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边儿美着,一个小厮忽然从门口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俯身在尤乾耳边说了些什么。尤乾听了,骤然脸色大变,一把甩开小戏子的手,霍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什么?!”
那小县令竟然把范幺三判了处斩!还是在菜市口砍的头!
尤乾脸色几变,在原地踱步几圈,回头瞪向小厮:“他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他本来舍了范幺三,就是要拿给赵宝珠出气,但本想着小县令让人背地里打一打也就算了,背着人打死了他也不心疼。可这当众处斩性质可就截然不同了——范幺三好歹是他尤家的人,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啊!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儿将范幺三砍了头,这不是把他尤家的面子往地上踩吗?!
尤乾是真有点儿生气了,他竟然不知那小县令气性如此大!
头一次见面就摔杯子摔碗的,现在还蹬鼻子上脸了!
尤乾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气得连饭都吃不下了,转头满脸怒气地往门外走:“不行!我得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然而他还没走到门口,就见另一个小厮正往里面跑,这次背后还跟了管事。管事走进来,神情凝重地对尤乾道:“三老爷,县衙门将范幺三的尸首送来了。”
尤乾脚步骤然一顿,因停得太急,差点儿失去平衡摔在地上,大惊道:“什么?!”
管事又重复了一遍:“范幺三的尸首在府门外停着呢,只……只拿了张破草席裹着。”
事实上管事为了照顾尤乾的情绪还将细节掩去了些许,那范幺三的尸首根本未被收拾过,上头全是污血,脖颈处的断口还挂着几缕碎肉,神情定格在最为恐惧之时,甚为可怖。
管事犹豫道:“衙门上的差役传话说,县老爷想着范幺三是尤家之人,虽触犯律法遭处决,最终还是得将尸首归还尤家。”
闻言,尤乾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这番话虽是说得妥帖,但「先斩后奏」,又将尸首送到他尤家门口——这究竟是出于礼貌,还是说是个下马威?
尤乾沉默良久,后抬头道:“将尸首抬进来我看看。”
管事闻言神色一变,想起那尸首的模样,犹豫道:“这——”
尤乾心气儿不顺,见管家站着不动,瞪眼厉喝道:“快去!!”
管事无法,只好让几名小厮一起将尸首抬起来,结果尤乾只看了一眼,当场就双腿一软摔在了地上,颤抖着手指对管事怒吼:
“快给我扔出去!扔出去!”
管事也知道尤家几位爷中就这位三爷是软脚虾,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问道:“爷,这往哪扔啊?”
尤乾瘫坐在地上,脸色铁青:“这也要问我?!随便找个乱葬岗扔了就是!”
管事于是命人将尸首又抬了出去。
尤乾作为家中小弟,从未经手过人命,平日干的都是些招猫逗狗、寻花问柳的把戏。昨日还在他跟前上蹿下跳的范幺三转眼就变成了冰冷可怖的尸首,他骤然间就被震慑住了,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手脚还有些发软。
正好这时候管家转过头,又说了一句:“县衙还差人问,县老爷的信寄出去没有。”
尤乾闻言一愣,接着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珠转了转。他为了巴结赵宝珠,那信当日就差人快马送出去了。而今日那小县令还故意问这一句……那就是还记得国子学荐信一事!难不成他送尸首过来真是出于礼貌?
尤乾神色复杂,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了数遍,最终还是咬了咬牙,道:“你去告诉那差役,信已送出去了。”
不管是下马威也罢,或是别的也罢,范幺三终究只是条可以随意舍弃了老狗。他现在也回过味儿来了。那小县令恐怕是想拿范幺三开刀,立一立官威,在那些愚民面前逞逞威风。这倒也罢了,左不过是一介奴仆,随是损了尤家的面子,但为长远考虑,他们吃一点儿小亏倒也罢了。
尤乾煞有其事地将事情分析明了,默了默,抬头向管事道:“范幺三……杀了就杀了,快快将那些晦气玩意儿扔出去。税银和账目本子还是照样交到县衙门。”
管事领命去了。尤乾赶忙转过头,不愿再看院中的尸首。屋内的人将刚才的一番吵闹看在眼里,眼见着尤乾回来,戏子面上略带着担忧从桌旁站起来,柔声道:
“三爷,可是有什么要事?”
尤乾面色沉沉地走回去,抬眼便看见戏子秀美的面孔,立即一怵。
方才的尸首到底在他心里留了个疑影儿,戏子与赵宝珠的那三分相似似是已变了味道。他不再能欣赏戏子的娇花照水之态,总觉得他眉眼间隐藏着只猛虎,忽得就能扑上来咬自己一口。
尤乾面色猛地一变,虎着脸道:
“滚出去!!”
戏子不知为何忽然被吼了这一句,顿时花容失色,忙不迭垂头退了下去。满屋子的侍女也都退了下去,屋子里很快只剩下尤乾一人。
不多时,东西摔碎的东西自屋内响起。
第56章 税赋
另一边儿,县衙门中,赵宝珠正蔫巴着趴在床上。
他方才一回衙门就吐了个昏天黑地,幸而今天一早就在忙着砍头,还未来得及吃早饭。他呕出几口酸水,这才好了些,如今正白着一张小脸儿摊在床榻上。
阿隆本来还忍得住,一见赵宝珠吐了,他自己也想吐。一主一仆吐了半响,赵宝珠彻底躺了,阿隆忍着恶心去拿玉米叶煮了水拿来给他喝。
“老爷,喝点儿这个吧,压压味儿。”
赵宝珠白着脸闭着眼,脑子里都是那人头的样子。闻言撩开眼皮看了一眼,缓缓从榻上爬起来,结果玉米叶儿水喝了半碗,对同样脸色发白的阿隆道:
“剩下的你喝了吧。”
阿隆也不扭捏,就这碗就把剩下的喝了。
两个人都没精神,也都没胃口吃早饭,赵宝珠躺在榻上,阿隆坐地上,头搁在床榻的边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老爷,这还是我头一回见砍头。”阿隆轻声道。
赵宝珠闭着眼:“我也是。”
阿隆沉默片刻,勾了勾唇角,仰头对赵宝珠道:“老爷,这下你要出名了。”
赵宝珠闭着眼睛不说话。阿隆眸光闪烁,兀自兴奋道:“我家老爷一定是名留青史的清官!这下满城的人都要来找您断案了。”
赵宝珠听着,面上也浮现出一丝微笑,哼哼了两声以作回应。
阿隆安静了一会儿,忽得想到了什么,好奇道:“老爷,您在京中真的有认识的人吗?您写的那封信,好大一叠呢。”
闻言,赵宝珠眉心微动,眼睛还是闭着,’嗯’了一声:“有个大善人,曾在我上京赶考的时候收留了我一段时间。”
阿隆恍然大悟:“那是大恩人啊!”
赵宝珠笑了笑,点了点头:“不错。”
阿隆又问了一句:“那老爷的小玉兔也是那善人给的吗?”
他这些天俯视赵宝珠的起居饮食,对赵宝珠的贴身之物很熟悉。他经常看到赵宝珠在睡前把玩一只白玉雕成的小玉兔,似是很珍爱的样子。阿隆小孩子心性,见那小玉兔可爱,一来二去就记在了心里。
闻言,赵宝珠微微睁开眼,瞥了阿隆一眼:“问这个做什么?”复又道:“这可不能给你,你要是想要,改天我给你刻个木头的。”
阿隆闻言瞪大了眼睛,赶忙摆手道:“我怎么敢要老爷的东西呢!那可真是打嘴了!”他说罢真的拍了自己两嘴巴:“是我多嘴!”
赵宝珠干赶紧支起身子抓住他的手:“平白闹这一通做什么,闲的慌?”他顿了顿,朝外头呶了呶嘴:“你要是闲就给我去把信拿来,我要看。”
阿隆这才放下手,又笑起来:“老爷还没回答我呢,那小兔是不是京中的大善人给您的?”
赵宝珠只想将他打发出去:“是是是。少废话,快去拿我的信来!”
阿隆嘿嘿一笑,转身去了。他是个极机灵的小少年,自觉看得很清楚。那玉兔惟妙惟肖,一看就极费功夫,前些年上一任县老爷跟他那些姨娘天天腻歪,也没见亲手给做个簪子钗环啥的。还有那封信——赵宝珠人还没到呢,信就先到了,还那么老大一封。
饱受画本荼毒的小少年阿隆不禁浮想连天,或是当日收留老爷的大善人家中有一适龄小姐,见着了他们老爷这般俊秀的儿郎,一来二去暗生情愫。只是两人门不当户不对,老爷立志要好好做官,干出一番名堂,再娶恩人小姐入门——
好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
阿隆满心热意,看着赵宝珠将信接过去,珍而重之地读起来,简直觉得自己是看了一场现世般牛郎织女的戏码。郎有情妾有意,奈何世家门槛独高砌!
赵宝珠不知阿隆已在心里琢磨着一场爱情大戏,这几日大小事接连不断,叶京华的信他一页都还未读完。他抓着信,正读了不到两行,屋外便传来陶芮的声音:
“小赵大人,尤家送的税银到了!”
“什么?!”赵宝珠’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将信往旁边儿一放,几步就窜了出去:“快拿来我看看!”
阿隆站在一边,被赵宝珠敏捷的身手震得目瞪口呆。半响后,他缓缓闭上嘴,认命地又去把那封信收好,心里为那位远在京城深闺,念着情郎的娇小姐叹了口气。佳人一片真心,可惜摊上了他们老爷这个薄情郎。
赵宝珠一路奔到县衙门口,果然看陶章陶芮站在两车税银前,见赵宝珠出来,陶章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税务册子递给赵宝珠:
“尤家的人说,这一季的税银都登记在上头了。”
赵宝珠接过账册,前后一翻,果然注意到尤家的税银没在上头。这也是预料之内了,赵宝珠没有多生气,就说他没来之前那几季的税银都是由尤家代收的,就那里头尤家贪了多少都不知道呢。
赵宝珠将账册本子一合,对陶章陶芮道:“将这些全部收到屋里去,我要一个一个清点。”
陶章陶芮闻言,对视了一眼,都为赵宝珠这句话中透露的决心而感到震动。税赋对他们老百姓而言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负担,而被乡绅官府层层盘剥已是常态,若是年头好,一家人能勉强不被饿死。若是遇到年头不好,因交不起赋税家破人亡沦为奴隶或者流民的大有人在。
而现在赵宝珠竟然说他要亲自清点——陶章陶芮激动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不敢完全相信那个最好的可能。
他们将两车税银推到房里,连同着粮食银子茶叶等各色物品一股脑倒在地上,赵宝珠也懒得麻烦,直接坐在地上,旁边放账目单子和州府税律,又白又细的手指在算盘上快速翻飞。
清点整一季的税银可是个精细活儿,幸而赵宝珠早熟读本州税务律法,且他精通算数,静气凝神用力两个时辰便全数清点完毕。
赵宝珠呼出一口气,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看着手上的清算结果,冷冷哼出一声。
光是交到他手上的税银就已经多出无涯县应有分例的三成。他倒是不知道尤家每季都交上去了什么?怕都将钱银省下来单拿去孝敬那位知府老爷了吧!
盘剥民脂民膏,逃避赋税,上下打点,怪不得这尤家如此人情练达,能在这无涯县横行霸道。
赵宝珠怒火中烧,虽已预料掉这税务里头大有猫腻,但真当事实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赵宝珠还是气得厉害。他闭了闭眼睛,勉强呼出一口气,镇定下来情绪,翻了翻手中的账务单子,有些奇怪地问:
“怎么有这么多生丝?”
除开原有的银两,粮食,茶叶等物,这税银里头还有三百五十匹生丝,是独独多出来的。赵宝珠皱着眉按着县年历记录往上查了好几年,发现这生丝的税赋是大概在最近十年才开始收的,并且越收越多。最近一次可查到的收税记录在八年前,无涯县共收生丝八十匹。
这短短八年间,税赋中的生丝翻了近五倍。
赵宝珠眉头紧拧,抬头问陶章陶芮:“我记得本县不大产丝啊?”
闻言,陶章陶芮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沉默中带着些愤恨。赵宝珠看了,心下猛地一沉,低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陶章与陶芮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陶章率先开口,低声道:
“我们本地确实不怎么产丝,这事儿我们也不太清楚,都是听县上的老人讲的。说是几十年前,我们县上本来有一户姓桑的人家是专门养土蚕、做生丝生意的。他们一家也吃得苦,将南山头的荒地辟了出来种上桑树,旁边儿建了庄子,做制丝的营生。”
“但十年前吧,尤家看上了他们家的生意,连骗带恐吓,将桑姓一家撵走了,霸占了南山的桑林。后来、后来他们又陆陆续续将旁边儿的田地都霸占了,全部拿来建产丝的庄子。后来不知怎么的,官府忽然开始收生丝,一开始一户只收一匹半匹的,后来每年越收越多。我们这些百姓家哪里有产丝的?就只有用银钱或粮食到尤家去买——“
赵宝珠听着他的话,一双猫儿眼越瞪越大,瞳仁收得极紧,胸膛上下起伏,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陶章见他这幅样子,生怕赵宝珠气得背过气去,说话的声音不禁越来越小。
赵宝珠一声不吭地全听了,忽得低下头,将州府上的税务律法翻出来,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果然发现了猫腻!
元治二十四年,因丝织品于全国上下流行,皇帝对税律进行了调整,各地都减少了粮食的征收,而凡是南方有养蚕产丝之业的州县都分派了生丝的税赋。其中青州满州这一共的生丝税赋便只有五百匹,青州下头一共有八个县,然而着生丝税赋中有近八成都有无涯县提供!
新税律最初推行之时,青州下头的八个县还算是平均分摊了生丝的税赋,然而这几年其余县供给的越来越少,而无涯县却供给得越来越多。其中不用多说,必定是那青州知府与尤家联合起来搞的鬼!!
赵宝珠揪着律法条款的手都在心绪激动之下微微颤抖,眼底通红,脑子却转得极快——无涯县内只有尤家一家产丝,生丝税重了,百姓就只能到他家去买,这样尤家的丝也不愁销路,多得了银子不说,多收的粮食茶叶等物转手又能放到粮油铺子里去卖!长此以往,百姓家里哪里还会有余粮?但凡是要吃要喝要买布匹制新衣服,哪个逃得过尤家的手心?!
好一记釜底抽薪,好一个世代商贾尤家!
这哪里是商人,简直是商霸!!
赵宝珠脑子里转得飞快,在外人眼里确实他拿着手上的税律文书沉默着,良久都未说一句话。陶氏兄弟与阿隆对视一眼,都有些拿不准赵宝珠的心思。片刻后,还是阿隆犹豫着上前,一只手轻轻搭在了赵宝珠右肩上: