂下厉声道:“给我打满四十杖!”
流氓发出凄厉惨叫,同时开始来回求饶,然而陶氏兄弟哪里会留手,一杖接着一杖,如过年时打牛肉丸似的,只是更加血肉横飞。几十杖下去,流氓很快便没了声息,背后的衣物上浸出大片血迹,明眼人一眼便知、这是不死也残了。
陶氏兄弟二人得意手刃仇人,皆是激动地双眼发红,举着两根沾血的木杖喘着粗气,宛若两尊杀神。
另一边瘫坐着的范幺三此时已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看着高高站于堂上的赵宝珠,此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得罪了一个怎么样的人物,脸色骤然灰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